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研究|石濤與八大山人的共同友人

藝術 石濤 八大山人 美術 澎湃新聞 澎湃新聞 2017-08-28

齊白石稱石濤“下筆誰敢泣鬼神,二千餘載只斯僧”。在藝術上,石濤是一位畫家,同時又是甚有品位的書法家,他還是一位造園家。石濤沒有為我們留下詩 集,讀他的詩,要到石濤同時代朋友的詩文集、清人所編詩歌選集以及石濤畫跋中尋找,尋找的確有些不便,但當你讀到他的詩後,你就會覺得不虛此行。其詩有 雲:“吾寫此紙時,心入春江水,江花隨我開,江水隨我起。把卷望江樓,高呼曰子美。一笑水雲低,開圖幻神髓。”此翁豈作詩,直瀉胸中天!石濤又是在中國繪 畫史上罕見的思想者,一篇《畫語錄》,幾乎成為中國畫學史乃至中國美學史的壓卷之作。

朱良志所著《石濤研究》,是對石濤的思想、作品和交遊等做的綜合考察,為理解石濤難懂的畫學、變化多端的作品以及紛繁的生平行實,提供了可靠參稽。澎湃新聞經授權發表部分文摘,本文探討石濤和八大山人這兩位終生未曾謀面的藝術家的共同友人“退翁”的身份。

石濤與八大山人雖終生未見,但有很深的感情,這不僅因為二人都是“天潢遺胄”,更主要的原因在於人生態度和藝術觀念的接近。先著說得好:“雪個西江住上游,苦瓜連年客揚州。兩人蹤跡風顛甚,筆墨居然是勝流。”他們都是筆墨的“勝流”,都是世俗的叛逆者。

八大山人跋石濤蘭花圖說:“南北宗開無法說,畫圖一向潑雲煙。如何七十光年紀,夢得蘭花淮水邊。”他以為石濤的畫得南宗之真髓,這是對石濤至高的評價。而一件至今少為研究者提及的石濤作品,更抒發了他對八大山人的深篤情誼,其上題詩云:“人家疏處晒新罾,漁火蛟人結比朋。我坐小舟惟自對,那能不憶個山僧。”(《十二開江行舟中作圖冊》)這裡的個山僧,就是雪個,即八大山人。二人相互倚重至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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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開江行舟中作圖冊之一 程心柏舊藏

“那能不憶個山僧”,這樣深篤的情感,產生於兩位終生未曾謀面的藝術家之間。在交通不便的時代,兩個未謀面的人建立了如此密切的關係,友人的穿針引線必不可少。旅美中國畫研究專家王方宇先生的《八大山人和石濤的共同友人》,是石濤研究中的重要論文,為石濤和八大山人之間的交往理清了初步的頭緒。該文研摩二人現存作品,鉤沉相關典籍,測知二人的朋友有程抱犢、染庵、退翁、李國宋、省齋、李鬆庵、洪正治、程京萼、黃硯旅等九人。但有關八大山人和石濤的共同朋友這個問題還有繼續討論的空間。本章是在王先生的啟發之下,對此問題的進一步探討,以求教於方家。

退翁

在石濤和八大山人的研究中,有一位“退翁”,頗為學界所注意。八大山人山水花鳥冊頁《安晚冊》,共二十二幅,清人顧文彬《過雲樓書畫記》著錄。此畫流入日本,為日本住友寬一收藏,現藏京都泉屋博古館。在該冊頁的尾跋中,八大山人說:“甲戌夏五月六日以至既望,為退翁先生抹此。”這是八大山人生平的重要作品,乃是送給一位叫退翁的人。石濤的書札和畫跋中,也有一位叫退翁的友人。這“退翁”到底是誰,八大的友人退翁和石濤的友人退翁是不是一人,引起學界濃厚的興趣,但卻存在相當大的歧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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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 安晚冊之一 京都泉屋博古館

《過雲樓書畫記》認為,八大所言之退翁,是明末清初的李洪儲。李洪儲,號退翁,是當時一位著名的僧人,法名靈巖繼起,在遺民中有相當大的影響。然李洪儲生於1604年,1672年卒,而八大山人題款中明確說是送給退翁的,二十二幅作品雖非一時所作,但最早的在1694年,顯然時間不合。而有的論者認為,此為遺民情結濃厚的八大山人為李洪儲的事蹟所感動,在他去世之後二十餘年贈給泉下之知己,這樣的推論是很難說服人的。

王方宇先生審慎地列出可能是退翁的六人,除了李洪儲之外,尚有大鑒賞家孫承澤(1623—1687),他是江蘇南通人;葉封(1623—1687),他是浙江嘉興人;潘寧(康熙時人),他是浙江紹興人。以上三人都號退翁。另有汪士(1658—1723),號退谷,他是江蘇吳縣人;馬昂(明末清初人),號退山,他也是吳縣人。

但王先生所列諸人都與石濤和八大山人所提之退翁不合。其實,在八大山人生活的時代,可以被稱為退翁的,不下百人。這樣的推測方法對最終解決問題意義不大。

現可見石濤致退翁書札有五通:

1. 紐約滌硯草堂所藏:“天雨承老長翁先生如此,弟雖消受,折福無量,容謝不一。若其容匣字,連日書興不佳,寫來未入鑑賞,天晴再為之也。退翁長兄先生。朽弟阿長頓首。”

2. 紐約滌硯草堂所藏:“味口尚不如,天時不正,昨藥上妙,今還請來。小畫以應所言之事,可否?照上退翁老長兄先生。朽弟極頓首。”

3. 顧文彬《過雲樓書畫記》著錄:“屏早就,不敢久留,恐老翁相思日深,遣人送到,或有藥,小子領回,天霽自當謝,不宣。上退翁先生。大滌子頓首。天根道兄統此。”

4. 顧文彬《過雲樓書畫記》著錄:“連日天氣好,空過了。來日意欲先生命駕過我午飯,二世兄相求同來,座中無他人。蘇易門久不聚談,望先生早過為妙。退翁老長翁先生。朽弟大滌子頓首。”

5.臺灣何創時基金會所藏:“一歲又終矣,思念先生,不能一至望祿堂,真可恨也。承先生數載之大德,無一毫可報,惟對天唱言,願黃子、亦陶世代興隆,子孫忠孝,是無盡藏也。今奉吉祥如意柿,以為歲之兆也。外不堪之物,寄上以為下人之用,非敢上先生也。退翁長兄先生。朽極頓首。”此書札又另有小字附言云“:不用回示,外一字一圖,煩寄素亭,或不能去,明年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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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退翁札 臺灣何創時基金會

石濤存世作品中多有與這位“退翁”(退夫)相關的記載:

1. 《梅竹圖》,現藏上海博物館,上題一詩云:“春秋何事說懸琴,白髮看來易素心。盡悔前詩非為淡,訛傳俗子枉求深。無聲無地還能聽,支雨支風不待吟。若是合符休合竹,案頭遺失一分金。”款署:“乙酉二月新雨時,退夫道長兄先生正。清湘遺人大滌子極。”畫作於17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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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竹圖軸 紙本墨筆 1705年 上海博物館

2. 香港至樂樓藏石濤所作《黃硯旅詩意圖冊》二十二開(共三十二開,北京故宮另藏四開,另四開不見),其總跋雲:“黃硯旅將遊嶺南,夜別蠲齋、退夫、受安諸兄弟之作,餘不能同遊,歸索諸稿,即以羅紋紙□□隨想象公興致飛揚之意,共得十餘紙。時辛巳長至後一日。清湘大滌子濟。”蠲齋為先著,受安為石濤的友人潘受安。這裡也提到了退夫。康熙辛巳為1701年。

3. 香港佳士得2009年春拍有一件石濤《堤畔煙雨圖》,日本藤井有鄰館舊藏。〔1〕石濤題雲:“上巳春陰盡日閒,一舟招我始開關。笙歌錦簇隋堤畔,煙雨濃遮蜀嶺間。把酒直須流水曲,簪花不合鬢毛班。相逢但說江都好,鼓枻乘波趁暮還。三月三日,研旅、退夫兩先生招同勿齋諸子泛舟紅橋,雨中即事,研翁以此紙索餘,戲為之圖並正。清湘遺人極。”此圖作於1705年前後,為石濤真跡。相遊者也有“退夫”。

4. 京都泉屋博古館藏石濤十二開《山水精品冊》,是石濤晚年精品。其中有一開對題雲:“暫作東西南北身,只□湖舫聚蕭晨。□弦柳岸知誰主,落綺沐風自得粼。酒散離憂酣日暮,坐無拘忌見天真。群公競霜頭方黑,惆悵臨岐晚歲人。己卯季夏吳楷亭招同黃宮允研芝、貰文右、潘受安、黃燕思、程退夫遊紅橋□□,和研芝留別原韻。熹儒。”對題者為王熹儒(勿齋,石濤朋友),作於1699年。其中也談到了“退夫”,而這位“退夫”姓程。

5. 朱觀《歲華紀勝》二集上卷收錄程退夫一詩,題為《丁丑上巳招石清湘、王歙州、宋奕長、潘受安、互心、黃燕思、硯芝、李久於、孫鬥文遊紅橋步奕長韻》。詩云:“上巳招邀集水隅,亂流才注亦渟洄。岸添官種多新柳,園出伶歌有落梅。發育及時有雨足,迷離盡日晚船開。自嗟潦倒殊公等,祓濯迎祥特地來。”所言正是此次紅橋泛遊事。其中所說的石清湘,就是石濤。這是一則證明石濤與程退夫直接交往的重要材料。

這退夫是誰?打開《虯峰文集》,觸目即是“退夫”的字眼。程道光(1653—1706),字載錫,號退夫,歙縣巖鎮人,居揚州。早年家境貧寒,後業鹽,家境漸豐,在揚州有自強堂、其恕軒、慎獨室、敬久亭、自順樓等。李在《自敘》中說,自己的文集原來“有痛惡時流......程子退伕力勸去之,且出貲為予重刊,其後書庚辰新秋者,乃退夫所書”。二人交誼非比尋常。李曾說,自己生平的朋友中,退夫對他的幫助最大。1698年,因興化屢遭水患,李遷到揚州,生活窘迫,程退夫多方賙濟,簡直就是他心中的佛陀。他在《程二載錫贈絮被歌》中寫道:“程子高義空古今,手札相問饋我金。金盡還繼使頻至,從此相賞訂同心。”程退夫看到他冬天寒冷,就從家抱來了被子和衣服。《虯峰文集》中記載了一件事情頗感人,詩題為《戊寅秋杪粟盡,以書一櫥質米鄰家,己卯夏初,程二載錫為予贖歸,感而賦此》。他說他和退夫的交往,簡直讓管鮑相交之事都黯然失色。1706年,因為“庸醫”—一次醫療事故,剛過五十的程退夫不幸去世。李以“交我八年頻解囊,傷君九日罷登高”的詩句來表達自己的悲痛。

退夫是居揚州的富商,他的家幾乎成了王西齋兄弟、吳凌蒼、卞夢齡、李國宋、洪嘉植、黃仲賓、先著、石濤等一批文人的活動中心。如王仲儒的《西齋集》就是諸友人於退夫之家定稿的,其兄熹儒雲:“康熙三十九年歲次庚辰四月二十六日弟熹儒頓首纂於程子退夫之自強堂。”他們幾次送黃硯旅出行,也是會於退夫之齋。

北京故宮藏張大千仿石濤的八開山水冊,圖雖非石濤所作,但所題之詩符合石濤生平,當為石濤所作。其中一開有《題程載錫小照》:“明月照人成皎皎,舉杯邀月月正好。月非解飲入杯中,酒入杯深自傾倒。請看今古絕纖塵,不漫花前第幾人。”

石濤畫跋中的退夫,就是程道光。但還不能遽然斷定“退夫”就是石濤書札中的“退翁”。以下幾條理由,可以幫助我們推斷。

其一,石濤在金陵的朋友先著與退夫關係也很好,先著詩中多次提到這位朋友。《之溪老生集》卷五《藥裡後集》(上)有《退夫二子歌》:“我知退夫十載餘,其人白皙微有髭。年逾四十始得子,傳聞好事歡里閭。今來已是十年後,寒夜張燈置杯酒。眼看二子恆長成,頭骨磽磽眉目秀。大者絡繹能背文,小者拱揖知主賓。......我知退夫識甚高,教子持身等圭璧。”先著此詩大約寫於1702年到1703年,時退夫已五十有餘。《虯峰文集》中也有關於退夫二子的描寫,卷五有《程退夫二子歌》,其雲:“移家入郡交程子,見其兩兒雙璧侶。”這首詩所作時間比先著之詩稍前。卷十五有《程退夫五十初度序》一文,應作於1702年,其雲:“退夫年四十尚未有子,今則衣彩拜庭下者,頭角岐嶷,英英不凡有二子焉。”

而石濤在給退翁的信中說:“來日意欲先生命駕過我午飯,二世兄相求同來,座中無他人。”而程退夫確有二子,從石濤的口氣看,退夫二子的年紀不是太大,因石濤強調“座中無他人”,言下之意,若有他人則不便。石濤給退夫的四封信都寫於晚年老病纏身之際,此時退夫之二子尚未成年,這與先著和李所說的時間也是相合的。

其二,王方宇先生在談到退翁的問題時說:“希望將來可以從石濤信中的天根和蘇易門兩人中找些線索。”石濤致退翁書札中有“天根道兄統此”“蘇易門久不聚談”語,二人應是退翁的朋友,退翁和二人的具體聯繫目前還不得而知。但已知蘇易門是石濤的好友,石濤畫跋中多談及此人,如今藏於京都泉屋博古館的石濤《黃山圖卷》跋雲“昨與蘇易門論黃海諸峰之奇......”,今藏於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石濤《秋林人醉圖》跋雲“昨年與蘇易門、蕭徵乂過寶城,有一帶紅葉,大醉而歸......”。由此可見,蘇易門是石濤晚年的朋友。

其三,石濤在幾封致退翁書札中,提到了退翁的慷慨幫助,如“承老長翁先生如此,弟雖消受,折福無量,容謝不一”“昨藥上妙,今還請來”。石濤晚年的生活極為窘迫,退翁給他送來了物品和藥品,被李許為佛陀心腸的退夫,與石濤信中的退翁相合。另外,石濤五封信都寫於晚年,而退夫1706年去世,時間上也相合。

由此可以斷言,石濤書札中的退翁,就是退夫;退夫,就是程道光,一位住在揚州的樂善好施的徽商。

石濤書札中的退翁和八大山人《安晚冊》中的退翁是不是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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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 安晚冊之二 京都泉屋博古館

八大山人的《安晚冊》,現為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館收藏,日本二玄社所出之《書畫船》有載。這組冊頁引首有“安晚”兩大字,為此冊頁命名,是八大山人晚年精心完成之作。“安晚”有以藝術撫慰晚年心靈之意。其旁以小字行書:“少文凡所游履,圖之於室,此志也。甲戌夏至退翁先生屬書。”款署八大山人,並鈐有“黃竹園”和“八大山人”二白文印。引首的題跋說明此冊名為“安晚”之由,所謂“少文凡所游履,圖之於室,此志也”,指南朝宋山水畫家宗炳之事,宗炳好遊覽名山大川,晚年因病足還江陵,嘆曰:“噫!老病俱至,名山恐難遍遊,唯當澄懷觀道,臥以遊之。”《安晚冊》作於八大山人晚年,晚年的八大山人也病足病身,難以遊歷,故以此為“臥遊”之具。安晚者,安頓晚年嚮往山林之志也。

此冊第二十二頁有跋語,其雲:“詩到蒼茫自異人。從變遷荒唐,載筆雲間,拖色拈題,閒裡偷忙。夏日同王覺士、吳退齋、黃燕思諸君載酒竹西。諸君雲:不可無詩,不可無圖。”吳退齋,在石濤作品中僅此一見,不詳其人,非石濤書札中的“退翁”。

甲戌夏五月六日以至既望,為退翁先生抹此十六幅笥中,翊日示之,被人竊去荷花一幅,笥中之物,何處去也。比之晉人問旨於樂廣水鏡,廣直以麈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若至,那得去也。”書附高明一笑。八大山人。

其下鈐“在芙山房”“八大山人”二白文印。《安晚冊》所贈對象為退翁,八大山人除了在引首、跋尾中有所交代之外,又在第二十幅山水中署雲:“蓬萊水清淺,為退翁先生寫。壬午一陽之日涉事。”

《安晚冊》所作時間,引首雲作於甲戌(1694)夏至,尾跋雲此十六幅作於甲戌年五月六日一直到既望,近十天完成。這似乎顯示出《安晚冊》作於1694年的夏天。而第十幅《崖下雙鶉》款識“甲戌重陽,八大山人畫並題”,雖作於同年,但不在夏天,而到了深秋。第二十幅山水款識“為退翁先生寫。壬午一陽之日涉事”,康熙壬午為1702年,時間前後相差了七年。

《安晚冊》的冊頁數量,八大山人在尾跋中說有十六幅,被人拿走了一幅荷花,剩十五幅,然現存《安晚冊》為二十幅(除卷首與跋尾),應是增加了五幅。我們看到在現存此冊頁中,第十五幅即為荷花,被竊的荷花圖又補上了。同時我們注意到在尾跋之後,八大山人又另有短跋,顯為後加:

裝以此二十二幅與之。六月廿日,八大山人書。

所言之數量正與今存相合。故可知,此冊頁並不是後人集不同時期的八大作品而裝裱成冊,八大山人贈與退翁先生時,就是完整的《安晚冊》(二十二幅)。八大山人的引首識語和尾跋中的第一跋都作於1694年的夏天。而從其中雜入1694年重陽所作之《崖下雙鶉》和作於1702年的山水作品看,八大山人在尾紙中所加的另外一跋,當作於1702年或之後。也就是說,退翁先生向其求畫,1694年所作的作品,到了1702年左右方踐約贈與。

《安晚冊》不可能是贈1672年就圓寂的佛教大師靈巖繼起的。即使八大山人的故國之心與繼起是多麼的相合,也不可能在題款中對一位故去二十多年的前賢說“書附高明一笑”;而在此冊的引首中,八大山人明確交代“退翁先生屬書”—遵退翁先生所囑而作此冊頁,一位故去的先人又怎麼能“屬書”呢?如果是在作畫撫慰己心,並將自己的崇敬“獻給死後過了二十年的靈巖繼起”,那麼深通文理的八大山人怎麼可能在尾跋中說“為退翁先生抹此十六幅”?新藤武弘先生採清人顧文彬《過雲樓書畫記》的觀點,並申說其意,其實是不能成立的,但卻為八大山人研究界不少論著所採錄。根據《安晚冊》的具體情況,結合其他相關因素,我以為,八大山人所贈這位退翁先生最大的可能就是客居揚州的徽商程道光。其一,八大山人和這位退翁先生應未謀面,但他知道向他求畫之人有很高的鑑賞水平,所以他能傾巨大心力,成就此“生平第一傑作”。何以說八大山人與退翁先生未曾謀面?從八大的跋語中可以推知。八大言:“為退翁先生抹此十六幅......書附高明一笑。”稱贈畫對象為“高明”,如此客氣之語,似為未謀面之友人。八大山人如此鄭重作此冊頁,“不以草草之作付......如應西江鹽賈”;被人竊去,又予補齊,似乎是定製之作。可能求畫者付有潤格,並可能贈有紙張等。

八大曾為居揚州的多位徽商作過畫,除了程葛人之外,尚有江世棟、張潮、黃硯旅等,這與八大身邊的方鹿村、黃鳴六、汪秋浦等徽州朋友有關。

石濤研究|石濤與八大山人的共同友人

八大山人致鹿村札 瀋陽故宮博物院

程道光為歙縣人,其歙縣同宗程京萼、程葛人等都與八大山人有交往,尤其是程京萼已然成了八大山人與揚州士人聯繫的中間人,正是他將八大引到了以書畫為“代耕”之法的道路上來。退夫為揚州富商,工詩,善鑑賞,好風雅,其在揚州的

數處齋宇成了不少士人品茗吟詩之地。退夫有向八大山人求此畫的可能。由八大為這位退翁先生作畫之過程與體制,可知應是贈與遠方一位有識見的求畫者。退夫也符合此一條件。與退夫同居揚州的程浚向八大山人求畫可能奉有潤格並紙素;張潮在程浚的影響下,向八大山人求畫,“附到便面一柄,素紙十二幅......

外具筆貲奉敬”;黃燕思向八大山人求畫,“傾囊中金為潤,以宮紙卷子一冊十二,郵千里而丐焉”。故退翁向八大山人求畫想是有“潤格”在先,故八大為之“定製”十六幅。

從1694年向八大求畫,可能1702年才拿到畫看,定畫者當是遠方的朋友。黃燕思向八大求畫,1697年先行備紙和潤格託人奉上,“越一歲,戊寅之夏,始收得之”,1698年才拿到畫。由此情況看,退翁求畫數年才拿到,時間是長了點兒,但在當時也算正常。

其二,從八大畫中題跋看,八大對這位退翁的情況似乎略有了解,可能來自友人的介紹。因被竊一畫,八大在尾跋中開了一個玩笑:“比之晉人問旨於樂廣水鏡,廣直以麈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若至,那得去也。’書附高明一笑。”樂廣,字彥輔,東晉名士,與王衍齊名,性情豁達,諸事不繚繞於心,所以時人評之雲:“此人之水鏡,見之瑩然,若披雲霧而睹青天也。”王衍自言:“與人語甚簡至,及見廣,便覺己之煩。”自嘆不如。其時王澄、胡毋輔等人任放為達,不拘禮節,竟至裸體。樂廣聽到後笑曰:“名教內自有樂地,何必乃爾!”他在河南做官時,傳官舍多妖怪,前官多不敢處正寢,樂廣居之不疑。嘗外戶自閉,左右皆驚,廣獨自若。顧見牆有孔,使人掘牆,得狸而殺之,其怪亦絕。樂廣豁達如此,故人以水鏡比之。八大山人引樂廣之事來說明,心中有則有,心中無則無,區區竊畫之事何必繚繞於心,清風屆耳耳。

而退夫就是一個具有樂廣水鏡般心靈的人。李在《程退夫五十初度序》中將退夫許為“裕於量者”,他說:“裕於量者,唯程子退夫。天下人有正,即不能無邪,有君子即不能無小人,猶之有荃蕙即有蘼蕪,有桃李即有枳棘,不可不區以別也。退夫喜廣交而有容德,能敬承其先正明道夫子,滿街皆聖之家學,從不以不肖疑人。群居萃處,無問其為正為邪為君子為小人,而概以正人君子待之,非故矯也,亦非好諛而惑於其人也。蓋其胸中所積皆天地太和之氣,有善無惡,此所以視天下之人皆正而無一邪,皆君子而無一小人與!”

其三,從李對八大山人的特殊感情看。如上文所言,李與退夫為生死之交,退夫是李晚年最親密的朋友。李是八大山人的崇拜者,他對八大山人的情誼簡直可與對石濤相比。然石濤晚年他與石濤朝夕相見,而八大山人他生平未曾一見。康熙乙酉(1705)十月,八大山人仙逝,遠在揚州的李有《挽八大山人》七律一首:“高帝諸孫皆志士,先生託跡更難希。心同北地留身在,賢侶河間嘆世非。書畫流傳名姓隱,雲山嘯傲遁藏肥。迢迢曾未一攜手,底事悲傷淚滿衣?”明言自己和八大未曾相見。不相識的人,又沒有任何文字因緣,為何如此心儀?除了八大的藝術造詣之外,還在於八大的遺民心結和他有相通之處。《虯峰文集》卷三有《噫嘻》頌一篇,其自注:“《噫嘻》,拜八大山人像而題之也。”其中有“天遺一老,勞我寤思。生不獲見,歿乃拜之”的話,可見他對八大山人的崇拜之情。“傷心前朝事,不作今朝臣”的思想,使他們的心靈息息相通。1707年秋,石濤仙逝,李在《哭大滌子》之文中,將石濤和八大並言,他說“前年八大山人死”(該詩小注),而現在石濤又離開了他,覺得這是天意在滅他。作為李的生死之交,退夫與李生平所崇拜的兩位偉大藝術家之一石濤交誼深厚,而他對八大山人的感情雖然沒有直接文字可見,但存在這種可能性。崇拜八大山人但貧寒的李無法向八大求畫,而退夫則富鑑識、富家資,他向八大山人求畫不無可能。

其四,從退夫和黃硯旅兄弟的關係看。黃硯旅兄弟乃退夫的好友。1707年,李在《黃硯旅生日賦會》詩中說:“憶我初來揚,所交才三子。歲月曾無多,升沉遂已改。”他所列的三位朋友就是黃硯旅、黃仲賓、程退夫。李稱退夫和仲賓為“程二黃三”。而“程二黃三”二人交可莫逆。二人年齡相仿,是李心目中兩位

非常有活力的詩人。仲賓之兄黃燕思是八大山人的朋友。燕思與八大山人的交往,是通過程京萼居中紹介的。1697年,黃燕思請京萼為他向八大求畫,八大作有十二幅山水贈燕思。燕思得畫,言:“展玩之際,心怡目眩,不識天壤間有何樂能勝此也。”

1701年陰曆五月十六日,黃燕思見到了自己久已仰慕的八大山人,八大為其題《度嶺圖》:“乘雲幾日崆峒子,群鳥飛鳶望雲紀。雲中閩粵南衡山,翅蝶羅浮東海關。何處尊壘對人說,卻為今朝大浮白。辛巳五月既望,喜晤燕翁先生南州。出示此圖,敬請正之。八大山人。”

無名畫手所作之《度嶺圖》今尚存世,嘉德2013年春拍出現,曾經過多次裝裱,現分為上下兩卷。上捲包括《度嶺圖》和部分題跋,圖上有郭元釪、陳鵬年、王式丹、殷譽慶四人跋,圖之外接跋紙,有石濤、楊士吉、八大山人等十八家題跋。下卷則有閔麟嗣、王熹儒、先著、李國宋、姜鶴澗等二十人題跋。題跋者近四十人,時間自1699年一直到1721年之後,前後持續二十餘年。題跋中有多處言及退夫。

上卷第七紙有李、王令樹等四人跋。李題長詩,款雲:“程退夫席上觀過嶺圖並送燕思先生南遊。楚藩同學弟李具稿。”王令樹題詩,款雲:“己卯仲冬下浣,雪中為燕翁先生題於自強堂。廷令王令樹。”自強堂,乃程道光之齋居名,王令樹也是在退夫家見此圖。《淮海英靈集》甲集卷一載:“王令樹,字桐孫,泰興人,康熙己未進士,官四川富順縣令,政成擢禮部主客司主事歷官侍御。”二人之題跋都作於1699年。

下卷第二紙為王勿齋之題,款:“己卯中冬望後七日,客程二退夫敬久亭,雪中為燕思老弟呵凍題《過嶺圖》,兼正。勿齋王熹儒。”此中所言之敬久亭、自強堂等均為退夫之齋居。

由此,也可見出程道光、黃硯旅和八大山人之間的間接關係。正是據於此,我以為,石濤的朋友,客居揚州的詩人、富商程退夫,當就是八大山人《安晚冊》所贈對象。

《石濤研究》,朱良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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