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這幾個島還能回來嗎？| 蕭西之水

站在北海道根室地區，向東北方向遠眺，40公里之外即是“北方四島”之一的國後島。

雖然兩島距離非常近，兩地居民也曾經互有來往，但如今日本人卻只能從這裡看著對面，中間有一道雖然看不見、卻難以逾越的巨大鴻溝。

從北海道根室地區眺望國後島

從現代角度看，“北方四島”問題是橫亙在日本與俄羅斯兩國之間的一個重大問題。但如果把目光投放到大歷史層面，就會發現，“北方四島”已經是日俄兩國數百年矛盾的“最簡版”了。事實上，從遼東半島、朝鮮半島到中國東北、外興安嶺，再到庫頁島與千島群島、北海道島都曾是日俄兩國矛盾的核心區域，經歷了上百年，這片“爭地”才縮小到一個小小的“北方四島”，即：擇捉島、國後島、色丹島、齒舞群島（由7座島嶼構成）。

想要了解“北方四島”的成因，就要先了解日俄兩國交往三百年以來的歷史。

歷史成因：日俄齟齬兩百年

日本第一次得知俄羅斯的存在，是在1739年。當時一支俄羅斯探險船隊從西伯利亞沿海南下，穿越千島群島，來到日本仙台藩的多個海岸，造成不小的轟動。自那以後，日本人就得知北方存在一個名為“赤蝦夷”的國家。

1781年日本醫生、經濟學者工藤平助撰寫的《赤蝦夷風說考》，講述他所瞭解的當時俄羅斯人。“蝦夷”為日

從18世紀到19世紀前期，日俄兩國之間有過幾次不太愉快的交往經歷，雙方曾經互相扣留人質，進行過小規模的軍事衝突。到1858年，沙俄帝國通過中俄《北京條約》正式奪取了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的大陸領土以及庫頁島，沙俄的觸角正式伸到遠東，標誌著雙方的地緣政治衝突正式開啟。

也在1858年，沙俄與日本簽訂了《日俄修好通商條約》（《江戶條約》），這份條約將日俄國界線劃在了“北方四島”以北，也就是說，當時的“北方四島”仍然屬於日本，庫頁島則定為兩國人民的“雜居地”，雙方以這份條約為基礎建立了正式的外交關係。但“雜居地”的模糊定位讓當地的兩國居民之間經常出現矛盾，到1875年，正在進行明治維新的日本與沙俄正式達成《千島庫頁島交換條約》，雙方約定：以庫頁島歸屬俄國作為交換條約，日本要佔據包括千島群島的全部島嶼。

1875年《千島庫頁島交換條約》文本。原文為法文，俄文版本與日文版本均為基於法語的翻譯版本，不具備法

對於這份交換協議，當時很多人都不理解：從陸地面積來看，庫頁島無疑比千島群島要大很多，日本如此“交換”不是吃虧了？其實，日本人看重的不完全是陸地面積，更看重了千島群島在海洋中的位置：千島群島分佈海域廣泛，如同一條島鏈把守著俄羅斯從西伯利亞向東航行的去路，不僅能對俄國形成牽制，也能方便日本向美國方面航行。所以日本人表面上放棄了領土，實際上卻獲得了好處。

千島群島所在位置

況且，日本也沒有完全放棄庫頁島。1905年7月，隨著日俄戰爭進入尾聲，日本軍隊特意派遣軍隊佔領整個庫頁島；9月，日俄雙方簽訂《日俄朴茨茅斯條約》，其中規定把庫頁島以北緯50度為界，南邊歸屬日本、北邊歸屬沙俄。這份條約讓近代日本的版圖空前擴大，也讓日本從偏居一隅的海島小國走向侵略擴張的海洋帝國。

只不過，沒過幾十年，日本就在二戰之中徹底被打回原形，北海道島以北的土地也得而復失。1945年二戰進入尾聲，蘇聯軍隊在8月底至9月初相繼佔領庫頁島以及千島群島的所有島嶼，奠定了如今日俄雙方在東北亞的實際控制範圍，而“北方四島”問題，也就此產生。

冷戰陰雲：日本與蘇聯的“還島”談判

根據1945年盟軍敦促日本投降的《波茨坦公告》第八條規定：“日本之主權必將限於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國及吾人所決定其他小島之內”。然而由於“吾人”在二戰以後分裂為美國、蘇聯兩大陣營， “冷戰”的到來也讓條文解釋出現不同。

1952年日本與美國、英國、法國等西方國家簽署《舊金山條約》，第二章第二條第三款規定“日本國放棄千島群島……庫頁島一部及近接各島的全部權利”。但由於《舊金山條約》在邀請中國代表時選取位於臺灣的蔣介石政府，蘇聯為了支持新中國政府而拒絕簽署該條約，這使得蘇聯無法通過《舊金山條約》直接獲取包括庫頁島南部、千島群島在內的法理權利。

日俄國境線變動

圍繞這一點，1955年6月，日蘇兩國外交官在英國倫敦開始談判。不過雙方很快陷入到僵局之中，因為日本與蘇聯對於《舊金山條約》放棄的“千島群島”（庫里爾群島）的定義出現了不同。

事實上，1875年日俄雙方的《千島庫頁島交換條約》對於“庫里爾群島”（千島群島）的定義是“擇捉島（不包含）以北的18座島嶼”，而擇捉島、國後島等“北方四島”在當時被定義為北海道的一部分。所以說，《舊金山條約》出現英語的“庫里爾群島”不應該包括“北方四島”。

蘇聯指出了日本人說法的漏洞：二戰之前，日本政府把擇捉島、國後島劃入“千島群島”範圍很多年，這說明這兩個島嶼的性質已經變了，不能機械地遵守1875年的規範。

如此一來，日本只能提出最後的要求：或許日本政府調整過擇捉島、國後島的歸屬，但“北方四島”的另外兩部分島嶼，即齒舞群島、色丹島卻一直屬於北海道管轄，最少也應該把這兩座島嶼歸還給日本。當時的蘇聯由於最高領導人更迭導致政情不穩，急需與日本進一步擴大貿易，便在原則上表示同意。

日本海軍測繪的千島群島地圖，明確將擇捉島、國後島兩島列入千島群島範圍內。

但美國人卻在這一時刻表示反對。如果蘇聯真的歸還齒舞群島、色丹島，那就說明蘇聯以法律形式奪取了擇捉島、國後島這兩個北海道附近最大的島嶼。一旦蘇聯在這兩座島上部署士兵甚至是導彈基地，那麼駐紮在日本的美軍就會處於冷戰第一線。為了阻撓日本與蘇聯達成合意，美國國務卿杜勒斯訪問倫敦時特意會見了與蘇聯談判的日本外相重光葵，告誡他“如果日本允許國後、擇捉歸屬於蘇聯，那麼（美國託管的）沖繩也將成為美國領土”。

在美蘇雙方的政治角力下，日本只得堅持全部收回“北方四島”的強硬立場。1955年10月，日本首相鳩山一郎訪問蘇聯，與蘇共第一書記赫魯曉夫會面，同意擱置領土爭端。但領土分界未定，就意味著雙方無法簽署二戰的和平條約。為了實現日蘇兩國關係正常化，雙方簽署《蘇日共同宣言》，規定了漁業、貿易往來、遣返日本戰俘問題的各項方針。

1955年10月19日，日本首相鳩山一郎與蘇聯部長會議主席尼古拉·布爾加寧簽署《日蘇共同宣言》

針對“北方四島”問題，《蘇日共同聲明》做了如下規定：“蘇聯應日本之要求，考慮日本之利益，同意將齒舞群島、色丹島移交日本。但是，這些島嶼的實際移交須在日本與蘇聯締結和平條約之後啟動。”

就在“北方四島”問題看似走向解決時，1957年上臺的岸信介內閣卻重新倒向美國，並在1960年與美國簽署新的安保條約，給予美軍在日本駐紮與建設基地的正當性，讓日本正式成為美國在東北亞的橋頭堡。這個重大變化讓蘇聯非常不滿，為了不讓“北方四島”在歸還後成為美國軍事基地，赫魯曉夫單方面宣佈“領土問題已經解決完畢”，問題便一直拖了下來。

1993年日本首相細川護熙與俄羅斯聯邦總統葉利欽會面

冷戰結束後，俄羅斯聯邦政府繼承了日蘇外交的地位。1993年與2001年，俄羅斯與日本先後達成《東京宣言》與《伊爾庫茨克宣言》，共同認可雙方應以1956年《日蘇共同宣言》為起點，共同解決“北方四島”問題。

然而至今，“北方四島”問題依舊懸而未決，日本與俄羅斯之間迄今也沒有簽訂二戰和平條約。

展望未來：近年來“北方四島”問題的探討

2019年4月23日，日本外務省發表了2019年版外交藍皮書，其中在“對俄外交”部分悄悄刪除了一句話：“北方四島屬於日本”。

過去數十年，這句話都是日本對俄羅斯外交的核心理念，一直寫在歷年外交藍皮書之中。但今年卻突然把這一條抹去，這又是為什麼呢？

近年來，安倍晉三與普京之間建立了很深的私交，截至2019年，兩人作為國家首腦見面25次，創下日俄（蘇）領導人會面次數的記錄，日本政府也試圖以這份私交為突破口，尋求歸還“北方四島”、簽訂日俄和平條約等事項。

2016年12月，普京來到安倍老家、山口縣長門市訪問，併入住一家日本傳統風格的溫泉旅館，日本人一度認為這是解決“北方四島”問題非常好的機會，甚至提出：只要普京願意與安倍一起泡溫泉，事情就能最終解決。然而直到最後，普京仍然沒有任何表態，“北方四島”問題依舊懸而未決。

2016年普京訪問日本山口縣長門市

究其原因，仍然在於日本與俄羅斯之間的思維有所不同。俄羅斯認為，既然1956年《日蘇共同宣言》提出“先簽約、再交島”，那麼日本與俄羅斯就應該先以簽訂和平條約為目的，之後再談論具體歸還島嶼問題；但日本卻把全部重心放在“北方四島”的移交問題上，日本外務省更是長期堅持四島必須一起移交日本的所謂“四島返還論”，卻對和平條約較少提及。順序上的不同，使得日俄雙方長期以來難以形成互信，無論簽約還是移交島嶼都難以完成。

2019年1月，安倍晉三訪俄，但由於這個思維邏輯的矛盾，雙方關於“北方四島”問題的談判依然沒有進展。但或許正是這次無功而返，讓日本人徹底意識到雙方思維的差別，日本外務省也終於願意從外交藍皮書裡刪除了“北方四島屬於日本”這一句話。

2019年2月7日，安倍晉三在“北方領土之日”會議上發表演講，本次演講不再提出“北方領土是我國固有領

這個舉動無疑放棄了自己數十年來的國策，或許也意味著日本永遠無法再收回擇捉島、國後島，但從另一方面考慮，也為日本與俄羅斯簽訂和平條約打開大門。畢竟，比起“北方四島”歸屬問題，東北亞兩個大國卻常年沒有和平條約，本身就在阻礙雙方正常交往合作。如果雙方能按照1956年“先簽約、再交島”的邏輯談妥，那麼無論“北方四島”的具體國界怎麼劃分，對於日俄兩國普通國民來講都是個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