“精讀紅樓”第七十三回(下):那一絲茉莉馨香

“精讀紅樓”第七十三回(下):那一絲茉莉馨香

作者

暜航

《紅樓夢》立意“使閨閣昭傳”,書中描寫了一眾女兒,彷彿春日的紅花綠柳,各有悅目之處。

作品以賈府為主要描寫對象,賈家四個女兒,除元春入宮為妃外,仍待字閨中的尚有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

若按一般套路,這三位自家姑娘會佔有大量戲份。然而,《紅樓夢》是一部奇書,偏不按套路出牌。

“精讀紅樓”第七十三回(下):那一絲茉莉馨香

在書中,絕大部分閨閣人物都是賈家的親戚。

有血緣關係近的,也有較為疏遠的,甚至連賈母兒媳的侄女、甥女都有閃爍人格光彩的情節,可謂花團錦簇,數不勝數。

在她們當中,黛玉、寶釵、湘雲著墨最多。賈府三春的戲份,自然被沖淡了。

可淡有淡的精彩。

濃淡相宜,才是出凡入勝的境界。

就如同高手作畫,濃處讓人駐目,淡處更引人深思。作為配角的三春,也不失各自特點。

三位姑娘中,探春是著墨最多的一位。

省親時在彩箋上恭書詩作,點明瞭她書藝超群;

大觀園中秋爽齋的驚鴻一瞥,寫出了她高雅的格調;

誓絕鴛鴦偶時為嫡母辯解,使人驚歎於探春的精明與膽識;

興利除宿弊的創舉,更讓人見識了她的敏銳與氣魄。

賈府三春中,探春的人物形象最為鮮活豐滿。

年齡較小的惜春,與青燈黃卷結下不解之緣,性格特點突出,不常與人來往。

即便如此,她也憑著繪畫的愛好,在畫大觀園行樂圖的時候,成為情節的中心人物。

儘管幫她出主意的人是寶釵,但畢竟因惜春畫園而起。

觀書人對這幅畫念念不忘,就忘不了那個年幼、有個性的女孩子。

相比起來,偏偏迎春存在感最低。

論理,她年長,有些事情該她出頭,可連妹妹探春都知道,作為“老實人”,這個姐姐是指靠不上的,只能由自己出面解決問題。

再者,迎春有下棋的愛好,但書中只在周瑞家的送宮花時,捎帶提及一次。

除此之外就是寶玉懷念她時,《紫菱洲歌》中那一句飄渺的“不聞永晝敲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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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廝興兒說迎春的綽號是“二木頭”,一向溫婉的寶釵把她看作“有氣的死人”,甚至連最會欣賞女子的寶玉,也認為作詩的聚會“沒有她又何妨”……

書中與迎春相關的情節,總缺了些可圈可點的內容。

迎春與探春、惜春,同時出場於第三回,但當時並沒有具體情節,只給人留下一個“溫柔沉默”的印象。

接下來,迎春有關的內容也屈指可數。

即便是元春省親的大場面,她只勉強應付作了一首詩。

當探春以一紙文采飛揚的花箋邀起海棠詩社時,她無心展才,在大嫂子安排下限韻,之後輕輕命丫鬟點上那支用於計時的夢甜香。

繼而,螃蟹宴上,寶玉與眾姐妹爭相作十二首菊花詩,又在大快朵頤後,乘興作螃蟹詩。

可這些詩作中,沒有迎春的一字一句,書裡只提到,當別人遊玩賞景時,迎春獨自來到花陰下,用纖纖花針,穿起那潔白芳香的茉莉花。

串成串兒的花朵,可戴於腕上,可佩於頸下,精巧別緻。

迎春留給人們的印象,就如同散發陣陣幽香的茉莉花,優雅恬靜。

在七十三回以前,迎春也只有這一個獨特情節,讓人不斷回味。

至於其他,再找不出什麼特別之處。

相比於探春與惜春,迎春的內容是最少的。

終於,到本回,有了與迎春相關的一大段情節,也是書中絕無僅有以塑造迎春為主的一節,可以說是迎春的“正傳”。

其他人物的正傳,往往是主角以主動的態度,面對某件事;或採取主動的行為,解決某個問題。

唯獨迎春的正傳與眾不同,文中她所做的就是各種“不問”——

乳母參與夜賭犯錯,她不問;

自己的首飾累絲金鳳被下人拿去當了,她也不問;

下人是否去贖了,能否贖回,她能不能在中秋佳節戴上金鳳參加宴席,她仍然不問;

下人越發上臉,無中生有推說因邢岫煙的寄住,讓奴才們貼補了花銷,對於這種目無上下、矢口抵賴的舉動,迎春做的,依舊還是“不問”。

在她自己的“正傳”中,迎春沒有任何主動的行為,反倒步步脫縮,任由下人擺佈,拿不出一絲一毫小姐的威風。

相反,迎春提到最多的一個字就是“罷”——無論責任在誰,無論結果如何,她所希望的,就是儘快平息事態,哪怕無原則地平息。

可事與願違,當一切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境地時,她也只是埋頭於《太上感應篇》,在宣揚修善利人的文字中,尋找內心的清靜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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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應是迎春一展風采的情節,她卻堅持著無作為的行為方式,把出風頭的機會,再次拱手讓給了妹妹探春。

對比之下,迎春柔弱不爭、息事寧人的特點更加突出。

都說強將手下無弱兵。

迎春作為賈家性格最軟弱的小姐,房中的丫鬟婆子,理應受她的影響性格溫柔和順才對,但事實恰恰相反。

七十三回中,最先引出累絲金鳳這個話題的,是丫鬟繡桔。

她是迎春貼身丫鬟之一,在打醮清虛觀時曾經鋪墊過,地位僅次於司棋。

當時只出現了她的名字,這一回中,曹公塑造出繡桔鮮明的個性,論口齒、論精明,她並不遜於麝月、晴雯等人。

繡桔明知迎春懦弱,決意要把累絲金鳳的事情告訴鳳姐,並輕描淡寫,有意說是拿“幾吊錢”賠補。

正如探春所說,夜賭中有幾十吊甚至三百吊的大輸贏,迎春乳母作為頭家,又怎麼可能缺幾吊錢。

前文鳳姐兩個項圈當了四百兩銀子,其一就是金累絲攢珠的。

因此,這“幾吊錢”的說法,一來順應了迎春軟弱的個性,有意在她面前縮小數額,二來也體現出對乳母的不滿,尤其是對她明欺迎春老實十分反感。

這樣的語言,行事的果決,與迎春形成了反襯,讓一個維護小姐利益的丫鬟形象躍然紙上。

後來,面對王住兒媳婦咄咄逼人的話語,迎春仍表示退讓,卻激起了繡桔的怒氣。

的確,累絲金鳳迎春可以不要,繡桔作為保管小姐東西的丫鬟,終難辭其咎。

她的看法切中要害,敢於據理力爭。

顯然,日常在迎春房中,繡桔就是維護小姐利益的干將。若非她從中周旋,迎春的處境會更加不利。

繡桔的犀利與堅持,是在迎春性格懦弱的前提下,不得已的做法,值得肯定。

而作為對立面,住兒媳婦的狡詐,十分令人生厭。

住兒媳婦的婆婆作為乳母,私設賭局,本就是違反規矩的大事,私自拿走貴重的累絲金鳳當銀子,更加理虧。

住兒媳婦卻不分青紅皁白,把贖金絲鳳與讓迎春說情兩件事絞在一起,言語中透露出的意思,是在威逼迎春,如果不說情,寧可不贖回金絲鳳。

這樣的悍婦,迎春如何對付得了!

幸好有繡桔爭辯,住兒媳婦覺得面子掛不住,又巧言令色地將話題引向邢夫人,無恥狡猾,實在歎為觀止。

明明有錯在先,卻無理爭三分,乳母一家的做法,正是迎春長期縱容的結果。

最懦弱的小姐,恰恰帶出了最驕縱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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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司棋又何嘗不是如此。

仗著副小姐的身份要東要西,只因一言不合,就帶人打砸小廚房,後來甚至公然與潘又安在園中私會……

種種出格的行為,別的任何小姐房裡的丫鬟,都不能望其項背。

這是迎春的無奈,也是她悲劇性人格的體現。

種種事情,一旦追查起來,迎春不僅面上無光,或明或暗總會受到長輩指責。

但另一方面,小姐既然懦弱,有主見的下人存在,一定程度上倒能夠保護她的權益。

只可惜,日後迎春嫁給“中山狼”,受盡欺辱的時候,這些原本有可能維護她的人,卻都不在了——

司棋被攆出,乳母被懲治,就算繡桔陪嫁過去,只怕獨木難支。

從這一角度說,迎春成婚後的悲劇,也是註定的。

迎春特殊的性格,是她的成長環境造就的。

生母早逝,寄居在叔叔嬸嬸這邊,生父賈赦對她不聞不問,繼母邢夫人不但沒有關愛,反倒寧肯置身事外。

以邢夫人的算計,早就預知會發生累絲金鳳被當之類的事情。

可是,她沒有詢問,沒有關心,卻冷冰冰地以一句“我是一個錢沒有的”,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雖然嘴上說,如果迎春轄治不了下人,可以回稟她。

試想,如果迎春真的這麼做了,邢夫人就會為她撐腰嗎?

恐怕事情還沒解決,迎春先換回一陣冷嘲熱諷。

“精讀紅樓”第七十三回(下):那一絲茉莉馨香

在這樣孤單、缺乏關愛的環境中,迎春形成懦弱的性格是必然的。

只不過,她的懦弱並不源於自卑,而是不得已的自我保護。

就連探春還有王夫人、賈母的疼愛,迎春連這樣的關懷也沒有——如果有,只怕反倒會受繼母涼薄的反感。

迎春畢竟是大家族的小姐,她的行為沒有失了大家閨秀的身份,同時她也沒有太多的物慾。

哪怕昂貴的累絲金鳳,她說不要就不要了,並沒有看得很重。

只是,她不看重的錢財,卻是大多數人處心積慮想要得到的,這偏偏註定了迎春的悲劇。

無論是夜賭,還是當鳳,乳母的種種行為,都與錢有著扯不開的聯繫。

邢夫人稟性愚犟,十分愛財,她推脫責任,理由就是沒錢。

而後文,賈赦更因五千兩銀子的欠債,把親生女兒推進婚姻的火坑。

當一個詩禮簪纓之族,開始為日常週轉發愁時,就是衰敗的最明顯徵兆。

賈府的勢力在朝中越來越邊緣化,家中後繼無人,在朝廷上絕無東山再起的可能。

這種情形下,坐擁百萬家財的現實,絕不是優勢,相反,必有人會虎視眈眈地盯上賈府,想方設法榨取最後的油水。

前文中,太監的勒索,讓賈璉、王熙鳳夫妻都疲於應付。

失勢而仍舊有家底的賈府,就如同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手捧真金白銀從人們貪婪的目光中穿行,下場可想而知。

覆巢無完卵。迎春雖無辜,但她的悲劇結局,是早已註定的。

黛玉開玩笑,曾說迎春若是男人,如何裁治下人。

迎春或許不曾想到,雖為女子,出嫁後總要相夫理事的。

以迎春軟弱的性格,在夫家遇到種種煩難,必定束手無策。

與她同時婚嫁的夏金桂,一過門就懂得壓丈夫一頭,以便自豎旗幟。

作為“懦小姐”的迎春,婚後的困苦不難想象。

在這樣孤單、缺乏關愛的環境中,迎春形成懦弱的性格是必然的。

只不過,她的懦弱並不源於自卑,而是不得已的自我保護。

就連探春還有王夫人、賈母的疼愛,迎春連這樣的關懷也沒有——如果有,只怕反倒會受繼母涼薄的反感。

迎春畢竟是大家族的小姐,她的行為沒有失了大家閨秀的身份,同時她也沒有太多的物慾。

哪怕昂貴的累絲金鳳,她說不要就不要了,並沒有看得很重。

只是,她不看重的錢財,卻是大多數人處心積慮想要得到的,這偏偏註定了迎春的悲劇。

無論是夜賭,還是當鳳,乳母的種種行為,都與錢有著扯不開的聯繫。

邢夫人稟性愚犟,十分愛財,她推脫責任,理由就是沒錢。

而後文,賈赦更因五千兩銀子的欠債,把親生女兒推進婚姻的火坑。

當一個詩禮簪纓之族,開始為日常週轉發愁時,就是衰敗的最明顯徵兆。

賈府的勢力在朝中越來越邊緣化,家中後繼無人,在朝廷上絕無東山再起的可能。

這種情形下,坐擁百萬家財的現實,絕不是優勢,相反,必有人會虎視眈眈地盯上賈府,想方設法榨取最後的油水。

前文中,太監的勒索,讓賈璉、王熙鳳夫妻都疲於應付。

失勢而仍舊有家底的賈府,就如同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手捧真金白銀從人們貪婪的目光中穿行,下場可想而知。

覆巢無完卵。迎春雖無辜,但她的悲劇結局,是早已註定的。

黛玉開玩笑,曾說迎春若是男人,如何裁治下人。

迎春或許不曾想到,雖為女子,出嫁後總要相夫理事的。

以迎春軟弱的性格,在夫家遇到種種煩難,必定束手無策。

與她同時婚嫁的夏金桂,一過門就懂得壓丈夫一頭,以便自豎旗幟。

作為“懦小姐”的迎春,婚後的困苦不難想象。

“精讀紅樓”第七十三回(下):那一絲茉莉馨香

或許,新婚夫婦的相處也是一場博弈。

在這場棋局中,迎春輸得片甲不留。

“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是迎春的理想,卻不是真正的現實。

衰敗的殘局中,迎春只是一枚被命運擺弄的棋子,必將被黑暗無情吞噬。

人生如棋,黑白之間,讓人不能忘記的,仍是那一絲潔白茉莉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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