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研究|石濤初作《對牛彈琴圖》,曹寅何以題長詩一首

石濤 曹寅 藝術 齊白石 澎湃新聞 澎湃新聞 2017-08-28

齊白石稱石濤“下筆誰敢泣鬼神,二千餘載只斯僧”。在藝術上,石濤是一位畫家,同時又是甚有品位的書法家,還是一位造園家。石濤又是在中國繪畫史上罕見的思想者,一篇《畫語錄》,幾乎成為中國畫學史乃至中國美學史的壓卷之作。

北京大學教授朱良志所著《石濤研究》,是對石濤的思想、作品和交遊等做的綜合考察,為理解石濤難懂的畫學、變化多端的作品以及紛繁的生平行實,提供了可靠參稽。澎湃新聞經授權發表部分摘選,本文探討石濤與《紅樓夢》作者曹寅及其親友之間的交往。

近年來,在紅學界,圍繞《紅樓夢》作者的家世,常涉及幾個人:曹寅,豐潤的曹鈖、曹鋡,以及同出豐潤的張見陽。恰好這幾位都是石濤的朋友,有的甚至對石濤的人生道路產生了直接影響(如豐潤曹鈖、曹鋡及其父曹鼎望)。本章便對石濤與他們之間的交往事實做一些初步的研究。

一、石濤與曹寅之交往

石濤研究|石濤初作《對牛彈琴圖》,曹寅何以題長詩一首

對牛彈琴圖軸 紙本墨筆 約1705年 北京故宮博物院

《對牛彈琴圖》是石濤晚年的重要作品,也是其代表作之一。此圖構思精妙,是研究石濤晚年思想不可多得的材料。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編號為京1-4742。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之《石濤書畫全集》著錄。此圖右上以隸書寫“對牛彈琴圖”五字,向左錄曹子清鹽使、楊耑木太史的原韻,其下錄顧維楨(幼鐵)和曹、和楊詩。接其後石濤錄自己所作古體詩兩首。

石濤研究|石濤初作《對牛彈琴圖》,曹寅何以題長詩一首

對牛彈琴圖軸題識

石濤和曹子清鹽史對牛彈琴詩云:

古人一事真豪爽,未對琴牛先絕賞。七絃未變共者誰,能使玄牛聽鼓掌。一弦一弄非絲竹,柳枝竹枝欸乃曲。陽春白雪世所希,舊牯新犢羞稱俗。聳背藏頭似不通,徵招角招非正宮。有聲欲說心中事,到底不爨此焦桐。牛聲一呼真妙解,牛角豈無書卷在。世言不可汙牛口,琴聲如何動牛慨。此時一掃不復彈,玄牛大笑有誰爾。牛也不屑學人語,默默無聞大滌子。(和曹)

和楊耑木太史對牛彈琴詩云:

非此非彼到池頭,數盡知音何獨牛。此琴不對彼牛彈,地啞天聾無所由。此琴一彈轟入世,笑絕千群百群裡。朝耕暮犢不知音,一彈彈入墨牛耳。牛便傾心寐破雲,琴無聲兮猶有聞。世上琴聲盡說假,不如此牛聽得真。聽真聽假聚復散,琴聲如暮牛如旦。牛叫知音切莫彈,此彈一出琴先爛。(和楊)

鈐“若極”“清湘老人”“贊十世孫阿長”三印。從圖、書法、篆刻看,應為石濤作品。此圖本為龐元濟所藏,上有“虛齋墨緣”朱文印。《虛齋名畫錄》卷十著錄此圖,並錄石濤和曹和楊二詩,內容完全相同。由此可見,故宮所藏即為龐元濟曾經收藏之作。汪研山《清湘老人題記》也著錄石濤此圖,其文字如下:

偶寫《對牛彈琴圖》,乃蒙曹鹽使子清、楊太史端木賜題,依韻奉和各七古一首。

古人一事真豪爽,彈琴不邀世人賞。七絃未變共者誰,逆意元牛聽鼓掌。一弦一弄關絲竹,柳枝竹枝數般曲。陽春白雪世所希,老悖何心隨薄俗。聳背藏頭意似通,徵招角招同一宮。有心欲說心中事,誰詩知音爨下桐。牛試一鳴若悟解,此角倖存書卷在。蚩蚩不防牛後羞,無怪絲桐發深慨。此時一洗音頹靡,有知無識聊爾爾。牛也不屑學人言,默默無聞大滌子。

又和楊太史雲:非此非彼到池頭,數盡知音何獨牛。此琴彈不與牛伍,地啞天聾無所由。此琴一彈轟入世,豈欲要琴效百里,朝耕暮宿不知音,詎料聲弦入牛耳。牛便傾心夢破雲,琴或無聲猶有聞。流水高山乏雅賞,敢期喘月求其真。何來牧豎歌成散,朝復朝兮旦復旦。獨彈古調自悠然,任爾海枯與石爛。

《清湘老人題記》記載的資料,對我們瞭解石濤《對牛彈琴圖》創作的背景頗有幫助。此中所著錄之圖,與北京故宮所藏並非一圖。現不見原圖,也很難判定真偽。但石濤所作《對牛彈琴圖》以及和曹、和楊詩,當經歷一個過程,反映出此作的複雜性。

石濤初作《對牛彈琴圖》,曹寅與楊耑木各題長詩一首。這也就是汪研山所錄本中所說:“偶寫《對牛彈琴圖》,乃蒙曹鹽使子清、楊太史端木賜題。”顧維楨又和曹、和楊各一首,石濤又依韻奉和七古各一首。由此看來,《對牛彈琴圖》可能有多本,一是最初創作的一本,此本經曹寅和楊耑木題跋。石濤依韻分別和曹、和楊的二首,或即汪研山所見本。再就是石濤又作一圖,恭錄三家詩以及自己的和韻於其上,這就是今故宮本(本為龐萊臣所藏)。顧維楨詩對此圖產生背景有所交代。顧維楨和曹詩云:“成連去後鍾期往,大地茫茫誰識賞。忽來妙手寫入神,開卷新奇各鼓掌。”又說:“反覆圖中得真解,非山非水別有在。彷彿倪迂昔日心,縱筆煙霞亦悲慨。”可能的情況是,石濤當時為曹寅作這幅圖,為一個對牛彈琴的古老傳說賦予了新的意義,其中融入了對自我性靈珍攝的內涵,深深地打動了觀者,使所見者“各鼓掌”而稱奇。於是曹寅欣然賦有長詩,詩云:“柳風揚揚白石磢,玄晏先生聘玄賞。何來致此觳觫群,三尺龍脣困鞅掌。麻姑海上栽黃竹,成連改制無聲曲。仙宮岑寂愁再來,烏白牯俱不俗。瑩角翹翹態益工,寢訛齕飼函真宮。朱弦弛大雅絕,箏秦世反稱絲桐。桐君漆友應難解,金徽玉軫究何在。老顛寧為梁父吟,老革詎作雍門慨。此調不傳聽亦靡,刻畫人牛聊復爾。一笑雲山杜德機,閉門自覓終期子。”

曹寅說“一笑雲山杜德機,閉門自覓鍾期子”,以石濤孤迥特立的性情,曹寅卻將其引為知己。石濤說“牛也不屑學人語,默默無聞大滌子”,《對牛彈琴圖》所表達的思想,如同“瞎尊者”之號一樣,即是對時俗的拒絕之心。所謂“陽春白雪世所希,老悖何心隨薄俗”,一任己心,獨立高標,不同凡流,世人茫然難解,自己也無怨無悔。這正是諸家題詩所反覆詠歎的思想。

故宮本和汪研山本文字有較大差異。如故宮本和楊最後六句是“世上琴聲盡說假,不如此牛聽得真。聽真聽假聚復散,琴聲如暮牛如旦。牛叫知音切莫彈,此彈一出琴先爛”,而汪研山本最後六句卻是“流水高山乏雅賞,敢期喘月求其真。何來牧豎歌成散,朝復朝兮旦復旦。獨彈古調自悠然,任爾海枯與石爛”,文字出入不小。汪本若真,當在前,故宮本在後,石濤最後全錄各家題跋以及自己的和詩時,對自己的古體詩又作了調整。

據雍正《揚州府志》卷十八,曹寅分別於康熙四十三年(1704)、四十五年至四十七年、四十九年官兩淮巡鹽御史。石濤題款中說“曹鹽史”,他於康熙四十六年下世,故《對牛彈琴圖》當作於康熙四十三年到四十六年之間。這幅圖反映了石濤生命的最後幾年與曹寅交往的情況。從曹寅的跋詩以及石濤的和韻來看,二人應有很深的性靈交往,到了晚年仍是非常好的朋友。

楊中訥(1459—1717),字耑木,號拙宜主人,浙江海鹽籍,海寧人。康熙三十年(1691)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曾典試河南,出視江蘇學政,晚年罷官,與許汝霖、查慎行等結社吟詩。有《蕪城校理卷》二卷,《春帆別集》二卷。清代一般稱翰林院編修之職為太史,故石濤此處以“楊太史”相呼。楊耑木與查慎行、朱彝尊、陳亦禧、狄向濤等相善,查慎行《敬業堂詩集》卷二十九載乙亥七月,在京城陳亦禧(謙六)齋中,與楊耑木燕集;卷十載甲戌(1694),與陳謙六、狄向濤、楊耑木相會。朱彝尊的《曝書亭集》附有《拙宜園補題五首為楊耑木賦》等。陳亦禧、狄向濤等也是石濤的友人。楊耑木曾為官揚州,他題石濤《對牛彈琴圖》當在此時。曹寅在巡鹽御史任上,刊刻《全唐詩》,網羅了大批文人為其任校對官,有彭定求、沈三曾、汪扶晨、車鼎晉等人,楊耑木就是其中之一。楊耑木《蕪城校理卷》即記其揚州之事。石濤晚年的密友江世棟亦助曹寅之事。

顧維楨,字幼鐵,號景原,江蘇崑山人,大致生於1641年到1645年之間,有《心聲集》一卷存世。《心聲集》前有顧彩(天石)、王澤弘之序。維禎乃顧景星之侄。

顧景星(1621—1687),字赤方,號黃公,別號金粟道人,蘇州人,明貢生,入清隱居不仕。顧景星與曹寅關係密切,曹寅以其為師,曹寅與顧禎相善可能受這一關係影響。顧維楨在揚州交際頗廣,其時住天寧寺,費錫璜《掣鯨堂詩稿》五律二有《天寧寺訪顧幼鐵》詩。石濤和曹寅相識很早。石濤為博問亭作《百美圖》,問亭敘其緣由雲:“向隨駕南巡,覓得仇實父百美爭豔圖,內宮中物也。餘得時恐為本朝士大夫所妒,是以索清湘先生寫之。”其上有多人款題。其中曹寅題道:“此巨幅《百美圖》,乃大滌子所制,今為問亭先生藏玩。己卯仲春,過白燕堂,始得一覯,見是卷中人物山水亭閣殿宇,風采可人,各各出其意表,令觀者不忍釋手,真石老得意筆也。於是乎跋其後。楝亭曹寅。”

1702年,石濤與好友王南村一道去京口焦山下探瘞鶴銘,後石濤為之作《焦麓剔銘圖》,這是石濤晚年重要作品,今不見傳世。曹寅《題王南村焦麓剔銘圖》雲:

“近代雲間稱好手,橅碑今覆在山巔。冷金蟬翼無由辨,浪打雷轟亦醒然。雨餘北固山全碧,風起江門種種聲。何許孫劉真事業,流觀泛覽足平生。”

石濤與曹寅訂交可能很早。康熙二十三年(1683),曹寅父曹璽在江寧織造任上逝於金陵,此年康熙南巡至金陵,特地致祭。本在康熙帝身邊任侍衛的曹寅守喪金陵,康熙命他以郎中職協任江寧織造,在金陵居住前後近一年時間。康熙二十四年曹寅奉命歸京,江寧織造之位由另一人代行。曹寅在金陵的這段時間,石濤也在金陵,並被金陵的高官(包括趙閬仙、鄭瑚山)引為上賓。石濤與曹寅可能於此頃訂交。曹寅在江寧有一忘年之交,即石濤的至友杜蒼略。《楝亭詩集》和別集中記載了曹寅與蒼略及其子杜琰(亮生)的多首唱和之作,蒼略比曹寅大近四十歲,但二人卻有很深的交誼。他們之間的感情只要看看曹寅的《楝亭詩集》蒼略之序即可窺知。康熙二十七年曹寅將所整理的詩集寄至金陵,請蒼略作序,後來此序被置於《楝亭詩集》卷首,與顧景星、朱彝尊、姜宸英序併為《楝亭詩集》四序。蒼略雲:“與荔軒別五年,同學者以南北為修塗,以出處為戶限......今曹子二千里外寄訊予,如魚山天樂,寫為梵音。”二人之情意如此。1685年前後,正是石濤與包括杜蒼略在內的“江東布衣”優遊的時期,他與杜蒼略結下了很深的情誼。故我以為,石濤與曹寅訂交,可能有杜蒼略之因素。

二、石濤與豐潤曹氏之交往

在紅學界,關於曹雪芹家世是出自遼陽之曹,還是豐潤之曹,存在著不同的意見。但無論是遼陽說還是豐潤說,都承認曹雪芹家世與豐潤曹氏有密切關係。而曹寅與豐潤曹氏之曹鈖、曹鋡的關係非同尋常。豐潤二曹及其父曹鼎望都是石濤生平至友。

曹鼎望(1618—1693),字冠五,號澹齋。順治甲午(1654)科舉人,順治己亥(1659)進士,授徵侍郎翰林院庶吉士。康熙五年(1666)典試湖北,六年出守新安,因觸犯上級而被奪職,十九年為江西饒州知府,二十三年為陝西鳳翔知府。博學多才,工詩,尤善治墨。有《楚遊集》一卷,《新安集》一卷。在徽州的數年中,曹冠五與黃山文人過從甚密,石濤也正是於此時與曹家結下了深厚關係,這影響了他後來的人生道路。

現存文獻中有大量石濤與曹冠五交往的資料。石濤在《生平行》中有直接透露,其雲:“招攜猿鶴賞不竭,望中忽出軒轅臺。銀鋪海色接香霧,雲湧仙起凌蓬萊。正逢太守劃長嘯(自注:新安太守曹公冠五),掃徑揖客言奇哉。詩題索向日邊篆,不容隻字留莓苔。”寫在登臨黃山時,恰遇太守曹冠五,其間在黃山的感召下,作詩作畫,成就一段情誼。

二人交往,其中石濤為這位太守畫羅漢圖是一重要事件。石濤1688年題明陳良璧《羅漢圖卷》(作於1588年)雲:“餘昔自寫白描十六尊者一卷,始於丁未年,應新安太守曹公之請,寓太平十寺之一,寺名羅漢寺,今寺在而羅漢莫知所向矣,餘至此發端寫羅漢焉。初一稿成,為太守所有。”數年之中,石濤應曹冠五之請,為羅漢寺畫羅漢。今北京私人藏家所藏之《百開羅漢圖》,就有可能是在曹冠五之請下而作的。

石濤於1667年到1670年間數登黃山,其中就有與曹冠五共登黃山的經歷。1667年春,曹冠五剛來徽郡,即邀請石濤到他所居之歙縣,住漢果寺。此為歙縣“西幹十寺”之一。1668年,石濤又客居太平興國寺,也是歙縣“西幹十寺”之一。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石濤《山水人物卷》第二段有“戊申新安太平寺”之款。石濤於1664年到1666年間來宣城,在1667年到1669年間寓居黃山諸寺。

李虯峰的《大滌子傳》記載了曹冠五請石濤作畫的史實:“時徽守好奇士也,聞其在山中,以書來丐畫,匹紙七十二幅,幅圖一峰,笑而許之。圖成,每幅各彷彿一宋元名家,而筆無定姿,倏濃倏淡,要皆出自己意為之,神到筆隨,與古人不謀而合者也。”這七十二幅圖今不知是否存世。或雲北京故宮博物院之二十一開《黃山圖冊》(《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編號為京1-4724)就是這七十二幅的一部分。這組冊頁無疑作於石濤早年遊黃山期間,但是否為贈曹冠五之作,很難確定。從“幅圖一峰”“每幅各彷彿一宋元名家”的記載看,此組冊頁並不太符合。若是贈曹太守之作,沒有任何款署,似也很難說通。存疑。

石濤與曹冠五太守共登黃山是和半山一道。梅清有《題畫寄曹太守新安》雲“:嵯峨拔地軒轅宮,蕩摩日月撐青空。三十六峰在天上,峰峰齊吐碧芙蓉。容成浮丘日來往,丹砂神護千年長。石樑一線赤霞封,誰作主人寄幽賞。邇來出守重太史,手把瑤琴白雲裡。直騎黃鶴凌天都,群巒俯澗滄溟起。況復囊筆披鴻濛,左招半公右石公。文采風流接靈境,一掃蹊徑空群蹤。......”此詩中寫到了曹太守“左招半公右石公”“直騎黃鶴凌天都”的經歷。

半山是石濤在宣城之詩侶畫友。他曾與石濤一道有黃山之行,正是在這次同行中,二人與曹太守同登黃山。石公、半公黃山之遊,是在山上巧遇太守,還是另約再次前往,不得而知。但據曹鈖《遊黃山記》記載,曹鈖於己酉(1669)九月登黃山,歷數天,最後“出山,歸以述之家大人,家大人曰:‘餘夢想黃山,欲往者屢矣,不意小子先我遊也。曷志之,我且作臥遊可乎?’”也就是說在1669年九月之前,曹鼎望並未登黃山。如果曹鈖的記載屬實,那麼曹鼎望“左招半公右石公”而直上天都峰,應在此之後。

與曹鼎望共登黃山的經歷,給石濤留下太深的印象,他為此作畫七十二幅,並在後來的作品中有所涉及。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館所藏《黃山八勝圖》有跋雲:“黃山道上,懷冠五曹郡守。湘源苦瓜和尚。”此即在黃山道上對曹鼎望的回憶,從“懷”之一字看,與曹太守登山當在之前。

石濤研究|石濤初作《對牛彈琴圖》,曹寅何以題長詩一首

黃山十二屏之一 福建積翠園藝術館

記錄石濤與曹冠五同登黃山經歷的,還有一件重要作品,即現藏於福建積翠園的《黃山十二屏》。十二屏作於1671年,是石濤為曹冠五所作,以趙子昂意繪圖,用筆細謹,設色溫麗,筆法不疾不徐,頗能見出子昂所推崇的“古意”,是石濤早年不可多得的佳作,可以與大都會所藏《十六應真圖》、北京故宮所藏《黃山圖冊》以及北京私人收藏的《百開羅漢圖》相提並論。當為十二屏第一屏的山水題雲:“鬆雪意,為冠翁老先生太史。粵山濟。”明謂贈曹太守。這是存世石濤作品中可以確認的贈曹冠五的作品。從石濤精心完成此大製作的情況,也可以看出二人之間不平常的友情。

曹鼎望有三子,皆成功名。長子曹釗,字靖選,號眉庵,為例貢生。次子曹鈖(?—1689),字賓及,號癭庵。光緒《豐潤縣誌》卷二言其“美丰儀,能詩文,尤精繪事。隨父守新安,讀書黃山之桃花源。以明經仕內閣中書舍人,壬戌隨駕奉天府,明年扈從南巡,旋充乙丑殿試填榜。著有《癭庵集》《黃山紀遊》《扈從東巡紀略》”。三子曹鋡,字衝谷,號鬆茨,候選理藩院知事。三人都曾隨父讀書黃山。閔賓連《黃山志定本》卷首所列姓氏中,就有這三兄弟。石濤與曹鼎望三子都有來往。他與曹賓及有密切關係。賓及工詩善畫,尤其精於賞鑑,與石濤最是心契。《硯山齋雜記》卷四雲:“豐潤曹冠五太守名鼎望,順治乙亥進士,選庶常改部屬,出守徽州,俸額所入,悉以制墨。其子賓及舍人名鈖者,博雅好事,亦所制,較太守為亞之。德州孫莪山先生《使黔日記》中有《得江津石硯詩》雲:我有曹氏墨,一金易一銖。墨指太守父子也。”曹賓及畫跡今罕見,但當時其畫卻有很高的聲名。如朱彝尊《騰笑集》卷四有《題曹舍人鈖〈松下攜琴圖〉二首》;他所畫的《鬆茨別墅圖》曾得到很多文人的高評。

石濤與曹賓及於1669年共登黃山。許承堯《歙事閒譚》卷十五載《雪莊評〈黃海真形圖〉》,此冊評時人圖寫黃山之畫跡。其中收石濤作品五幅,今已不見。上錄石濤五詩,即四十五《小心坡》、四十六《百步雲梯》、四十七《平天矼》、四十八《光明頂》和四十九《仙燈洞》。其中《平天矼》題雲:“畫裡曾遊處,青年滌素襟。薄團鬆自在,幽夢與相尋。”又注云“:餘己酉(1669)與曹賓及遊黃山,投杖坐其頂,四望無際,復尋光明頂師子而止。”

曹賓及《遊黃山記》曾描繪在康熙己酉年遊黃山的經歷,其中說,“丁未春,家大人出守茲郡”,他也隨之而來,早聞黃山之名,欲登之。“戊申(1668)秋兩至,俱為雨苦”,沒有能實現登臨的願望。“己酉九月”,他和諸同人終於登臨此山,以騁一時之樂。《遊黃山記》細緻地記載了他同諸人遊黃山的全部過程,在桃花源遇冰琳上人,在光明頂遇吼堂上人,並遊至北海而還。但同遊者中,並未言及石濤。想是在這之後,他又與石濤再遊此山。曹賓及有《再遊黃山》詩云:“三入黃山今又來,諸峰偏向故人開。”說明他生平有多次遊黃山。

現藏京都泉屋博古館的石濤《黃山八勝圖》未標時間,但與曹賓及的《遊黃山記》相對照,可以發現,此組作品可能作於與曹賓及同遊之後。茲採日本出版之《石濤名畫錄》所錄,其順序如次。第一幅跋雲:“丹井不知處,藥灶尚生煙。何年來石虎,臥聽鳴弦泉。......”畫鳴弦泉一帶景色。第二幅為《黃山道上》“懷冠五曹郡守”之作。第三幅為《山溪道上》。第四幅為《祥符題壁》。第五幅為《前澥觀蓮花峰》。第六幅畫白龍潭之景,題跋中有“桃花源白龍潭□□冰琳上人”語。第七幅畫煉丹臺一帶景色,款題有“煉丹臺逢籜庵吼堂諸子”之語。第八幅為《初上文殊院觀前海諸峰》。從與冰琳上人、籜庵、吼堂諸子相遇以及懷念曹太守等語看,此次登臨黃山並未與太守同道,時間當在與曹冠五同登黃山之後。而其中所述及的冰琳等人,都在《遊黃山記》中出現,故這組作品可能正是寫與賓及同遊之所見。

石濤一生有兩次接駕之事:一次是1684年冬天,地點在金陵;一次是1689年春節過後,地點在揚州平山堂。1684年,康熙第一次南巡,冬十一月初,駐蹕金陵,曾至名剎長幹寺(大報恩寺)巡幸,時石濤正掛錫該寺。石濤得以見康熙,可能與曹鼎望之子中書舍人曹賓及有關。此次賓及為扈從,其《扈從東巡紀略》記此遊之事。

另一件重要事情乃是石濤北上。保利2009年秋拍之石濤款《詩書畫聯璧卷》,是石濤真跡。其中書法部分有《生平行:一枝留別江東諸友》長詩,其中雲:“昨夜飄搖夢上京,鴿鈴遙接雁行鳴。故人書札偏生細,北去南風早勸行。”並在“北去南風”四字後有注“曹賓及”。

這一小注使石濤研究中的一個關鍵問題得到了解釋,就是石濤為什麼北上。石濤北上初時的主要根由乃是“故人書札偏生細,北去南風早勸行”,曹賓及就是他所說的“故人”,這符合石濤與賓及早年即有深交的史實。曹冠五大概於1676年離開徽州,後去江西,在廣信府任職。施愚山《學餘堂文集》卷十二《練江月夜懷舊太守曹冠五》雲:“君行一何早,臥轍填周道。別後亂如麻,君行一何好。”其後自注:“曹去後數月,郡即為賊陷。”此事發生在1676年。曹賓及也於是頃隨同父親到江西。其《遊黃山記》第一句話即為“黃山去鄣郡百二十里”,說明此記作於江西。曹鼎望為官江西時,賓及“以明經仕內閣中書舍人”,其後在壬戌(1682)年“隨駕奉天府”,1684年又“扈從南巡”,康熙乙丑(1685)年“殿試填榜”,為官京城。自1684年,石濤在金陵見到了“故人”賓及,賓及便鼓勵他去京城,此後書札頻來,勸他早早來京,使石濤堅定了北上的決心。惜這些書札今不見。

石濤的北上計劃一直到1690年才實現,其時曹賓及已經去世。據新發現的《曹鼎望墓誌銘》記載:“男子三人,長釗,稟貢生。次鈖,□貢,官中書舍人。俱先公卒。”曹冠五去世於1693年,曹賓及大約於1689年下世。

石濤與曹寅交往,或許受到豐潤曹氏的影響。曹寅與曹鼎望二子曹賓及、曹衝谷交誼頗深,互以兄弟相稱。在曹寅的詩集《楝亭詩集》中,稱賓及為二兄,稱衝谷為四兄。《楝亭詩集》卷一有《衝谷四兄寄詩索擁臂圖並嘉予學天竺書》二首,卷二有《鬆茨四兄遠過西池......感今悲昔,成詩十首》,卷四有《西軒賦送南村還京兼懷安侯姐丈、衝谷四兄弟,時安侯同選》三首,《楝亭詩別集》卷二有《賓及二兄招飲時值宿未赴悵然踏月兼示子猷二首》《衝谷四兄歸浭陽予從獵湯泉同行不相見,十三日禁中見月感賦兼呈二兄》《病中衝谷四兄寄詩相慰信筆奉答兼感兩亡兄》四首等等。子猷即曹寅之胞弟曹宣。從這些詩題中可以看出,曹寅、曹宣兄弟與曹賓及、衝谷兄弟關係極為密切。在紅學界,有兩種觀點,一以周汝昌先生為代表,其在《紅樓夢新證》中,認為曹寅與曹賓及兄弟為同宗的血統兄弟關係,由此斷定曹寅之祖籍在豐潤。一以馮其庸為代表,其在《紅樓夢家世新考》中認為,曹寅祖籍遼陽,曹寅與豐潤曹賓及之間的關係只是同姓聯宗的關係。雖然現在還沒有有力的資料證明曹寅與豐潤曹賓及之家有同宗血統,但他們之間的關係絕不會僅僅限於同姓曹這一簡單層面。因為從這些基本的資料可以看出,他們不僅以兄弟相稱,同時保持著極為密切的關係,以至於尤侗在《鬆茨詩稿序》中,直以“乃兄鬆谷”來形容曹鋡與曹寅之間的關係。這當不能用同姓曹的原因來解釋。

石濤晚年與曹鼎望之子曹衝谷仍有來往,我發現了兩則珍貴資料。浙江浩瀚2005年春拍有一件石濤款《竹石圖軸》,是石濤晚年傑作,顯示出他的蘭竹之作的不凡水平。左側有行書長題:

補其石,掩其姿,看他根本脫天痴。任從疏放任從支,一笑都成十二時。堂欹地窄堪栽行,尤恐龍終遍覆施。昨年已寫一莖直,今復生兒東壁驪。霜雪過,風雨隨,別有一天終不欺。森然如嶰谷,淋漓太液池。客時呼有義,鄰鳥堪投枝。老夫揖客忙洗盞,月圓十五當天吹。茶煙初起翠雲溼,垂頭滴露穿茅茨。客時大笑值我手,誰道君非俊叔師。

庚辰長至後一日,餘時正寫墨竹兩叢於階下東壁粉牆上,竹成,而曹衝谷先生忽至,俯仰久之而不能去。先生雲:安用地坡水,在此入山谷中矣。餘書壁以謝公,大笑而別。次日,公以此紙寄至大滌,命予寫竹為文茂道兄。書博一笑。清湘大滌子濟。

款下鈐“清湘老人”“膏肓子濟”二印,右下之竹根處有“何可一日無此君”朱文印。此作為石濤真跡,作於康熙庚辰(1700)夏。他正作此畫時,“衝谷”來訪,即曹冠五三子曹鋡(字衝谷,號鬆茨)。這是一處極為重要的記載。石濤早年與曹氏一門交往,情誼深厚,但史料闕如,1670年代之後罕有關於他們之間交往的記載,只有《生平行》石濤自注中談及曹賓及促成他北遊之事,其他再無一事言及。

曹氏一門四人才華卓著,但頗多不順。曹冠五1693年下世,其長子曹釗、次子曹鈖皆先於他在壯年離世,給這個家族帶來極大的衝擊。賓及大約在1689年下世。曹冠五晚年辭官不做,或與這一因緣有關。衝谷才華卓絕,工詩文,又善書畫,他與石濤交往的文獻世所罕見。

石濤研究|石濤初作《對牛彈琴圖》,曹寅何以題長詩一首

寫蘭冊之七 北京故宮博物院

無獨有偶,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石濤《寫蘭冊》,其中第七開畫蘭花幾株,題“種花之餘”,有“清湘石濤”白文印。對題雲“:幾枝凌亂幾枝斜,莫道非花知是花。可惜國香人不識,斷根殘蕊滿天涯。庚辰嘉平餘走別,大滌先生出蘭竹百幅相示,口占題其冊末,以為垂老相見一佳話耳。鬆茨弟曹衝谷。”這是石濤與衝谷交往的另一則資料。

此跋題於1700年臘月(嘉平月),上所述石濤《竹石圖》題識謂夏日相見,此處談到當年臘月衝谷來石濤處告別,石濤出示所作之蘭花請題,說明曹衝谷這次在揚州延宕的時間不短。二人之間當有更多交往。

三、石濤與豐潤張見陽之交往

石濤的另一位朋友張見陽,既是曹寅的朋友,又是豐潤曹賓及兄弟的朋友。

張純修(生卒年未詳),字子敏,號見陽,一號敬齋,河北豐潤人,隸漢軍正白旗。貢生,官江華(今屬湖南)縣令、廣陵署江防同治、廬州知府等。張見陽拔貢在1679年之前,1679年任江華縣令,據《江南通志》卷二十九,他出任廬州知府是在1693年。

張見陽是一位有成就的畫家、篆刻家。《圖繪寶鑑續纂》《八旗畫錄》《清畫家詩史》《廣印人傳》等均載有其傳。其生平與納蘭容若相善,容若去世後,為其刊刻《飲水詩詞集》。從《啟功叢稿》中所收錄的容若與張見陽二十九札中,也可對張見陽的書畫與篆刻水平有所測知。容若在第一札中說:“前求鐫圖書,內有欲鐫‘藕漁’二字者,若已經鐫就者則已,倘未動筆,望改篆‘草堂’二字。”容若求見陽為其刻藏書之圖章。第二札雲:“前來章甚佳,足稱名手,然自愚觀之,刀鋒尚穩,未覺蒼勁耳。”二人在切磋篆刻技巧。見陽的詩詞之作當時也獲高名,其有《語石軒詞》,收在《百名家詞選》之中。聶先(字晉人)評其詞曰:“樑汾先生寄懷《語石軒詞》,開緘讀之,逼似唐宋元音,字字珠玉,不啻陳琰琬於明堂,望蒹葭於秋水也。”推崇如此。

張見陽工書畫,善鑑藏。清內府書畫多有張見陽鑑藏,如《祕殿珠林》卷十六載:“唐懷素《老子清淨經》,有張見陽、項叔子、墨林祕玩等印。”懷素《老子清淨經》曾為張見陽收藏,後見陽將此卷轉贈其“弟”納蘭性德(二人以兄弟交,見陽年稍長,容若稱見陽為“哥”)。容若所藏李公麟《二馬圖》上也有張見陽印。《石渠寶笈》卷三十三週之冕《百卉圖》釋雲:“素箋本,著色畫,款署‘汝南周之冕’,下有‘服卿’‘周之冕’二印,卷前有‘古燕張見陽圖書’印。”《日下舊聞考》卷四十五載京城有玉延亭,在崇文門附近的海月庵內,張見陽畫《玉延亭圖》。張見陽多收藏,宋犖《西陂類稿》卷十三有《廬州張太守以倪高士〈秋亭嘉樹圖〉見貽,即用畫上韻走筆答之》;曹寅有《辛巳孟夏江寧使院鶴方先生出張見陽臨米元暉〈五洲煙雨圖〉遍示坐客命題漫成三斷句》;高士奇的《江村書畫錄》上也著錄了“明張見陽”的山水,誤以見陽為明人;等等。

張見陽在京城有西山別業,很是有名。西山別業又稱見陽山莊,成了很多文人燕集的場所。這個風景優美的山園,旁有著名的潭柘寺等景點。北京人有所謂“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的說法,在西山別業可以歷觀西山景色,香山、玉泉山之景盡收眼底。張見陽善交遊,京城著名文人都曾光顧過西山別業,如施愚山、梅庚、朱彝尊、嚴繩孫、姜宸英、陳維崧等。毛際可《張見陽詩序》雲:“曩者歲在己未,餘謬以文學見徵,旅食京華,張子見陽聯騎載酒,招邀作西山遊,同遊者為施愚山、秦留仙、朱錫鬯、嚴蓀友、姜西溟諸公。”時在1679年。施愚山又有《同毛會侯、曹賓及、梅耦長宿張見陽西山別業》,施愚山、毛際可再次來到這個遠郊的別墅。據楊鍾羲《雪橋詩話餘集》卷二載:“秦對巖宮喻以詞科入翰林......與吾鄉張見陽太守善,嘗同愚山、錫鬯諸人宿見陽山莊,歷覽西山諸勝。”1697年,朱彝尊與張見陽在京口相遇,朱寫下了《逢廬州守張純修四首》,其中雲:“潭柘山遊舊侶稀,每逢鄰笛一沾衣。懷君千騎廬江郡,日對東南孔雀飛。”

張見陽生平與曹寅相善。1701年,曹寅於江寧織造府任上,在金陵看到友人出示的張見陽臨米友仁《五洲煙雨圖》,寫了三首絕句,對其繪畫成就非常讚賞。他在題張見陽所作《墨蘭圖》時說:“張公健筆妙一時,散卓屈寫墨蘭姿。太虛遊刃不見紙,萬首自跋那蘭詞。交渝金石真能久,歲寒何必求三友。只今擺脫鬆雪肥,奇雅更肖彝齋叟。”

現藏於吉林省博物館的張見陽所作《楝亭夜話圖》,是二人交誼的見證。《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編號為吉1-190。其上有張見陽之跋、曹寅題款,並有施世倫(其時為江寧知府)、王方岐、王槩、王蓍、顧貞觀(樑汾)、吳之(耳公,歙豐南人)等的題跋。王宓草的題跋紀為丁丑,可知此圖作於1697年。此時張見陽正在廬州太守任上,故曹寅說“廬江太守訪故人”。在金陵的曹寅江寧織造府上,有朋燕集,其間,張見陽畫此圖,曹寅有“交情獨剩張公子”之語,可見二人交情非一般可言。而張見陽也說一夕深談,“肝膽照人忘深夜”。張見陽也曾協助曹寅徵請耆宿名流為其記載家藏故事的《楝亭圖卷》題詠。姜宸英《楝亭記》跋文謂:“辛未五月,與見陽張司馬並舟而南,司馬出是帖,令記而書。舟居累月,精力刻敝,文體書格,俱不足觀,聊應好友之命,為荔翁先生家藏故事耳。”戴本孝繪圖題詩,並跋雲“:辛未小春遇司馬張公祖瓜浦署中,因出示荔翁先生楝亭圖冊,委命續貂,寄呈拜題小詩,兼請粲教。鷹阿山樵戴書。”

曹寅為什麼將張見陽稱為“故人”,獨重二人之友情?這不僅因為二人曾在京城相與酬酢,還在於二人特殊的家世。

諸種傳記都說張見陽為遼陽人,但《石渠寶笈》所載周之冕《百卉圖》上所鈐之印章卻雲“古燕張見陽圖書”,納蘭容若《飲水詩詞集》張見陽序言款署“古燕張純修”。《廬陽三家集》由張見陽纂輯,收集了合肥包拯等三家文集,三家文集前都有張見陽的序,落款為“古燕張見陽敘”。遼陽的張見陽,怎麼又自稱“古燕”?其實,河北豐潤一帶,乃為古燕之地,古燕城在易州南五里。可知張見陽祖籍河北豐潤,後移居遼陽。

張見陽的父親張自德本為河北豐潤人氏。康熙《豐潤縣誌·人物誌》載:“張自德,號潔源,滿洲籍,丁亥貢士。”曾巡撫河南,兼理河道、糧餉,後任工部尚書、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毛際可《張中丞自德傳》雲:“公諱自德,字元公,姓張氏,潔源其別號也,世為順天豐潤人。”並說他十九歲時,“隨王師而東,遂隸籍藩下”。也就是說,張見陽家族世居豐潤,自其父少年時遷居遼陽。這就是張見陽為何是遼陽人又自稱“古燕”的內在緣故。

張見陽的家族與曹寅的家族情況有些類似,都居遼陽,都屬漢軍正白旗。曹寅的家族與豐潤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曹寅稱張見陽為“故人”,不僅是故交,似有同鄉同籍的緣故。

曹寅與張見陽都是豐潤曹賓及、曹衝谷的朋友。上引施愚山《同毛會侯、曹賓及、梅耦長宿張見陽西山別業》,會於張見陽的西山別業,曹賓及也在其中。人物畫家禹之鼎(1647—1709)是張見陽的朋友。上海博物館藏有十六開《金焦圖詠》冊頁,作於1693年,《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編號為滬1-3323。其中有禹之鼎、王槩、王蓍、梅庚等的畫,又有朱彝尊等的書翰,款有“晉謁見翁老祖臺,出此索寫金焦圖”語,反映的就是張見陽和梅庚、朱彝尊、王槩兄弟等相與優遊的事。

禹之鼎有《張見陽小像》,今藏上海博物館,並有梅庚、曹衝谷、查士標等人的題詩。可見,張見陽與曹賓及兄弟二人都有來往。這與曹寅的情況正相似。其中所隱含的正是張見陽、賓及兄弟和曹寅特殊的家世背景。

曹賓及工畫,曾作《鬆茨別墅圖》,鬆茨別墅在其家鄉豐潤。他曾攜其畫到張見陽的西山別墅,參加此處的文人聚會,請人一一題跋。在其上題跋的有納蘭容若、曹寅、朱彝尊、陳確庵、高澹人、沈荃(繹堂)、施閏章(愚山)、王士禎(阮亭)、尤侗(悔庵)、毛際可(會候)、顧景星(赤方)、梅庚(耦長)等人。

石濤研究|石濤初作《對牛彈琴圖》,曹寅何以題長詩一首

巢湖圖軸 紙本設色 天津博物館

石濤的《巢湖圖》立軸,作於1695年,今藏天津藝術博物館,設色,是石濤晚年的山水傑作之一。其上分別錄有三跋。第一跋以隸書寫成,錄自己所作的《中廟阻風登閣二首》:“百八巢湖百八愁,遊人至此不輕遊。無邊山色排青影,一派濤聲卷白頭......”氣勢恢弘。第二跋也以隸書錄七律二首,款署“:晚泊金沙河,田家以白菡萏一枝相送之舟中,數日不謝,與錢不受,索以詩贈之。”詩云:“採荷偏採未開全,一枝菡萏最堪憐。始信壺中別有天,插花相向情更顛。......”寫得清新雅淨。第三跋以放曠之行書寫成,錄絕句一首:“且喜無家杖笠輕,別君回首片湖明。從來學道都非住,住處天然未可成。”款署:“乙亥夏月合淝李容齋相國、太守張見陽兩先生招予,以昔時芝麓先生稻香樓施予為掛笠處,予性懶不能受,相謝而歸。過巢湖阻風五七日,作此。今與張見陽道兄存之,以記予生平遊覽之一雲。清湘瞎尊者原濟。”

李天馥(1637—1699),字湘北,號容齋,安徽桐城籍,河南永城人。順治十五年(1658)進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檢討,官至武英殿大學士。此時正丁憂在合肥。鄧漢儀《詩觀二集》卷九載李容齋《遊開先寺贈石濤和尚》詩,其雲:“石樑流水氣泠泠,泉近龍池瀑布腥。淺碧漸迷青玉峽,夕陽猶見綠筠亭。諸天瓔珞垂煙靄,七佛樓臺入窅冥。賴有紹宗能覺眾,頓令重禮息心銘。”《詩觀二集》有鄧漢儀作於戊午(1678)的自序,所收乃是1678年之前之詩。容齋這裡所贈之廬山石濤和尚,是不是就是原濟石濤呢?這還是一個問題。因為近年石濤研究界揭明一個事實,清初的廬山有兩個石濤和尚,一個是弘鎧石濤,一個是原濟石濤。原濟早年的確有在廬山的經歷,而且就住在開先寺,和容齋這裡所說的正相合。石濤在開先寺的時間大約在1663年到1664年之間。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之石濤《山水人物卷》,第一段“石戶農”款中有“甲辰客廬山之開先寺,寫於白龍石上”之語,時在1664年。又廣東省博物館藏石濤九開《山水花卉冊》,其中第六開款雲:“石濤濟畫於開先之龍潭石上。”閔麟嗣1665年與李鏡月所遇到的石濤禪師也在開先寺,其所見之石濤乃是弘鎧。也就是說,有兩個石濤同一時間在開先寺。李容齋所見之石濤很難斷定是哪一個石濤。

石濤的《巢湖圖》是為張見陽創作的。他遊合肥,歷巢湖,歸而作畫,贈與張見陽,證明石濤和張見陽在這次相會之後,又有相見。張見陽1697年之間往來於合肥、金陵、京口之間,石濤與其有相見的可能。

石濤南歸在1692年底,1693年初來到揚州,這一年也是張見陽由廣陵署江防同治遷廬州太守之時,由揚州去合肥。1695年張見陽和李天馥招石濤前往合肥,並勸其就留在合肥。石濤當時處於漂泊之中,同時,也是“飲諑”之時,在金陵和揚州所受到的攻擊,使他蒙受極大的痛苦。張見陽讓他留在合肥,並非是合肥的佛學界更適合他,顯然是朋友間的真正幫助。石濤合肥歸來,將這次遊歷的過程用詩畫的形式記錄下來,並留贈張見陽,說明張見陽與其有深厚的朋友情誼。他們之間的交往絕不止這一次。

石濤與張見陽可能在石濤北上之前滯留揚州時就有交往。其時張見陽於廣陵署江防同治任上,在廣陵有語石軒,石濤與其相識可能始於此時。張見陽好交遊,今知他與廣陵、京口、金陵文人多有交,他的朋友很多都是石濤的朋友,如梅庚、戴本孝、王槩兄弟等。他多次造臨曹寅在金陵的別墅,如1697年下金陵,1699年到京口,與京口一江之隔的揚州—他曾為官的故地,一定也是他常常光顧的地方。

張見陽1679年出任江華縣令,其地在湘中。納蘭容若在給張見陽的二十九通書札的最後一札中說:“沅湘以南,古稱清絕,美人香草,猶有存焉者乎?長短句固490騷之苗裔也,暇日當制小詞奉寄。煩呼三閭弟子,為成生薦一瓣香。”後來納蘭容若果然有詞寄上,談沅湘精神。張見陽有《點絳脣·蘭》(和容若韻):“弱影疏香,乍開尤帶湘江雨,隨風飄拂處,似共騷人語。九畹親移,倩作琴書侶。清如許,紉來幾縷,結佩相朝暮。”《語石軒詞》充滿了這種沅湘精神。這和“出自瀟湘,故所見皆是楚辭”的清湘道人,真有深層的心靈共通。

結語

從與石濤的交往牽出的曹寅、曹鼎望父子、張見陽之間的關聯,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這三個同籍遼陽的家族,其實有非常密切的關係。曹寅不僅稱豐潤曹鼎望之子賓及、衝谷為兄弟,同時,又稱同籍為豐潤的張見陽為“故人”,其家族與豐潤可能隱藏著一些至今仍不為人知的因緣。

《石濤研究》,朱良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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