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愁的詩報(趙世亮)
我念高中時，現代詩歌已逐漸沒落。寫詩不再是個令人羨慕的活兒。會寫幾句詩，甚至連對象都好找的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寫詩正在逐漸被人看作“有病”，“詩人”也逐漸成為神經質的代名詞。
那時我所在的山東莒縣，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小小縣城，在那裡，文化氣息曾經一直很濃，甚至社會上還有過幾個小有名氣的詩社，可惜到了後來，所有詩社先後土崩瓦解。受金錢誘惑，大家已顧不上考慮會不會游泳，紛紛縱身下海。當然，除了牧愁。牧愁打心眼裡瞧不起這些人。“他們是文學的叛逆者。”牧愁氣呼呼地對我說。
起初認識牧愁，完全是因為他的名字。牧愁，一聽就詩意無限：一望無際的草原，夕陽如血，縷縷炊煙，一位英俊少年手執馬頭琴靜靜地站著，目光伸向遙遠的地平線。……
可惜，牧愁一點都不英俊。牧愁只是個極為普通的文學青年，在肉聯場負責記賬。不過，牧愁卻是繆斯最為忠實的追隨者，他對文學的痴迷幾乎到了令人無法理解的程度。無論班上班下，他給人最常見的形象就是手捧一本詩集，兩眼痴痴發呆，口中唸唸有詞。那年牧愁才二十五歲，但頭髮枯槁，蒼白枯瘦，看起來像四十五歲。
在我認識牧愁的第三個月，牧愁自費辦了一份小報，名字叫做《青春詩報》，裡面盡是些像他一樣的詩歌愛好者的作品。按牧愁的話說，報紙的宗旨在於：喚醒名利場上骯髒的人們，使其重新迴歸心靈的純淨與崇高。牧愁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夠看到他的詩報，有更多的人愛上詩歌。牧愁甚至天真地想：人們會感激我的，詩歌是多好的東西啊！為此，他每天起早貪黑，東奔西走。
報紙完全採用贈送的形式。雖然只有一百多份，但已經佔去了牧愁的多半工資。牧愁每天的飯菜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那時還沒有電腦，也用不起印刷廠，牧愁就一個字一個字地在蠟紙上刻，然後一張一張地手工印刷。牧愁的手指腫得像棒槌一樣。
第一期報紙出來的時候，牧愁樂得像個三歲的孩子，捧著報紙連蹦帶跳。他將一張報紙連同有關通告貼在街頭上，等著有人到他家裡領報紙。
兩天，三天……始終沒有人來。
牧愁想：也許是自己貼的地方太偏，沒人看見吧，於是又在顯眼的地方連貼了三張。心想：這下總可以了吧。這可是免費的。這可是詩報啊。
可是，仍無人來。
牧愁漸漸沉不住氣了。他用一張大白紙寫清了自己的意思，夾著自己的詩報，來到了街上。徘徊了半天，終於慢慢地在一個牆角站定，將大白紙貼在牆上。看得出，牧愁還很不習慣這種事情，他的臉漲得紅紅的，不大敢看人，偶爾嘴裡還小聲嘀咕一句，顯然是在給自己打氣。
街上畢竟是街上，過往行人多得如同擁擠的螞蟻。可是，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停步駐足，他們大多匆匆忙忙地趕路，目光直視前方，臉上的表情冷漠木然。
極少數停下來的，也是滿臉疑惑。他們奇怪地望著牧愁和他的通告和他的詩報，如同觀看怪物。也有人走過來隨便翻看一下，扔下轉身就走。甚至，有人還沒等走到跟前就大聲催促同伴：“快走，快走，有什麼好看的！都是騙人的。”
那個下午陽光燦爛，人潮洶湧，牧愁坐在牆角的陰暗處，感覺自己正坐在一片荒涼的沙漠裡，心，一個勁兒地發冷。他抬頭站了起來，看見東邊圍了一大群人正在你擁我擠地搶購一堆內衣內褲，一看就知道是過時的洋垃圾；西邊也圍了一大群男男女女，中間有人正在扯脖子大喊“滋陰壯陽，功效無比”。牧愁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單。
正當牧愁無比煩惱的時候，突然有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急步走來，嘴裡一邊喊著：“太好了。快給我一張！”感動得牧愁差點流淚！牧愁一下拿了三、四張遞給對方，正想握一握手，小夥子突然彎腰致謝：“多謝，多謝。出門不帶紙，上廁所就是不方便。”
牧愁險些坐在了地上。
整個下午，《青春詩報》幾乎無人問津。越是免費，越沒人要，詩歌的價值貶到了無法再貶。我的朋友牧愁由哀愁而絕望，由絕望而憤慨，站在大街上號啕大哭，指天大罵，罵完後拍拍屁股揚長而去。他的那些詩報，那些企圖喚醒人們心靈的文字，被風吹得到處都是。它們有的被撿破爛的撿走，賣了廢紙；有的被趕集的人撿去包了蔬菜；還有的自己亂飛，不知去向。……
牧愁也從此下落不明。聽說早就不在肉聯場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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