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楊浦濱江貫通工程的背後:最後的重工車間

上海楊浦濱江貫通工程的背後:最後的重工車間

“我們企業肯定不會搬。”幾年前,時任上海電站設備輔機廠黨委書記的高志躍這樣認為,老員工孫建平也篤定地相信。

理由很充分。

“你看這個楊浦大橋,楊浦大橋原先是(計劃)從我們廠裡通過的,就因為我們企業重要,楊浦大橋特地偏了個八度的角,從另外一個地方過去,讓我們這個企業保留。”高志躍指著會議室窗外的大橋說。

但2018年12月29日,作為楊樹浦路工業生產線上最後的堅守者,上海電站設備輔機廠(西廠)正式搬離。

這一變遷的背景是上海市2002年開啟的黃浦江兩岸綜合開發,“還江於民”,讓濱江岸線切實成為百姓可以親近的公共空間。2017年12月31日,黃浦江兩岸從楊浦大橋至徐浦大橋45公里岸線公共空間宣告貫通。2018年底,楊浦區把貫通岸線向東延伸到定海橋,2.7公里岸線實現結構性貫通,並計劃於今年國慶完成空間景觀對市民開放。

作為創造了許多中國工業的“第一”、近代上海起步最早、規模最大工業區的楊樹浦,工廠的搬離意味著這裡將成為真正的“工業鏽帶”。但若放眼整個濱江百年生命線,這一次的告別,只能算一個“中點”——作為工業生產的角色告一段落,而作為“城市會客廳”的角色已邁開步伐。

楊浦區建管委主任、區浦江辦常務副主任劉安說,城市的有機生長是客觀必然的,城市有機更新會消融一些東西,改變一些東西,但城市的文脈歷史應設法留存,成為城市更新過程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告別】

搬遷的傳言,廠裡有過幾次,每次都不了了之。

大家都覺得不會搬的原因:一是工廠承擔國家重點軍工任務,屬於裝備製造業中的核心骨幹企業;二是廠裡態度也“明確”,2000年廠裡為安定人心,甚至重整圍牆、加寬廠房、維修道路,還建造了9層的辦公大樓。

而最明顯卻很少說出口的一種情感是——楊樹浦是“近代上海工業的搖籃”,難道就從這裡離開了?

“楊樹浦可是一部活的上海工業發展史!”有人在朋友圈寫道。

百年一瞬。楊樹浦,初為河流名,後為路名、區片名。從19世紀末期還是地廣人稀的荒野鄉村,到1899年被併入公共租界、外商相繼湧入,幾十年間,楊樹浦成為上海外資企業最集中、數量最多的地區。輔機廠的前身——慎昌洋行,正是在1921年於楊樹浦起步的。

新中國成立後,楊樹浦飛速發展,到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最為輝煌:楊樹浦發電廠、上海自來水廠、楊樹浦煤氣廠、上海船廠、申新五六七棉紡廠、天章造紙廠、中國肥皂公司、正廣和汽水廠、上海第四製藥廠……最多的時候,不同門類的工業企業三百多家聚集於此,形成近代中國工業的先行區。

“楊浦濱江區別於其他區域,比如虹口、徐匯、浦東,特別的地方就是在於工業廠房非常連續,一個接一個。”大舍建築設計事務所主持建築師、參與貫通工程的設計師柳亦春強調了這種“連續性”“成街區性”的特點。

74歲的季曉芸是老楊浦。中學時,她曾在上海鍋爐廠、國棉十七廠勤工儉學,後在上海鐵絲廠工作。1972年婚後,她住進楊樹浦路邊的小區,愛人在路對面的天章造紙廠工作,“上班鈴響了衝過去都來得及”。

窗外,是屬於楊樹浦路的早晨:工人們騎車的,走路的,熙熙攘攘;廠區門口,有些以白日班為主的,工人們輕輕鬆鬆在門口打招呼,而有些紡織廠日夜不休三班倒,女工們多半都神情緊張、三步並作兩步跨進工廠。

1980年代初,孫建平還住在市區,每天坐公交車上班,車子太擠,公交公司會在大的站點配幾位員工,幫助乘客往車上推,“好了之後敲敲門,(意思)駕駛員可以開車了”。

“我們這代人的青春是在工廠裡的。”孫建平說。1980年,他出了高中校門,考入上海技工學校,學習兩年,一半時間在校上課,一半時間在電站輔機廠鍛工車間工作,後正式進入輔機廠工作至今,現任輔機廠基建裝備部部長。

他是位內斂的幹部,有典型的工人氣質,講什麼都簡單扼要,少有細節,唯獨回憶和愛人史萍的初次邂逅,才多了些許畫面感。

1980年9月27日,他去上海技工學校報到。乘車時,一位抱著小孩的女士上了車,孫建平站在車廂後部,瞥見一個女孩起身讓座。等他到學校坐下後,一個女孩進來了。“不就是前面讓座的那個女孩嗎?原來她是同學!”

孫建平說:“那時我們讀技校,大家都很團結。我們游泳,到澱山湖去,大家就說好,半夜騎自行車從廠裡出發,帶著啤酒什麼的,一路高歌。”

上海電站輔機廠採用的是3年學徒制度。孫建平說,在技校的半工半讀期間,老工人就會自己挑選徒弟。

王智敏1968年9月進廠,到現在都記得當年“認師”的曲折。“大家站在籃球場上等自己的師父來領,我在被剩下來4、5個人當中。後來才知道,師父之前不願意認我,是因為看到我頭髮卷,覺得我可能生活作風比較浮,3、4天后,看到我從澡堂出來頭髮還是這樣,才把我認去了。”

史萍說,人們今天反覆說的“工匠精神”,在當年上海的工人中是一種普遍存在。

王智敏所在的是鑄造車間,一般是白天生產鑄件後,老工人在晚上來澆鐵水、澆鋼板,如果在家想到哪一個螺絲可能沒擰緊,也會特地晚上跑來。王智敏說,當時工人之間比的是“我做這個事情,今天要把它做好,明天要比今天做得好,後天還要做得更好,千萬不能出次品,千萬不能出廢品”。

在設計師柳亦春的眼裡,這些都屬於上海的工業文明。而楊浦濱江貫通工程中的一項重要目的,正是“要把這種工業文明的物質載體保留下來,作為一個新的城市空間,變成這個城市新的有機組成部分”。

2018年12月28日晚,最後一輛搬遷的班車裡,有人扭頭看窗外的工廠大門,臉分明抽動了。但誰也沒有說話。2018年12月29日,楊樹浦路1900號的輔機廠西廠,最大的主車間不再隆隆作響。

上海楊浦濱江貫通工程的背後:最後的重工車間

2018年12月27日,搬遷前兩天,採購部在容器重裝車間前合影。這是輔機廠最大的車間,也是楊樹浦路上最後一個重工車間。

【碰撞】

廠區是分階段交付的。生產線遷往臨港新城,研發和經營部門留在楊浦。

2018年6月27日,史萍給一幢樓拍了3張照片。那是工廠三號樓,她工作了十年的辦公樓。

第一張是上午,樓還是原貌;第二張是下午,辦公樓被拆了一半;第三張是晚上,辦公樓夷為平地後,從空地上可看到對面的東方明珠。

她發了朋友圈,照片博得了比往常多許多倍的點贊量和評論數。

評論分兩類,一類是不捨,另一類則是驚喜——“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浦東最亮麗的那一塊”。

史萍覺得,這是一種複雜的心態,一種新與舊的碰撞。身處的腳下,是百年前起步的工業區,厚重,滄桑;而眺望到的那一邊,經歷了開發開放,綻放著耀眼的光芒。

楊樹浦的好時光是從1985年左右開始走下坡路的。

當時面臨的問題包括原有產業檔次偏低,經濟效益下降;企業設備陳舊、技術落後;工業汙染嚴重,能耗過高等。

季曉芸記得,不少工廠“關、停、並、轉”之後,大批工人下崗、內退,楊樹浦路上原本熙熙攘攘的上下班“大軍”消失了。而這種寧靜,是令人感到酸楚的。不少家庭夫妻雙雙下崗,生活壓力陡增。

1992年後,楊浦區境內市屬企業的調整力度逐步加大。全區工業企業從1200家銳減至200家,產業工人由60萬人減少至6萬人。上海80萬名職工下崗,楊浦佔了近60萬人。

隨著工廠外遷,楊樹浦地區出現衰敗景象。處處是廢棄的廠房和機器設備,道路設施老舊不堪,破牆開店、違章搭建等雜亂叢生。

劉安還記得2012年第一次為貫通工程去濱江考察,沿江的工廠都關閉著,基礎設施幾乎是空白,彷彿一臺沉睡的生鏽機器,與快節奏發展的城市格格不入。

在土地收儲過程中,除卻具體事務性溝通,劉安反覆想和企業高層們傳達的是,搬遷可以成為工廠轉型改革的契機,開發可以共贏。

高志躍說:“我們提的口號是‘不是被動搬遷,而是主動轉型’。”

針對搬遷後的輔機廠,他提出幾個改變:生產模式要變化,重點要放在科研上;把企業產品逐步向高端產品轉變,低附加值的工作通過社會分包出去。史萍作為電站輔機廠人力資源部的老員工,從招聘思路中看得更加明晰——工廠更看重腦力而不是體力了。

新與舊的撞擊,存在於濱江的滄桑鉅變,存在於工廠轉型,更存在於人心。

對於大多數輔機廠基層工人來說,搬遷讓出工廠土地的決定是集團下達的。看到濱江南段首先貫通後的鉅變,才是不少工人從心底接受搬遷的開始。

孫建平記起去年的一天,廠裡組織大家看電影,影院就在已貫通區域的漁人碼頭(曾經全國第一的上海魚市場)。孫建平和一幫老員工沿著江邊一路走到電影院,一路回味青春,就像年輕時一路唱著歌去游泳一樣。

那是大家第一次真正欣賞貫通後的楊浦濱江。

有兩位在搬遷中即將面臨調崗的員工對孫建平說,“崗位沒了,也沒辦法,這是社會發展。”“作為一個上海人,希望上海越來越美,但是美要付出代價。誰叫我們碰到了呢?”

【融合】

高志躍在搬遷前曾專門去輔機廠東廠那幢有GE公司標誌的慎昌洋行車間門口拍了張照片。

他強調這些建築“非常非常”值得留下。“我們工廠的歷史是很悠久的,所有的廠房鋼結構都不是焊接的,是鉚釘鉚起來的像外白渡橋一樣的……”

對於劉安和他的團隊來說,如何保住這些工業遺存,是一套系統工程。楊浦濱江南段核心區目前共有保護保留歷史建築24處,66幢,26.2萬平方米。

“一幢歷史建築,一個修繕方案,一套修繕策略。”劉安說,“必須要去充分查閱這幢房子的歷史檔案,然後對照現場的具體情況,所以每一次設計之前我們都要委託第三方,對房屋現狀進行勘探、勘察,再委託設計單位分析,且不是一家設計單位,進行比選,吸納各個方案的長處。”

比選的過程會產生交鋒。位於楊浦大橋西側的永安棧房就是一例。

永安棧房建成於1921年,是一處雙子樓。西側樓除了年久失修,基本保持歷史原貌。東側樓則在1961年劃給上海化工廠,後置換成為上海有機新材料工業園的材料成品倉庫,再改建為辦公樓對外出租,早已面目全非:外立面被刷成了黃色,原有的長條格式高窗全被拆除……

有設計師主張“修舊如舊”,認為應該用新式材料把東側的倉庫還原到與西側相似的程度。

柳亦春則偏向“新與舊的有機融合”。“建築裡的柱子是八角柱,其實也和功能有關係。普通柱子是四角的,扛麻袋運輸搬運過程中容易碰壞,所以就把角削掉,直接變成一個八角柱,這就體現了非常樸素的建造思想,怎麼用,就怎麼造。”所以他認為在修繕中,“以新用途介入做一些改動,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而即使不屬於歷史保護建築,劉安認為,也不能機械地一拆了之。

上海制皁廠,前身是1923年的英國利華兄弟公司,留存有很多生產的工藝流程用地,例如沉澱池、設備用房等。討論方案有兩種意見,一種是全部拆除,因為這些用地都不在歷史保護建築目錄;另一種意見是保留並植入新的功能。最後反覆討論,濱江公司選擇了植入新功能,未來可能會打造一個制皁博物館。

作為工科博士,劉安卻常常流露出感性的一面。他曾經為了保住一棵樹,特地請兩位領導出面。“每一個細部都去斟酌、判斷,最終選擇的方案才能有張力,有新和舊的融合,有建築和環境的融合。”

上海楊浦濱江貫通工程的背後:最後的重工車間

搬遷前夕,各部門自發在老廠區合影。

【生長】

濱江南段2.8公里開放的那天,劉安又去走了個來回。

十幾個繫纜樁,在廣場上拼成船頭的形狀,有人在那裡合影;自來水造型的路燈下,有人向同行者解釋“燈頭是一個四通管,展現工業文明的特色”……

更新迭代是為了充分適應滿足城市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持續推進城市經濟社會的發展。但這些城市的文脈歷史,這些場地特質、場所精神應該設法留存,成為“城市會客廳”的獨特元素。

在《上海市城市總體規劃(2016-2040)》中,楊浦南段濱江被劃入上海的CAZ(Central Activity Zone),即中央活動區,意指比CBD(中央商務區)更有“溫度”、更具備“多樣性”的核心功能區。

楊浦濱江公司董事長左衛東說:“楊浦濱江是上海市的濱江,楊浦區也是上海市的楊浦區,黃浦江兩岸開發建設是整個上海市的黃浦江兩岸開發建設,所以我們的眼光、站位一定要從全市角度來看這個區域的發展。”

他認為,若論百年工業歷史的文化底蘊、建築形態,楊浦濱江已經具備獨特魅力,但要比照世界級濱水岸線,在軟件上還有差距。這個過程中,需要多方參與。

比如更為精細化、更有“溫度”的規劃和設計。楊浦區規土局局長張漢陵提到,經濟發展有變化,規劃也要跟著變。“一些社會功能需求不停冒出,比如說共享單車,過去沒有,有些地方是不是考慮要設置共享單車的空間。規劃需要有一定的彈性。”

後工業時代,城市公共空間作為城市有機體的組成部分,其改造不僅僅是物理空間層面的,更意味著城市治理者與老百姓在理念上的深層互動。

季曉芸認為,濱江開發既然是“還江於民”,居民享受便利後,也要“維護好這個客廳的整潔”。

她每天早晨都帶領一支名叫“夕陽紅”的拳操隊在楊浦濱江打太極拳。她觀察到,越來越多團體活動隊伍開始捨近求遠,也轉戰到濱江區域。每天活動結束,她會主動和隊員們撿起身邊垃圾,若看到有人亂扔,還會善意提醒。

去年7月,楊浦大橋西側2.8公里濱江岸線上新建的4家黨建服務站啟用,季曉芸去黨建服務站做了志願者。

黨建服務站相當於濱江沿岸的驛站,是市民遊客共享的公共服務空間,提供急救包、雨傘、洗手間等服務,由社會組織主要負責管理,白領、居民作為志願者力量補充。

工作中有不少現代化設備操作要學,季曉芸反覆操練。工作人員向她道“辛苦”,她笑著回:“這也是我們自己的事。”

“濱江最早開發的時候,我就特地跑到馬路邊上來看,在想以後能開發成什麼樣子。根本想不到,現在開發成這樣,我真的心裡好激動。”她感慨。

2019年,高志躍從輔機廠正式退休,擔任輔機廠高級顧問。

他期待能在濱江岸線上看到輔機廠的元素。“未來,等我再回來看我們工廠的時候,我就可以和孫子介紹,這個辦公室就是我坐過的地方,是我奮鬥過的地方。”

欄目主編:林環 文字編輯:林環 題圖來源:作者提供 圖片編輯:徐佳敏 編輯郵箱:[email protected]

題圖說明:員工們自發在廠區裡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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