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俯仰隨人為悲歡的秀才

蒲松齡 王勃 服裝 清朝 小說 詩歌 文學 郭一BUAA 2019-06-11

在蒲松齡的一生中,科場上的失意對他影響最大。他少年得志,19歲以縣府道三試第一的成績得了秀才稱號,從此躊躇滿志地踏上科舉的征途,期望“他日勳名上麟閣,風規雅似郭汾陽”。不料他費盡心力,到老卻始終不曾再邁出一步,終身不過是一個白衣秀才。

蒲松齡:俯仰隨人為悲歡的秀才

蒲松齡像

他慨嘆自己“落拓功名五十秋,不成一事已白頭”。所以,在他大量的文學作品中,除了享譽世界的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之外,還有詩詞、俚曲、小戲等,科舉問題都是其主題。科舉路上他受盡世道艱辛,看遍世間百態。科考的黑暗與不公,科考對於人性的摧殘,他都有著超出常人的深刻感受。所以,他筆下才有了大量以科考為主題的作品,他以充滿諷刺意味的筆觸,描繪了一個俯仰隨人為悲歡的秀才世界。

蒲松齡:俯仰隨人為悲歡的秀才

《聊齋志異》

《聊齋志異》中有短篇小說《王子安》,寫東昌府的一個名士王子安,科場中很不得志,一直考不上舉人,被弄得神魂顛倒。鄉試後還沒有發榜,他天天盼望,幾乎處於半瘋狂狀態。到了發榜那天,他因為心情緊張,吃得大醉。在醉中一會兒聽說報馬來了,說他考中了舉人,他忙叫家人賞報十千;一會兒又聽說自己考中了進士,他又忙讓家人賞報十千;家人再次騙他睡下,又過了一會兒,聽到有人急報,自己通過皇帝金殿面試成為翰林了… 他繼續耀武揚威,認為不可不向鄉里誇耀一番。他喚長班而不得,大怒,後被長班所罵,他氣得“驟起撲之”,酒醒才知是一場幻夢。他在醉中下意識的活動與心理,反映的卻是清醒時意識中的內容,由秀才而進士,而翰林,不正是秀才們夢寐以求的晉身的階梯嗎?《王子安》這篇短短的千字小說,實際上卻是一部濃縮了的士子發跡史。科舉的成敗瞬間決定著士子一生的榮枯,難怪王子安在等待發榜時亦痴亦狂,亦醉亦醒,真是可悲亦可笑。蒲松齡從十九歲中秀才,一直年到花甲,還孜孜不倦地追求舉人的身份,按三年一次鄉試,他大約考了十來次,秀才考舉人的情景,對他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在《王子安》篇末的“異史氏曰”中用“秀才入闈,有七似焉” 神形畢肖地描寫了科舉考試的情景,是膾炙人口的一段文字:

其一,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

考生初入考場時,每人都提著或竹或柳有玲瓏格眼的考籃,裡邊裝著筆墨和食品。為防止考場作弊夾帶紙條,考生要穿單層衣服,單層鞋襪,但在入場時鞋襪都得脫掉,還要解衣等候,以便監考者搜身,個個光頭赤腳,一手提籃,一手持筆硯,活像一個個討飯的乞丐。

其二,唱名時,官呵隸罵,似囚。

入考場前要點名,然後按照預先告知的次序進場。點名時,考生答應稍微慢一點,或者捱罵,或者乾脆就像牛羊一樣被逐出。監考的人甚至手裡還拿著皮鞭,考生行動稍慢還會挨鞭子。監考官對待考生如同草芥,如同囚犯。被官呵吏罵的士子早就失去了人格的尊嚴,名曰科舉取仕,何曾見絲毫徵賢之意!

其三,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

描寫考生進入號舍答卷的樣子像秋末的冷蜂一樣孤苦可憐。

考秀才的鄉試一般在陰曆八月的貢院舉行。貢院裡考生答卷的號舍是連成一排一排的編好號的小房子,沒有門,似孔孔相連的蜂巢,考生在裡邊答卷時,只見書案的上邊露頭下邊露腳,就像秋末時蜂巢裡的蜜蜂。

其四,其出場也,神情惝恍,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

根據清代的鄉試製度,一般三年開考一次,每次分為三場,從八月初九開始,每場考三天兩夜,共九天六夜。考試期間,考生作題答卷、吃喝拉撒都在這個僅可容身的小小號舍裡。三場考試過後,考生幾乎筋疲力盡,所以出場時神志模糊,看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寫盡士子們走出考場時身心交瘁之態。

其五,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意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

在等待發榜結果時,情緒緊張到極點,就像被拴住的猿猴。聽到風吹草動,就以為是報喜的來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能金榜題名,頃刻之間即可出將入相,得高官厚祿,封妻廕子,光宗耀祖;一會兒覺得自己已經名落孫山,這時彷彿病入膏肓,馬上就要變成白骨一堆。蒲松齡久困名場,對於赴舉應試者的這種緊張到極點的心理有切身的體會和細密的觀察,所以才有如此形神畢肖的描寫。

其六,忽然而飛騎傳入,報條無我,此時神色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

考試結果終於揭曉,報喜的馬兒高聲叫著“報喜報喜”飛奔而來,真是喜從天降!誰知道那馬兒卻一直向別人家跑去!知道自己落榜後

立即神色大變,像吃了毒藥的蒼蠅,昏厥欲死。

其七,初失志,心灰意敗,大罵司衡無目,筆墨無靈,勢必舉案頭物而盡炬之;炬之不盡,而碎踏之;踏之不盡,而投以濁流。從此披髮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嘗謂”之文進我者,定當操戈逐之。無何,日漸遠,氣漸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之鳩,只得銜木營巢,從新另抱矣。

剛落榜時,心灰意冷,大罵考官眼瞎,恨自己才拙數奇!一怒之下把案頭的筆墨紙硯都一把火燒了;燒不盡的用腳踩碎,踩不碎的全都丟進汙水溝!決定永不再看,永不再寫,永不再考。從此將絕棄功名之念,披髮入山,或道士或和尚,面向石壁修真學佛。若再有人用八股制藝、光宗耀祖之類的話相勸,必定操戈追打之。但過不了多久,當心氣漸漸平靜,還是忍不住想再考一次,就像跌破了蛋的斑鳩,重新銜木做窩,不屈不撓地再次抱窩孵蛋!士子們為了功名富貴,屢敗屢戰,年復一年地忙著赴舉,可見科舉做官對於士人魅惑之深。

蒲松齡:俯仰隨人為悲歡的秀才

宋人殿試圖

“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可以說是對科舉考試的紀實性描寫,刻畫出在科舉制度下士子們的可恥、可悲、可憐的狀態。雖然“當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觀者視之,其可笑孰甚焉”!若不是多次親歷其境,飽受其痛其侮,是決不可能寫得這樣窮形盡相,入木三分的。

蒲松齡:俯仰隨人為悲歡的秀才

中國科舉博物館

蒲松齡為生活所迫,長期坐館,有近五十年的塾師生涯。作為社會底層的貧寒士子,飽嘗生活的艱難和屈辱,“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可謂夫子自道。對於“君子受艱難, 斯文不值錢”的現實有切身的體會,並在他的作品中有生動形象的描繪。

蒲松齡從二十多歲開始就外出做塾師教童蒙館,年年過了元宵節號書上學,直到臘月二十三小年放學回家。東家要求塾師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教孩子上,所以塾師沒有行動自由,連朋友都不能看,更不可能常常回家與家人團聚,致使“紅顏有夫常守寡,書生有妻伴孤燈”。他對兒子說,“我為餬口芸人田,任爾嬌惰實堪憐,幾時能儲十石粟,與爾共讀篷窗前。”思家懷鄉的苦悶由此可見一斑。但秀才要想謀得這樣一個沒有自由、薪水微薄的坐館機會也殊為不易。他創作的俚曲小戲《鬧館》就是以喜劇的手法,敘述一個鄉村教書先生委曲求全以求得一個落腳之地的故事,具有強烈的自傳色彩,讀來令人心酸淚落:

和為貴是個家景貧寒的讀書人,饑荒年景無書可教,為求生路,不得不像沿街叫賣的小販一樣在街上叫賣自己的教書本領,希望能找到一個坐館之處。他遇到一個既想教兒子讀書又不想多花錢的人——大字不識的禮之用想為兒子請先生,和為貴低聲下氣地請求禮之用聘用自己,禮之用就再三降低報酬和條件,和為貴一再表示,什麼條件他都可以接受。

禮之用說,我請先生,一天只管兩頓飯,且是小米乾飯和高粱餅,和為貴忙說:君子謀道不謀食,“且飽以德,不願人之高粱之味也。” 禮之用說,我們家供先生用的被子又短又薄,還沒有枕頭只能枕磚塊。和為貴忙說,“孔夫子有言: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何況有磚乎?”禮之用要先生到破廟裡教書,和為貴也答應了,連聲說好啊好啊,我一定按時打掃那破廟,不叫神佛斷了香火。禮之用又說,如果下雨淋溼了我的兒子怎麼辦?和為貴說,背學生非挾泰山以超北海,颳風下雨,我對學生管接管送。最後,這位窮苦的教書先生乾脆聲明,他樂意像僱工一樣替東家服務:

放了學飯不熟我把欄墊,到晚來我與你去把水擔,家裡忙看孩子帶著燒火,牲口忙無了面我把磨研。掃天井抱柴夥捎帶拾糞,來了客抹桌子我把菜端。

蒲松齡:俯仰隨人為悲歡的秀才

這哪是什麼先生,分明是個廉價的僕役!寫出了貧窮秀才謀生的艱辛。對於和為貴這個貧寒的讀書人來說,在 “君子受艱難 ,斯文不值錢”的世道里,“有人成書館,便是救命仙”。

科舉制度讓讀書人一心只讀聖賢書,但人一習八股,則心不得不細,氣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狀不得不寒,肚腸不得不腐。一生像蝸牛一樣縮進宋儒的經典之中,只會子曰詩云,沒有其他可以謀生的手段,成為百無一用的陋儒。所以,和為貴感嘆自己:“想當初唸書時錯了主意,倒不如耍手藝還掙吃穿。”對這個窮困潦倒的鄉村塾師的神貌與心理的逼真刻畫,源自作家對塾師生活的切身體驗和對不公平的社會現實尋幽燭微的觀察。文字似輕鬆實沉重,似詼諧實悲酸。

蒲松齡對科舉既愛又恨,這種矛盾貫穿了他的一生,他為未能走上讀書做官之路而抱憾終身。當他的長孫中了秀才,他希望孫子“無似乃祖空白頭,一經終老良足羞”。科舉不利,仕進無門,蒲松齡的挫敗感、羞辱感和失落感終生難以釋懷。

蒲松齡:俯仰隨人為悲歡的秀才

蒲松齡故鄉蒲家莊

科舉選才的標準苛刻,以儒家經典禁錮人的思想,但像蒲松齡這樣的高才之士,多具不羈之精神,很難適應這種選才模式,這也從另外一個方面說明了為何科舉取士難得偉器。

蒲松齡把一生的失意和痛苦寄託於文字,成“孤憤之書”, 他堅信“古道不應遂泯沒,自有知己與我同鹹酸”。對人生的深刻思考,對藝術的不懈追求,使得他能以寒微的鄉間秀才、私塾先生的身份,躋身於世界文學的聖殿,成就了他“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的期待與傳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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