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雷:水墨鄉愁

詩經 周禮 楚辭 王冕 眾芳所在 眾芳所在 2017-10-13

鄭雷:水墨鄉愁

流寓北京的日子裡,郭睿喜歡邀集聲氣相通的朋友到居處啜茗閒話、詩酒暢情,有時興之所至,也會對客揮毫,就著娓娓清言從容佈局,人散後再慢慢勾勒點染,收拾出一幅蕭寒寥遠的精品。有時塊然獨處,開卷深思,恰好有人來訪,他也樂於講講近期的遭遇和見聞。一次,他說晚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醒來按照殘存的記憶畫出一張圖,並在上面加了長題:“偶讀書至夜分,甫交睫,彷彿至一幽谷,雲繞泉石,風動篔簹,顧而樂之,徜徉忘歸。優遊未終,忽失所在,寤而識為夢也,然其境象盤紆胸際不能去,遽起捉筆為記,已佚五六,畫成而佚其八九,去之亦遠矣,為低迴久之。乃引莊生齊物之旨自解曰:周夢為蝴蝶抑蝴蝶夢為周既不易辨,則吾安知斯夢之非真而圖寫之非夢邪?歲次辛卯夏孟,時明月當空,清風徐徐,夜闌人靜,可暢然釋懷也。”畫面上,煙雲繚繞,清流激湍,奇石兀立,幾隻鳥蹲踞在石上,動靜各殊,一片修竹參差搖曳,一如《紅樓夢》所形容的“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說是實景,總覺迷離惝恍,如隔紗幕;說是夢境,卻又情境歷歷,如在目前。

鄭雷:水墨鄉愁

以《周禮》“六夢”之說推斷,這或許當屬於“思夢”,鄭玄注謂“覺時所思念之而夢”,日有所思,一一在夢中幻出形相。張岱“常夢至一石廠,崢窅巖岪,前有急湍洄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雜以名花。夢坐其中,童子進茗果,積書滿架,開卷視之,多蝌蚪、鳥跡、霹靂篆文”,醒後“欲得一勝地彷彿為之”,於是在郊外依據夢境造了理想的琅嬛福地。冷峻深沉如魯迅,心中一樣藏著絢爛的夢境:“我彷彿記得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晒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裡的萍藻游魚,一同盪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近於原形。”

“生活於大城市的我一轉眼也已年屆不惑,在水泥森林包圍中總是透不過氣來,不知為什麼,常會夢到童年的村莊和家裡那幾間早已不存在了的土屋。”郭睿寫文章感嘆,“在外漂流久了,很多人都會生出對家的懷戀之情,即便是從偏僻落後農村出來的人,也會真誠想念起哪怕是已經破敗不堪的家園,因為那裡留下了他們童真無邪的歡笑和艱難成長的足跡,一圈籬笆,幾間土屋,土砌的院牆,窄窄的田埂,無一不成為回憶中快樂的源泉。”曾經的家園,有意無意間幻出詩意棲居的境象,暗暗融入記憶的底色,化作鄉愁,化作回不去的舊日風華,在水墨的暈染中愈見清澈。

鄭雷:水墨鄉愁

王蒙應郭睿之請為他題過“一花世界”四個大字,出處在陳散原七律的一聯:“四也門楣天所大,一花世界道開先。”看字面接近“一花一世界”,細味其內涵,似更像當下流行語“一個人的浮世清歡”。畫家的喜悅常常與寂寞相伴,《儒林外史》裡的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著鞭子,口裡唱著歌曲,在鄉村鎮上以及湖邊到處頑耍,惹的鄉下孩子們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吳敬梓借王冕刻畫自己心目中的高士,學問通透,性情恬淡,而能超然世外,遠離俗務,競趨名利的現實中,這樣的人物當真難找得很:“吾家洗研池頭樹,個個華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顔色,只流清氣滿乾坤。”詩好,畫好,純淨無染的詩心尤其不可多得,他在哪裡,哪裡就是真正的“一花世界”。

鄭雷:水墨鄉愁

一九五六年,齊白石獲得世界和平獎,請鬱風代為宣讀答詞:“正由於愛我的家鄉,愛我祖國美麗富饒的山河土地,愛大地上的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而花費了我畢生的精力,把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感情畫在畫兒裡,寫在詩裡。”老人筆下,傳統花鳥畫的士大夫情趣悄然轉化為田園生活的縷縷思憶,牽牛、葫蘆、豆莢、雛雞、魚蝦、柴耙、鋤頭、簸箕、籬笆之類無一不打上鄉土中國的烙印,而戀慕故園之情,到老愈見深摯。

其實從《詩經》《楚辭》開始,草木蟲魚已在在牽動著人間情意。揚之水為郭睿《喓喓草蟲》所寫的文字延續她一貫的文風,洗練而耐看:“今世畫家運筆為蟋蟀傳神,是用它布候節氣,還是發抒自家胸臆呢?……為《詩》寫意,選擇了一個渾身故事且有色有聲的古老題材,便已先‘聲’奪人。”尋繹畫境,處處溢滿“籬落呼燈,世間兒女”的情致,與《鄉情在目》系列裡的螳螂、知了、蜻蜓、馬蜂、飛蛾、蝗蟲、蝴蝶乃至老樹、荷塘、冬瓜、玉米、稻穀、蘿蔔一樣,信手拈來,飽含童年的回味。揚之水若不經意的一問,問出了畫者的家園情懷。

鄭雷:水墨鄉愁

孔子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恢復社會秩序、通達清明政治的濟世良策,直到王陽明猶堅守著這一基本法則,不失儒者的自信:“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事事圓融無礙,物物各得其所,“天不變,道亦不變”,綿亙萬古,直到地老天荒,不禁令人想起《禮記·郊特牲》中的《伊耆氏蠟辭》:“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羅伯特·勃朗寧(Robert Browning)的《比芭之歌》(Pippa’s song)也體現著同樣的意趣:“歲時當春,春日當晨。晨當七時,坡閃露光。雲雀翱翔,蝸處荊莽。帝居天堂,舉世安詳。(The year’s at the spring,/And day’s at the morn;/Morning’s at seven;/The hillside’s dew-pearled;/The lark’s on the wing;/The snail’s on the thorn:/God’s in His heaven—/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這種境界,正同於禪宗偈語的“雲在青天水在瓶”。

鄭雷:水墨鄉愁

然而仁義忠孝的天經地義到了後世不斷引來質疑,衹能在曲詞唱本里保留住原有的莊嚴,張愛玲說:“我最喜歡的還是申曲裡的幾句套語: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他們具有同一種的宇宙觀——多麼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思之令人淚落。”也正是這種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支撐起了郭睿的“一花世界”,天有四時,月有圓缺,龍歸大澤,虎臥深山,雀噪林柯,花開陌上,一派清朗氣象。而花善應時而生,鳥喜呼朋引類,彼此習慣了相濡以沫,安心享受溫暖的俗世情味,不願相忘於江湖。澆漓風習中尚有如此一方天地悄然滋潤撫慰著日漸失望的人心,真是思之令人淚落。

詩人說,酒是黃昏時歸鄉的小路。畫呢?

(本文為作者為一花世界——郭睿花鳥畫展而作的序言)


鄭雷:水墨鄉愁

鄭雷,1968年生,江蘇南通人。文學博士,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戲曲研究所副所長。著有《崑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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