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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洋過海的“肥宅”如何在中國為自己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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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馬志浩(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計算傳播學實驗中心助理研究員)

責編 | 吳 舫


7月初的一天,筆者在南京某影院參加《命運之夜——天之杯Ⅱ:迷失之蝶》的點映活動,現場參加活動的多是《命運之夜(fate stay night)》系列作品的粉絲或遊戲玩家,他們大多數是學生模樣的男性。點映開始前,筆者與活動參加者們一起排隊領取門票、紀念品,並與現場的 coser 合影。偶然的一個時刻,筆者聽到一位路人感慨: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肥宅?”

雖然 “肥宅” 在現在這個時代並非什麼新鮮詞彙,其含義已經從傳統的肥胖的 “御宅” —— “御宅” 早期指的是沉溺於動畫、漫畫、電子遊戲的人,後泛指對該類二次元文化產品有愛好和熱衷的人——演化為個體生活方式的自嘲。但這個詞彙在二次元文化生態裡,有著特定的發展脈絡。 “肥宅” 從何而來?又如何從一個汙名的稱謂變得具有可愛氣質?筆者將在本文中呈現 “肥宅” 演變的歷程。

“肥宅”誕生的背景

二次元作為一個典型的文化生態,伴隨著動畫、漫畫、電子遊戲等相關產業的發展,已逐步從亞文化走入流行文化。但若時光倒流回至30年前的日本,那場面可大不一樣。

二戰結束後的幾年,日本社會在短暫的經濟恢復時期出現了補償性生育高潮,人口出生率一度超過30‰。隨後日本進入了高速的經濟增長期,並於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中期因初代嬰兒潮的人口進入到了生育年齡,而出現了第二次嬰兒潮。但是,在90年代初,恰逢第二次嬰兒潮的人口進入到勞動力市場,日本經濟泡沫的破滅導致了失業率急速上升,相當數量的年輕人找不到工作,不得不宅在家中,成為 “啃老族”。根據東京大學勞動經濟學家玄田有史的計算,在1992年,年齡在15至34歲的未婚非就學人口中,約有133萬人沒有工作,佔到了該範圍人口的9%;這一數字在2002年進一步加劇,約214萬人沒有就業,佔到了範圍人口中的14%。

以上,是為那個時代日本的社會背景。而 “肥宅” 的母群體 “御宅”,恰好是在90年代開始逐漸被公眾關注。雖然御宅作為一個因興趣導向而形成的社會身份早已有之,但伴隨著日本經濟大蕭條,90年代成長起來的御宅族在面對社會壓力與代際生存競爭,不得不處於被動的弱勢地位。社會財富和經濟地位的弱勢造成了這代人整體的話語權喪失,不得不消極面對政治和公眾注意力。於是御宅族則逐漸被披上了一個 “邋遢、不擅長運動、喜歡看漫畫玩電玩” 的汙名外衣,而御宅族中那些身材肥胖的,就被稱作 “肥宅”。

文化產品的汙名化邏輯

科爾蓋特大學的文化研究學者保羅·洛佩斯認為,一種文化形態之所以遭受汙名,有一個前置條件必不可少:天然的低階層屬性。例如,對於 “裸體” 的欣賞,精英階層可以將其定義為高雅藝術,而對於中產及以下階層則定義為 “色情”。保羅·洛佩斯同樣以爵士樂早期汙名的例子進行類比:在20世紀20年代,爵士樂更多被捆綁在美國非裔文化上,被主流社會認為有害於其受眾和相關創作者。

肥宅,或說御宅被大規模汙名化亦存在類似的邏輯。社會層面的困頓致使1990年代的年輕人在群體層面缺乏獨立自主的經濟能力和對主流社會的挑戰精神,加之 “宮崎勤事件”(該事件是1988年至1989年間,發生於日本東京都和埼玉縣,四名女童被誘拐後殺害的事件。凶手為青年宮崎勤,其家中被警方搜查出大量成人及兒童色情錄像帶、動漫畫製品,這起事件是御宅群體被汙名過程的重要催化劑。)的影響,這代人在成人時就揹負著失敗與墮落的標籤。

但更加諷刺的是,也是從90年代開始,為了應對發展困境,佔據日本主體社會資源的機構、商人、官員開始注意到 “御宅經濟” 的意義並進行大量的資源投入,二次元產業開始大規模發展並逐漸走向井噴狀態。在內容題材方面,亞文化領域中的諸多元素,如後宮、龍傲天(通常指的是在幻想類題材中一出場就無敵的主角人設)、傲嬌、萌系、性轉等不斷擴充、再排列組合,並逐漸走入公眾視野。雖然現在御宅族的描述在很多語境下已經不再是純粹的貶義,御宅族中也不乏很多優秀的社會精英,但日本公眾主流視野下的宅形象已經與消極社會標籤密切捆綁、不可分割。

“肥宅”在中國的生長

文化工業化和全球化的結果,就是讓文化產品更加快速地擴散到異國。而在中國這片土壤裡,“肥宅” 長出了不一樣的形態。

中國80後一代,少年時通過電視臺的譯製接觸到的是類型較為單一的冒險類日本二次元作品,如《聖鬥士星矢》、《宇宙騎士》這類熱血悲愴題材,或者是早期的少女題材代表《美少女戰士》。雖然有缺陷的譯製並未讓80後充分理解作品內涵,但那代成長起來的孩童,多少都對這些作品抱有不少 “初戀感”。

而後,得益於互聯網的興起和廣大字幕組的貢獻,80後幾乎是與90後同期接收了來自日本的二次元文化及其世界觀知識。隨後像 ACFUN、BILIBILI 這種二次元社區的崛起,令更年輕的世代可以方便地擁抱二次元,並獲得 “肥宅” 的認證。或許在一開始,很多人介意 “肥” 的描述,但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將其視作是一種生活狀態或休閒方式,並常用作同輩之間的相互調侃。畢竟,在繁忙的工作學業之餘,宅在家裡玩遊戲、看動畫,也是不亦樂乎。

得益於中國改革開放後長期的經濟增長,雖然年輕人在個體成長過程中依然有很多生存壓力,但整體社會的平穩發展並沒有像日本那樣產生斷裂性的代際矛盾。成長起來的80後已經成為社會發展的主力軍,90後也在為即將到來的任務摩拳擦掌。“肥宅” 更顯得是一種興趣的標籤,而在人口層面上,其也是社會中流砥柱中的一份子,在話語權上並不弱勢。相較於日本汙名化的稱謂,“肥宅” 在中國則是一種相對溫和的描述。可以說,在中國的語境裡,“肥宅” 不僅無害,而且相對於一些同時期出現的標籤現象(如“鍵盤俠”、“聖母”等)更具一絲可愛和積極的氣息。

“大人們”的意志:融合與摩擦

“肥宅” 在誕生地日本已經不再有年齡特指的意涵,但在中國的環境裡,它一直是典型青少年屬性的文化標籤。無論實際生理年齡、個體社會身份是否仍處於青少年(特別對80後這一代人來說,他們中很多人也已為人父母),肥宅的文化標籤將幾代人捆綁為一個孩童的社會軀殼。而這個軀殼,不斷與 “大人們”(這裡 “大人們” 所指代的是相對於二次元興趣群體之外的主流社會群體的精英群體)發生互動、產生融合與摩擦。

作為舶來品的二次元產品消費者,肥宅在文化上更多受到日本思維和價值觀的影響。這不免使得社會主體人口的 “大人們” 非常警覺—— “這些 ‘孩子’ 是否會因此迷失?是否會喪失對中國本土文化的熱愛?”

現在看來,“大人們” 有些過於多慮了。如前文所述,從肥宅孩童的成長環境來看,80後目睹自身生活環境的翻天覆地之變,90後沐浴著經濟發展成就中的喜悅,這兩代肥宅與同輩人一樣,懷揣著高度的本土文化自信,並主動融入到二次元的社群創作活動。

這裡不得不提到的是B站社群中的 Vocaloid 創作群體。他們對洛天依、言和等典型日本動漫形象的虛擬歌姬進行編輯和再創造,創作出了不少膾炙人口的歌曲。尤其是在每年 BILIBILI 的拜年祭活動中,《權御天下》、《萬神紀》等虛擬歌姬作品詮釋了二次元社群對本土文化經典和國族想象。“大人們” 在領略到二次元元素的時候也難得感慨 “原來,這種大眼睛小鼻子的形象也可以做得這麼中國化。”

即使這樣,也難免出現肥宅與 “大人們” 的觀念摩擦。成長期接觸異國文化的肥宅在高度文化自信的同時,也表現出更多的文化包容。反而 “大人們” 則顯得有些自卑和狹隘的文化自信。而作為肥宅與 “大人們” 合作的產物——洛天依作品《天行健》,被部分“肥宅”批評為過度貶低他者文化。

結 語

結束了《命運之夜》的點映活動,筆者在返程路上與幾位小友交流起喜歡某一角色的心路歷程,一小友曰: “就是那種,感覺很強烈的戀愛沉浸感。”

嗯,相比於 “大人們” 的文化焦慮,或許戀愛觀焦慮更應該被重視吧。“肥宅”,其實真的很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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