佤邦走進當代“水滸”

水滸傳 動物 音樂 昆沙 毒品 GEO視界 2018-11-30
佤邦走進當代“水滸”

佤邦南部,佤族移民到了泰緬邊境。


佤邦走進當代“水滸”

12 歲的佤族童軍鮑巖榮在前線執勤。


賭場裡的舊版人民幣、“文革”式的軍歌、昏暗的小商品市場、賓館房間裡的色情服務廣告……佤邦表面的一切都在塑造著一個低質的山寨中國,宛若我們20年前的破敗小縣城。而私宅大院裡的幾十部豪車、按部隊番號劃分的區塊、礦山主人的私人娃娃兵軍隊、夜店年輕人隨身攜帶的槍械,又讓佤邦成為一個由權錢武裝起來的軍事化社會。別擔心醉酒的人們會衝動交火,佤邦的槍口向來一致對外,對向那個他們既承認又防備的祖國——緬甸。

偷渡很容易,卻穿越回了從前的中國

“嚴禁非法出入境——勐啊邊境檢查站宣”,幾個大個兒白字印在紅色的長條橫幅上,反倒成了某種醒目的路標:往右,嚴格盤查車輛和證件的口岸大橋;往左,交錢蜷縮入橡皮艇的偷渡“口岸”。陳姐那輛思茅雲J 牌照的蒙迪歐,就是在這個“路標”前把我放下的。我剛想為自己即將到來的“非法行為”拍照以直播到微信朋友圈,前來做生意的摩托司機就勒令我快走,“這可不是隨便掛著玩的,抓住了麻煩”。

偷渡工具是那種供戶外娛樂用的充氣橡皮艇,一屁股陷進去後,船伕也立即趴了進來,雙手作槳,逆著30 米左右寬的南卡江激流,向地圖上屬於緬甸的境外劃去。偷渡費用總在隨著水流緩急而變化,我趕上的恰是定在最高200 元的漲水時節。過江後爬幾步土路上到公路,就有著持老式AK-47 的小戰士負責登記,算作口岸。再交上30 元人民幣,你就可以拿到一張戳有公章的“司法委緝毒大隊專用發票”,算作“簽證費”,回程時還得交還。陳姐家的另一部越野車在邊防站接上了我,右舵右行,沒過10分鐘,掠過跨境大橋的正規口岸,破舊的樓房、髒兮兮的街道跟著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邦康,佤邦的首都到了。

雲南話、人民幣、移動和聯通的手機信號,確實是這個既屬於緬甸、又獨立於緬政府的“外國”所流通的語言、貨幣和通訊方式。可以對半砍價的昏暗小商品批發市場,光著膀子半躺在辦公室長椅上打牌的工商管理局工作人員,川湘風味和河南板面,壞了幾根二極管的夜店、慢搖吧、按摩店和KTV 霓虹燈,順著幾座教堂、寺廟和“回族教堂”後的山路可以繞到山頂的城市唯一景點——佤邦獨立紀念碑……加上臺球廳、網吧和遊戲廳,無論怎麼看,邦康都像極了多年前的中國邊陲縣城,而城裡幾乎所有的商品和生活物資,也都得從江對面另一座當代邊陲縣城——雲南省孟連縣運送過來。

邊貿往來中,佤邦又能給對岸的中國帶來什麼呢?

長期與緬甸政府的軍事對抗以及與國際社會的嚴重隔絕,讓本來立下剿滅大毒梟坤沙部隊頭號戰功的佤邦聯合軍,隨即陷入新的毒品王國黑名單中,甚至被美國參議院指為恐怖主義組織,佤邦人也頗有些得意地吹噓: “我們的鮑總(聯合軍總司令鮑有祥)在本·拉登掛了後,就被FBI 列為通緝撲克牌裡的大王。”為了獲取難得的和平發展建設環境,鮑總許下“毒品不絕,提頭來見”的承諾,並率領佤邦聯合黨讓民眾走上了艱難的鴉片替代種植道路。

如今,除了極少數漏網之魚,毒品基本不可能從勐啊口岸流入中國。而早先無節制砍伐的原木,以及獵獲的象牙、虎骨、穿山甲片,也紛紛成為被嚴格監控的違禁走私品,難以再明目張膽地過江過境。街上的珍奇藥材店裡,還陳列著各種野生動物骨骼、牙齒,但也僅供當地的政府官員、礦山主和膠林場主花大價錢消費。被磨成粉末的刺蝟尖刺,倒是能躲過警犬的鼻子,作為某種可供止血去痛的藥材,與過不了檢驗檢疫的年邁水牛一道,被偷偷帶入國境。因此,幾乎只剩由171軍區下屬宏邦公司開採的珠寶玉石,成為鮮少能合法從佤邦流入中國的商品。

悶熱的天氣並沒能將蓬頭垢面街道上的灰塵壓住,大排量豪車時不時高速衝過,將路邊的灰土捲起砸向電風扇吃力旋轉的商鋪裡。我加快腳步,躲回陳姐家那套有著大院的三層別墅裡避暑,傭人早已為趕長途歸家的主人換好拖鞋,廚房準備好了勁辣可口的佤族野菜,一個男孩端著盛滿緬甸米飯的金盆,安靜地站在餐桌一側,見誰碗裡要空了就上前舀上一勺。“來我們這兒都擔心登革熱和瘧疾,預防最好的辦法就是多吃油膩的東西。”陳姐的經驗頗為獨特。

佤邦走進當代“水滸”

當地餐館裡很容易吃到果子狸、蟒蛇、巨蜥、熊掌等珍稀野生動物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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佤邦北部那盤的鄉幹部與熊掌,當地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山民捕到大獵物必須上供部分給鄉政府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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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菸農在播種山谷。禁菸的軍令狀頒佈後,這樣的場景已成歷史。


三個政府發的三張身份證,和同時擁有它們的人生

我是在昆明寶善街一家現場音樂吧通過陳姐“面試”的。中國“文革”式的軍歌、土豪般的賭場、“緊密團結在以鮑有祥同志為總書記的黨中央周圍”等熟悉口號、時常自稱被坤沙殘部蒙泰軍栽贓的涉毒屠殺,是我之前對佤邦這個“山寨中國”的所有認識。“外人對我們有獵奇心很正常,我們的社會確實落後,但要是想亂造謠和汙衊我們,那麼不歡迎”,陳姐明確著佤邦人的立場。

在沒有樂隊駐唱的這個夜晚,這家市中心的酒吧竟成了上世紀末那種各桌輪流點唱的KTV。陳姐不但自己喝高興了,也讓剛到昆明讀書的18歲兒子學著喝點,以早點適應社會。喜歡李翊君的她,叫來服務員點上一曲《風中的承諾》,無奈一個喝醉的麥霸始終黏在臺上,從別安唱到張雨生。陳姐只好帶著遺憾,去到樓下做足療。

和大多數頻繁來往於中緬邊境的佤邦人一樣,陳姐也是來自雲南滄源縣的佤族人。幾十年來,漸次通過礦業開採、膠林種植、茶園採摘、內地商鋪以及餐飲業的投資,成為當地頗有些名望的成功商人,無論是在邦康討生活還是在北京做生意的滄源人,都或深或淺地認識她。她將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送到外面讀書,老大從泉州的華僑大學的市場營銷專業畢業後,已回到邦康幫著陳姐打理家族生意;老二剛到昆明讀大學;老三去了美國路易斯安那半年,打電話來吐槽“文化休克症狀”,跟女同學逛超市,把選好的東西擱在一塊,女生轉過頭來問“還等著我替你付款?”在從小和富孩子玩到大的他看來,誰付不都一個樣;小女兒在普洱市上初中,沉默寡言的老爸過來看了她幾天後,就讓司機捎上前來匯合的陳姐和作為客人的我,一道回佤邦去了。

陳姐和她先生都既同時持有中國身份證、佤邦居民證和緬甸身份證,在邊境與“偷渡”的我暫時分道揚鑣後,就將車徑直開回家裡,成為院裡近十部越野和商務車裡不起眼的小個子。所辦學校的20個學生在院裡以及隔壁她媽媽的宅邸裡幫忙,打掃衛生、洗衣做飯,管吃管住,其中也有不少家裡遠房窮親戚的孩子——而到了該上學的日子,又被送回交通不便的深山的校舍中。

忙著刷微信朋友圈的陳姐,被幾張血腥的圖片噁心到了,血泊中躺著面目全非的三個人。那是早上剛發生在邦康的一起重大命案,一個來自雲南瀾滄縣的拉祜族移民,因為媳婦跑了,就追到媳婦孃家要人,丈母孃說氣話,“她不在,我們也不知道在哪兒,殺了我們也不知道”,結果那傢伙真動手了,老丈人兩口和一個叔叔成了冤魂。陳姐一方面抱怨這個凶手,“估計也是吸了毒”,另一方面也很討厭轉發這些圖片的好友,“她還是個女企業家呢,盡傳播這些負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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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受佤邦人民愛戴的鮑總一聲令下,佤邦聯合軍在轄區內搗毀海洛因加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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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甸玉石礦區出現的奇雲。


去蹦迪槍就隨手甩桌上,敢不規矩老子派兵抓你

19歲的阿龍,是陳姐安排給我的司機和嚮導。還沒來得及多瞭解認識,他就得意地表示自己是那些“負能量”的源頭,“剛剛燒了人回來,就地火化了那三個死者,這些照片就是我拍了上傳的。”

“你們這兒的警察不設警戒線?讓你們隨便進去拍照?”

“在我們佤邦這很正常。”阿龍說道。

而在佤邦在線網的前一天頭條新聞裡,也是另一起導致兩條人命的家庭殺戮案件,司法委的發言人再一次痛斥毒品的危害性,並強調著徹底根絕吸毒販毒的必要性。

阿龍家裡也是陳姐的遠親。他本是泰國清邁人,爸爸佤族,媽媽傣族,後來全家也搬到了親戚眾多的雲南滄源。會說泰語、傣語、普通話、雲南話、佤語、緬語和英語的他,以多個身份證去過泰國、緬甸的不少地方,而在中國,卻還沒到過雲南以外的地方。“我尤其喜歡英語,可待在佤邦又基本用不上”,因此,他儘量多地在微信朋友圈用英文思考人生。

暴力從來都是少年樂於炫耀的。“以前也總喜歡約單挑,但我們這兒守規矩,即便對方來了幾十個人,也只會是跟你有仇那個上,當然,被一大群敵人圍在中間怎麼都會手腳發軟。”

經常來往於兩邊的雲南礦主談及在佤邦的人身安全,總是說“比內地還安全”。其實,由於與緬甸政府軍的戰鬥從沒真正停止,雖說如今也有了嚴格的審核手續,但大多數佤邦人都擁有槍支。阿龍這樣的年輕人留連於夜店和慢搖吧,從來也都是裝著槍械隨便進進出出,門衛從來不管。酒後的口角和打架當然不可避免,可奇怪就在於,這些危險的武器竟從沒走火過。軍隊的強大控制力和夜店的強硬後臺可能是阻止駁火的重要原因,可氣頭上的年輕人總能剋制住某種底線更是決定性因素。而能在一個衝向自己的碎酒瓶前還保持冷靜與理智,究竟他們是如何做到的?誰也沒能給我滿意的答案。“我們有時就帶著手槍進去蹦迪,很是不舒服,就隨手甩在酒桌上,也沒誰會順走。”阿龍說道。

“抓走”“拿下”“辦了”,這些帶有暴力色彩的詞彙,成了佤邦人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某個上午,我去一家非常簡陋的麵館吃早餐。一個男人正在罵罵咧咧地生悶氣,“他媽的要是敢回來你,老子派兵把他抓了!”他就是這家麵館的老闆,河南許昌人,打過對越自衛反擊戰,在北京軍區又服役好多年,復員後在1992年第一批下海,至今還拿著某單位每月2000來塊的空餉。2000年後來到佤邦開了好幾個礦,成了大老闆,麵館只是留給媳婦守著的。

河南老闆憤怒的原因,在於最近從中國瀾滄縣請來一個放開山炮的,說好300一炮;那工人放了兩炮、不交代一聲就跑回老家去了,落下一堆爛攤子。跟他一起放炮的是個老實人,趕到邦康來給老闆彙報實情,還試圖幫工友拿600塊錢。“我們這兒雖然沒有合同,但也沒見過這麼不負責任的,他只要回來,老子一定叫兵給他抓了。”

叫兵這碼事倒不是吹牛,佤邦只要是開礦搞橡膠的,誰都能養一隊娃娃兵。這些孩子們在部隊裡的待遇,最近從每月50元提高到150元,但還得扣除包吃包住的50元生活費。企業主與軍隊搞好關係後,就可以讓娃娃兵們到礦上幫忙,讓孩子們的工資漲不少外,也讓自己擁有了一支私人軍隊。

阿龍覺得如果自己再小一些,那也可以算娃娃兵,屬於陳姐私人軍隊的一員。他自己也軍訓過半年,但不必向佤邦聯合軍報到,不必參與任何訓練科目和接受鮑總檢閱,是徹底私有性的;但如若佤邦遭遇外敵入侵,那他們都是有義務隨時加入佤聯軍上戰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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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集訓3個月後才能分到連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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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集訓3 個月後才能分到連隊。


“非常有錢,生活質量非常之低”

貧富的分明涇渭,既體現於軍中百元的月入和礦主億萬的腰包對比時,更直接呈現在市中心的“邦康娛樂中心”裡。釣魚機滿布的電子遊戲廳散落於廣場四圍,一間“富源足彩公司”掛著大屏幕,實時播報著全球各級足球聯賽的投注水位,廣場正中,則是瘋狂吸納著佤邦居民財富的三層賭場大樓。一層屬於窮矮矬的屌絲,穿著白襯衣紅褂子的服務生在百家樂、大小點和龍虎鬥前忙活,黃昏時,這樣牌桌的下注下限10元,上限3萬8。另一個大廳裡可以碰到雲南邊陲常見的小金額娛樂活動,比如大草繩分別拉下三個大骰子,根據壓點數決定輸贏;再比如對生肖屬相下注的大轉盤,面前盛滿了大堆一元面值的髒兮兮舊版人民幣。二三層則是屬於大賭注搏殺的私人房間,據當地人說,部長們在這裡輸個上億元都不算什麼新聞。

官員們擁有十幾部甚至幾十部豪車也是再正常不過的配置,普通生意人奮鬥幾年也能買上一部好車。雖說從雲南過來的汽油在佤邦漲了不少,但來自緬甸和泰國的走私車也能比國內便宜好幾倍。2009年8月8日,曾多年與佤邦共同進退對抗政府軍的果敢特區發生嚴重軍事衝突,有錢人只得丟下開不走的大批豪車逃往中國,北部的朋友打電話給阿龍,“快來開走幾部”。因為一時猶豫而沒能趕去發戰爭財,這讓阿龍一直有所遺憾,後來這些豪車都被趕走了彭家聲政權的緬甸政府軍充公了。

佤邦人習慣用部隊番號命名地方,阿龍帶著我在正壓鑄的土路上飛馳著,經過一段將擴建為住宅和菜市場的寬闊路段,不一會兒就離開了作為首府的邦康特區,進入318旅的地盤。被挖平的山地裡錯列著部隊的營房,唯一一條街道上的居民住宅和商鋪早已被漫天風沙糟蹋得滿目瘡痍,而高官的豪宅則隱在靠近林地的街邊深處。318旅地盤的盡頭有著一個岔路口,一條往南插向撣邦第四特區的小勐拉和泰緬邊界的金三角名城大其力,另一條往北沿著南卡江去到171軍區的地盤。陳姐的礦山和大部分橡膠林也都在南卡江對岸,軍區守衛會一一盤查,阻止無關人員進入。

山路上可以途經佤邦境內一座難得的公共遊泳池——在終年悶熱的氣候下,這個運動場所可謂是佤邦有錢人的避暑天堂,小吃和飲品的價格也比城內超市要貴出好幾倍。開放商曾經在泳池旁的溪流裡放養著很多會做“足底按摩”的小魚,一次山洪暴發,小魚都不見蹤影了。

回到賓館房間,兩個服務員正在借打掃衛生的時間,躺在床上吹著空調看中國的相親電視節目。見我回來,連忙做樣子忙碌一會兒又禮貌說道:“您先休息。”我走到貼有“手波推油、吹拉彈唱、姐妹雙飛、上下庭院、冰火漫遊”廣告的櫃子前,拿起遙控,從泰語音樂臺到緬語電視劇、再到日本AV 頻道順了一圈後,將電視定格在當地唯一自制的佤邦綜合臺。正午時間播著極低質素的《泰坦之戰》,下方的中文字幕滾動著對“尊敬的邦康七匹狼新老客戶”的答謝和促銷通知。

下午,我見到了這座唯一電視臺的編導小李。整個綜合臺其實也就他和小平兩人負責,再加上幾個用不同語言播半小時每日佤邦新聞的兼職,就夠了。兩位編導努力找尋和說服著有宣傳需要的商家,“拍攝、剪輯、上節目,一則3 分鐘的廣告才收2000元,這兒的商家卻還嫌太貴”,而之前我所見到的那個七匹狼滾動字幕廣告,也就50 塊,插在每天豐富的盜版電影中播出。電視臺的一丁點兒工資當然不夠過日子,小李從15歲就過來佤邦靠跑廣告吃提成,在10年內慢慢攢夠了錢,結了婚生了娃,買了車並承包了66畝的膠地。

小李開車將我拉上半山腰的和平塔前。從這座邦康的地標建築可以俯瞰有著“人民大會堂”的偌大軍校,而塔基座的六面則分別用漢字、佤文、緬文、泰文、傣文和英文,銘刻著佤邦聯合軍的英勇事蹟。“非常有錢,生活質量非常之低”,是小李10年來對佤邦富裕階層的總結性認識,“基礎設施建設那麼糟糕,這兒的人再有錢也沒法享受,再多的鈔票也就丟進賭場輪流轉。”好不容易涼快下來的黃昏時分,談戀愛的情侶踱出了樹蔭下,登山石階上一群少年圍著一把吉他高唱任賢齊的歌,燒烤的煙火氣瀰漫入釣魚遊戲機前,一樣是大媽們跳廣場舞的時候了。

佤邦走進當代“水滸”

佤邦南部萊山頌,昔日的罌粟地已改造為萬畝茶山。


育民族精英,養天地正氣

只要想上學,佤邦孩子都能以他們緩慢的進度完成9年教育。在首府邦康承擔樹人重責的,是城邊的振興中學。在陳姐家裡幫忙的另一個遠房親戚阿生,就是剛從那兒畢業的,每天跟著大哥哥阿龍閒逛,他倒是沒有阿龍學習語言到英國留學的夢想,而是準備老老實實聽陳姐安排,去雲南學點會計知識後回來幫忙。

午休時間,我們一起開車進入一大片橡膠林後的校園,迎面恰好走來了振興中學的毛校長。誇讚了一番阿生的聰明好學後,校長召集了幾位主任和老師,一起到乾淨平房裡的教研室給我介紹學校情況。

10年以前,這裡曾是政府的義務教育學校,後來交給171軍區管理,辦學經費來自軍區下屬的宏邦邊貿公司和社會各界人士捐贈。如今,包括口岸邊的福利學校在內,全校一共有20來個班,800多學生,學制9年。除了吃飯外,連課本、水電、住宿在內的學雜費,一學期500塊錢,這對邦康特區的家庭來說沒多大負擔。整個佤邦地區最高的學歷教育僅能到初中,要繼續讀書的,就得到緬甸或者雲南。由於雲南省外辦有政策,允許中學在國境一線招收外僑班,因此每個學年末,也總會有孟連、普洱甚至昆明的人過來招生,只要學生家長願意,孩子們就有機會繼續讀高中或職高。相較對岸的中國孩子,這裡的學生們得花更多時間在各種語言課上,華文、緬文、英文。除緬語外,其他教材用的都和中國完全一樣。在數學、英語、化學、物理等科目上,振興中學的孩子們肯定遠遠跟不上國內的進度,反正不存在高考,老師們也只用保證完成教學任務就行。就連本該屬於一個國家自己的歷史教材,也是來自中國,課堂上最多會說一些佤邦情況,但要涉及到從英國殖民時期到中國解放後是如何劃定邊界等知識,歷史老師自己也不太知道。學校沒有政治課,但在品德課上也強調著獨特的“三愛教育”——愛父母、愛家庭、愛佤邦。即便也有緬甸大學生畢業後謀到這裡的工作,但關於緬甸的國情教育,是從來就沒有過的。其餘近40 人的師資,全數來自雲南,毛校長自己就是被從版納聘過來的。

如今,佤邦各地區的官員、老闆會開設自己的私人學校,在部隊的娃娃兵也會接受一些文化課教育。雖然振興中學就隸屬於171軍區,雖然知曉軍事化管理對學生成長的好處,毛校長卻從不敢讓孩子們參加軍訓,“畢竟地處全民皆兵的佤邦,搞起軍訓來,怕被外界誤認為我們是個針對娃娃兵的學校,宣傳出去影響不好。其實我們這兒的學生都沒固定學籍,家長有著自由選擇學校的權利,下學期想讓孩子轉去其他學校,毫無障礙。”

鮑有祥對禁毒所許下的人頭承諾還是頗見成效,學校也經常向孩子們灌輸吸毒的危害性,如若發現,絕對勸退。至少毛校長在校的幾年中,還沒發現過一個吸毒的學生。相較書有“育民族精英,養天地正氣”牌匾的嶄新白色禮堂,牆壁上繪著超級賽亞人的學生宿舍可謂滿目瘡痍,斑駁的地面、破損的窗框、髒亂的屋頂,一同包圍著蚊帳裡的幼小身軀。還好,距離有滑坡可能山澗的遙遠距離,讓已成危房的宿舍從沒發生安全事故。

在刻有捐贈人姓名和數額的建校紀念碑前,一位老師問我:“我們也算是在海外傳播中華文化,和孔子學院的意義相當,你說政府該不該給我們點資助和獎勵呢?”絕不退讓,也從不把事做絕

2011年10月5日,13名中國船員慘遭屠殺的湄公河慘案,讓佤邦新聞局以新浪認證的官方機構身份首次亮相微博。發言人李祖烈以十足的底氣和充足的證據,將嫌疑對象從佤邦自身、轉移到賊喊捉賊的真凶——泰國軍警身上,這番危機應對能力也讓新加V的佤邦新聞局瞬間漲了不少粉。

可一個半月後《今日佤邦》總編輯、緬甸籍博客紅人“小蘇”的一篇《克欽獨立軍苦戰,政府軍奸細邀功!》,又將李祖烈暗指為與緬政府苟合、出賣克欽邦和佤邦利益的奸細。李祖烈連忙收集證據應對,小蘇被警方誘捕後不久又幸運脫險。由於小蘇同時具有的新聞局辦公室祕書身份,這一場驚心動魄的反間戲,更像是一出撕破臉的辦公室政治。

“你應該聽說過面前這人吧?”坐在“人民大會堂”後樓二層辦公室裡的政工部部長閆生炳問我。他對面這位戴著薄款眼鏡的精瘦中年人,就是在“湄公河慘案”的政府公關危機中成名、並讓更多中國人開始關注佤邦的政府發言人李祖烈。在新聞局於2011年成立後,李祖烈和閆生炳也分別成了正副局長。但隨著真凶“糯康集團”的落網,終於撇清關係的佤邦新聞局微博也漸漸冷卻下來,官方博客也只對一些政府重要信息進行發佈和更新。

北部克欽獨立軍與緬政府軍的交火,已在雲南境外持續了2年多,未見消停跡象。李祖烈——這個之前被暗指為不顧獨立軍苦戰的“奸細”,闡述著新聞局的立場,“我們沒有偏向任何一邊,總體上還是強調反對用戰爭來解決問題,希望雙方保持克制,並回到和平談判的軌道上來。”

目前新聞局的工作重點都放在升邦問題上,“根據2008年的憲法,作為緬甸撣邦第二特區,佤邦以前只是自治州級別,這對於一個有著主體民族、語言、風俗和文化傳統,且面積和人口都不小的地區來說,這樣的行政級別顯然太低了,”閆生炳介紹道。如能成功升邦,那在滇緬邊界,將形成以景頗族為主的克欽邦、以傣族為主的撣邦和以佤族為主的佤邦。

李祖烈也暫無邀請外國新聞記者來見證佤邦禁毒和發展成效的計劃,“以前西方媒體的表現讓我們比較警惕,他們在佤邦說的是一套,回去表達的又是另一套,甚至是帶有攻擊性的,當然我們也理解那是他的媒體價值觀所決定的,是他的一種職業本能。”優酷上曾一度流傳著佤邦政府看來嚴肅、中國網民看來搞笑的當地紅歌,歌詞和閱兵畫面就像我們曾經的“文革”。李祖烈對自家軍歌被娛樂化的事實倒也無所謂,“就像外國人看中國的解放前和‘文革’,一樣想笑啊。我們承認佤邦經濟落後、社會不發達的地方,還有很大一段路要趕,你用先進的眼光來看,當然是不平等的。”話語間,

他還是用著“外國”“中國”,不自覺地表達著某種身份認同。然而,已經收復果敢、並漸漸圍獵克欽獨立軍的緬政府,真會給佤邦和平發展的機會嗎?位於金三角的南部佤邦雖然沒與政府軍發生交火,但也彼此對峙了很長時間,政府方面表示和談的先決條件是:171軍區公佈駐隊的座標位置。

對此僵局,新聞局的態度倒是很強硬。“引起事端的是緬甸政府,把南部地區引向戰爭的道路上,他們試探性地逼近兩下,我們難道就就範?他們試探歸試探,我們絕不先開第一槍,但在原則問題上我們絕不退讓。至於軍事上的其他問題,你做準備,我們還不是照樣做準備?”

而這種“相愛相殺”的共生關係,也的確微妙。“事實上,雙方軍隊已經形成了互相包圍,你可以切斷我的交通線,但也得考慮自己的部隊也在我身後,我同樣切了交通線,你的官兵怎麼吃飯?很多時候,我們對政府軍的部隊還比較照顧,畢竟到了基層,彼此都熟了,他們糧食和飲用水供給有問題時,我們還會提供。如果真打起來,你敢下來打水?我們佤聯軍從不把事情做絕。”這不禁讓人想起那句曾經在紅色年代掛滿軍營的“最高指示”——偉大的和平源於對戰爭的不懈準備。

佤邦走進當代“水滸”

曾經,萬宏一分校買不到課本,孩子們只能憑藉記憶學習文化。


佤邦走進當代“水滸”

首府邦康的中學宿舍。


佤邦走進當代“水滸”

緬北不同部族武裝力量示意圖。


脣亡齒寒有真相,與敵同眠又何妨

我最終沒能獲准進入部隊,但在臨走前,新聞局副局長閆生炳還是給我找來了一位退伍老兵、軍人服務處的處長鮑艾納。週末時間,兩層樓的政工部空空蕩蕩,大禮堂門前牆面上的大字寫著:“戰爭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

58歲的老鮑忙於退伍老兵的安置和烈士家屬的照顧工作,辦公桌上擱著幾張還未裝封的烈士證和退伍軍人證,深藍色的封皮上用鍍金的漢字和佤文書寫著“為民族民主革命而獻身的先烈永垂不朽”,身後的牆上掛著機關部門的標配——已故佤邦政府名譽主席趙尼來和如今政府主席鮑有祥的照片。

1972年3月5 日被抓壯丁加入緬共;1985年11月20日獲准回家探親務農;1989年4月25日,響應“鮑總”號召和平起義脫離緬共加入中央獨立團;1990年3月28日,任營指揮員,展開針對金三角毒梟坤沙軍隊的丙康戰役,傷亡慘重,但也被評個人三等功、集體二等功;2004年6月13日,政工部在大禮堂成立軍人服務處,任處長和黨委委員;2004年12月25日,副處長和會計等人挪用近20萬元公款,作為主要領導的鮑艾納被取消黨內職務;2006年5月3日,恢復處長一職。夾雜著佤語、雲南話和普通話的老鮑,大多時候表達很吃力,但涉及到“個人簡歷”裡的重要時間節點,總能毫不遲疑地將座標準確定位到年月日。面前的筆記本上也清晰記錄著各條列有證明人的簡歷。

和新聞局描述的中央軍和地方武裝基層官兵相熟情況類似,老鮑也有著與敵共眠的苦樂故事,就發生在他立下個人三等功的丙康戰役後:與坤沙蒙泰軍的那場戰鬥打了好幾天,140多人的營犧牲了30多名戰士,陣地還是拿不下來。在自己也被子彈擊碎了大腿骨後,老鮑被送進了泰國那邊的中立醫院,恰好坤沙的人馬也住在那醫院,甚至因病床緊張,就直接被與敵人安排在同一個病房。“我們和坤沙的部隊都給住院費的。作為傷員,只有力氣休息,偶爾吵起架來,就會被醫生叫來警察部隊把你攆走。住久了,就和敵軍也聊起天來,甚至感覺成了朋友。”

佤邦聯合軍的戰鬥力有目共睹,尤其是南面一直與政府軍對持的171軍區那5個旅。但相較北邊戰火不斷的克欽獨立軍地盤,佤邦也有近10年沒動過手了。如今作為政府官員,老鮑也不主張衝動交火,“以前對於政府軍侵入周圍鄰邦,我們總有脣亡齒寒的危機感,也幫過果敢不少忙,還犧牲了很多戰士。現在畢竟追求和平發展,只要緬政府不干涉我們內政就行。”

尾聲

無需考慮班次和時刻表,告別了陳姐家人的我,被阿龍再次帶到南卡江邊。“司法委緝毒大隊專用發票”被邊防戰士收回,算作“離境”;充氣橡皮艇的繩索從樹枝上解開,水依然很大。再次繳納了200元偷渡費後,灰塵漫天的佤邦土路隱沒在了身後;前方樹林後,嶄新寬闊的中國縣道清晰可見。

佤邦走進當代“水滸”

佤邦南部軍區官兵跋涉30 餘公里剷除轄區外的罌粟。


佤邦走進當代“水滸”

58歲的老鮑忙於退伍老兵的安置和烈士家屬的照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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