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建國後,宋太祖趙匡胤傳至宋太宗趙匡義,再傳至北宋第三任皇帝——宋真宗趙恆,趙恆景德四年,亦即公元一00七年,在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縣)一個時任廬陵判官的歐陽氏家族中,一個新生的嬰兒呱呱墜地。父母為這個新生兒取名單字為修,視若掌上明珠,疼愛有加。三年後,父母又為歐陽修生下了一個伶俐的小妹妹。兄妹承歡父母膝下,其樂融融。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歐陽修剛滿四歲時,父親卻患上了不治之疾。臨終前,看著站立床前不諳世事的一對年幼兒女,囑託妻子鄭氏一定要把兄妹二人撫養成人,為歐陽氏家族保存這一縷血脈。然後,懷著無限的眷戀,撇下了孤兒寡母后,撒手人寰。

失去了丈夫,就如同失去了生活中的擎天柱。六神無主的年輕寡婦鄭氏,看著不知憂愁的年幼兒女,咬咬牙,謝絕了親屬鄰居等好心人勸己改嫁的說言。收拾了行裝,一家三口,從江西吉州輾轉來到隨州(今湖北隨縣),舉家投靠擔任隨州推官的丈夫的弟弟歐陽曄。小叔子歐陽曄熱情地接待了正處於艱難境況的寡嫂孤侄孤侄女,為她們收拾了房間,一日三餐照顧有加。

歐陽曄本身有家有眷,靠自己的俸祿,養家餬口已屬不易,如今又憑空添了嫂子一家三口,雖有心照顧,但因家產有限,難免是捉襟見肘。鄭氏看在眼裡,一面儘量節儉為小叔子減輕生活負擔,一面紡線織布,換點散碎銀兩,貼補家用。同時嚴厲督導兒子,發憤讀書,早日成才。

幼年喪父的歐陽修,過早地經歷了困頓生活的磨難,目睹了母親為生計所付出的艱辛和勞動。過早成熟的歐陽修,晚睡早起,讀書識字,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母親鄭氏夫人幼年也讀過些詩書,親自教導兒子。家中貧窮,備不起筆墨紙硯,鄭氏夫人就從河灣裡背了半袋細沙,砍了幾根蘆葦,回到家中,把細沙平鋪地上,把蘆葦截短了,削尖了,然後用蘆葦在細沙上教兒子寫字,一筆一劃。寫完了,抹平後再繼續寫。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歐陽修母親“畫荻課子”的故事。

由於歐陽修的勤奮和聰穎,十幾歲時,已讀完了當時的啟蒙教材,並能賦詩作文。當時在隨州有一家李家豪族,家中有子,與歐陽修年歲相當,兩人成為非常要好的兒時夥伴。歐陽修常到李家玩耍。一次在李家一個破舊箱子中,發現了一本沒頭沒尾,且次序顛倒、破爛不堪的《韓昌黎文集》。韓昌黎是韓愈的別號。韓愈是唐代著名的散文大家。歐陽修對其慕名已久,卻沒有機會讀到韓愈的文章。如今在偶然中發現了韓愈的文集,不由得大喜過望。他再三央求李家主人,將此書借到家中,如獲至寶,迫不及待地展卷誦讀。

《文集》中有一篇韓愈的短文《獲麟解》:

麟之為靈昭昭也。詠於詩,書於春秋,雜出於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然麟之為物,不畜於家,不恆有於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則雖有 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獵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雖然,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麟為聖人出也。聖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聖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平素讀慣也讀厭了詞藻修飾崇尚華麗的駢文,初次接觸韓愈這種樸實無華、行文自然流暢的散文,歐陽修如同從陰暗潮溼的暗宅中走進了春光明媚的原野中,一股股清新的空氣令他陶醉其中。

中國的散文發展史,從有據可查的先秦的甲骨卜辭,可以算作是散文的雛形,今天讀這些文字感覺到古奧艱澀,佶屈聱牙,散文進一步發展至殷周的《尚書》,其文辭簡約,語言樸實,有記事、有議論,初步形成了篇章。至春秋戰國,諸子百家興起,諸子散文或簡括含蓄,富於哲理,或洋洋灑灑,以氣勢取勝,或邏輯嚴密精於說理,成為後世散文創作的光輝典範。秦漢時期的散文一般都是言辭激切,感情充沛,氣勢逼人,富於文采,具有一定的感染力。但到東漢後期,散文創作受到漢賦的影響,文章中愛用鋪敘,語句多為駢偶,巧設比喻,鋪張排比,辭藻富麗。但氣勢已遠不如西漢初期的散文。這種情況發展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散文創作逐漸出現駢儷化的傾向。這類文章語言追求對偶排比,詞藻講究妍華,更有聲律求工者,於是形成了駢體文。駢體文主要表現在語言形式方面。要求對仗、聲律、用典和藻飾。上下兩句除了句首句尾的虛詞外,還要上下聯數字相等,句法結構和詞性要相互配對。在句式方面,一般是四字句和六字句。聲律上要平仄相押等等。這種盛行於魏晉南北朝時代的駢體文,使文人們的創作主要變成了文字的堆砌和修飾,說理記事倒退而為其次了,不僅出現了浮華誇飾以詞害意的後果,甚至造成了形式主義文風的泛濫。

到了唐代,韓愈、柳宗元針對散文創作的種種弊端,大力提倡先秦西漢時期質樸自然、散行單句為特點的散文創作,批判和抵制魏晉南北朝的駢文,並身體力行,創作了大量質樸剛健的優秀散文。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唐代古文運動,“古文”就是指先秦西漢時期盛行的散文。古文運動是一次革新文風、文體的活動。

從骨子裡就討厭那種無病呻吟之類的駢體文的歐陽修,偶然間讀到了唐代古文運動領袖的文集,如渴飲甘露般地淋漓痛快。他廢寢忘食地閱讀著韓愈的《師說》、《進學解》、《論佛骨表》等文章,揣摩體會韓愈作文的真諦,模仿韓文的風格習練文章,終至於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成為宋代古文運動的領袖和文學史上有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這是後話,暫時擱下。

歐陽修在艱難困頓的生活中不覺已長到了十七歲,這一年是公元一0二三年。在北宋都城東京汴梁,過罷春節,百姓與官府爭相在街巷內扎制各種燈籠。元宵節這一天,更是萬燈競放,人群熙攘。已五十五歲的宋真宗抵不住外面的誘惑,親御東華門觀燈,盡興而歸。不料樂極生悲,因感風寒,舊病復發,派使臣祈禱山川,病情反而加劇。旬月內竟進入彌留之際,臨終前昭命太子趙禎即皇帝位,是為宋仁宗。因仁宗皇帝年幼,由劉太后坐帝右側,垂簾聽政。 這一年改年號為天聖元年。

就在這一年,十七歲的歐陽修滿懷希望參加了鄉試,不料苦等到了發榜之日,竟然是名落孫山。歐陽修沮喪地回到家中。妹妹已出落成一個半大姑娘,能夠幫助母親操勞些家務。歐陽修則更加發憤苦讀,轉瞬間時光又流過了三個春秋。二十歲的歐陽修第二次參加了鄉試,結果仍是榜上無名。

這次落榜對歐陽修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他羞於出門,自感無臉見人,整日憂愁鬱悶,曾躺在床上數日不起。母親鄭氏夫人來到兒子房中,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曉喻他:自己含親茹苦,把兒子養大,原是指望他日後有些出息,若一蹶不振,既對不起九泉之下的父親,更對不起歷盡艱辛的母親。況成就事業者,絕非一帆風順,人生在世都要受些挫折。迷惘中的歐陽修聽到母親的教誨如醍醐灌頂。調整好自己的心態,繼續沉醉在自己的學業之中。

在苦讀之餘,歐陽修也靜下心來,反思自己,若論文采,歐陽修已名冠家鄉,可為何兩次落第。一些並無多大學識的人反而榜上有名,其中原因,這閱卷排名次,和主考官的個人興趣愛好有很大關係,帶有很大的偶然性。既然此路不通,何不另覓途徑呢?

歐陽修瞭解到,當時漢陽知府胥偃頗有才學,也樂於提攜一些後輩晚生。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情,挑揀了數篇自認為比較得意的詩詞文章,附帶了一封言詞懇切的自薦信,送到了胥偃的府中。胥偃展卷讀來,被歐陽修的文采所吸引,自認歐陽修是一塊可琢之玉、可造之才。便寫了一封推薦信,把歐陽修推薦到汴梁的國子監。

公元一0二九年,亦即仁宗皇帝天聖七年。二十三歲的歐陽修懷揣著推薦信隻身離開家鄉來到東京汴梁,參加了 國子監的入學考試,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一年後在卒業考試中,歐陽修又以第一名的成績順利過關。同年,歐陽修以國子監學生的身份報名參加禮部的考試,主考官就是大名鼎鼎的翰林院學士晏殊,歐陽修的文章成績高列榜首。又經過仁宗皇帝的御試,名列進士甲科第十四名,被分派到時稱西京(今洛陽)的留守官署任推官。這一年,歐陽修二十四歲。

成年後,歐陽修自取了個字永叔,此時歐陽永叔的名聲已越來越大。中進士後的第二年,歐陽修在家鄉安頓了母親妹妹,便到西京赴任。推官是負責勘問刑獄的司法官,平時並無多少官司刑獄可以勘問。而恰巧,西京留守官署及附近州縣衙署中匯聚了一大批文人墨客,如尹洙、梅堯臣、張堯夫等一大批才俊之士。而留守官署的最高行政官錢惟演是西昆體詩歌的領袖之一。錢惟演在留守官署內修建了一座雙桂樓,樓成之日,讓官署內的文人齊聚雙桂樓中,命其分別作記。其中謝絳用了五百字,歐陽修用了五百多字,尹洙用了二百八十餘字,且言簡事備,典重有法。歐陽修虛心向尹洙學習,改掉“格弱字冗”的毛病。把舊作改得只有三百六十餘字。尹洙看了歐陽修改後的文稿,欽佩地說:歐陽永叔“一日千里也”。這些文人時常聚集在雙桂樓內,吟詩作賦,詩酒文會不斷,佳作接連問世,歐陽修也得以大展文章才華,由此打出了全國性的知名度。最早薦舉歐陽修的胥偃,將自己的愛女許配給歐陽修。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這一段時日是歐陽修最愜意的日子。

這時候,歐陽修的胞妹也已出嫁續絃,嫁給了一個叫張龜正的陽谷人,而張龜正的弟弟張龜誠在襄城縣任縣尉。歐陽修每次往返於洛陽和隨州之間探望母親,兩地相距千里之遙,甚感不方便。而襄城位於隨州和洛陽的往返官道之中,距洛陽只有不足三百里的路程,又有妹夫的弟弟在此任職,每次經過襄城免不得在此逗留數日,慢慢地竟被襄城的山水風光所吸引,又被襄城淳厚鄉俗民風所感動,加之母親在自己任職地的千里之外,探望十分不便,便產生了在襄城購地築宅,接母親到襄城居住的想法。商諸於張龜誠,張龜誠滿口應諾,派專人辦理此事。數月後,在襄城東二十餘里,汝河由東向南的一個轉彎處,購置薄田數十畝。歐陽修親自督工,建造起一座方形院落。在一個春回大地、春光明媚的季節裡,歐陽修回到隨州,親自安排車駕,侍俸護送母親來到襄城新宅住下。

在襄城購田築宅安頓下母親後,歐陽修便和襄城結下了不解之緣。襄城洛陽之間官道平坦,兩三天的行程便可抵達。每年的春節、清明、端午、中秋等節日,歐陽修都會帶著妻兒回到襄城,和母親團聚,以盡孝道,享天倫之樂。同時,遊歷襄城的山水名勝,飲酒作詩,極盡歡娛。

一年的初冬,歐陽修又一次回到襄城探望母親,沿途看到收割完禾黍的曠野中,播種過的麥田中嫩綠的麥苗在寒風中抖動。太陽即將落山,田野一片灰暗,放牧的牛羊被趕回了村,鳥雀歸巢,嫋嫋的炊煙升起,從農戶的院落中飄出米飯的清香。看到這流動的田園風光圖,歐陽修不禁詩興大發,口中喃喃吟誦著。回到家中,見過母親後,回到書房,即磨墨鋪紙,揮毫書成了一首《初冬歸襄城敝居》。

日落原野晦,天寒閭市閒。

牛羊遠陂去,鳥雀空簷間。

憑高植藜杖,曠日瞻前山。

坡麥風際綠,霜鴉村外還。

禾黍日已熟,杯酒聊開顏。

酣歌歲之暮,寂寞向柴關。

歐陽修性格耿直,為人不畏權貴,敢於仗義直言。在西京留守官署數年後,也愛舞文弄墨的留守大人錢惟演因它事觸怒朝廷,被貶去官職。新任留守大人王曙,為人老成嚴肅,看不慣部屬沒有節制的遊宴唱和。王曙是寇準的女婿,寇準是宋初的名相,其出身富貴之家,個性豪爽好酒,用錢闊綽,家中經常宴客,巨燭通明,放言高論,開懷暢飲,頗有三國時孔融“坐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風格。但是,帶有這種濃厚浪漫氣息的人,在待人接物上往往有失疏忽。寇準為人太率直,全無驕飾,這也是為官之大忌。宋太宗時,寇準為相,曾有牽拉帝衣、迫帝就坐,讓皇帝聽完自己所說的話的任性之舉。太宗曾無奈地說過:“鼠雀尚知人意,而況人乎!”真宗繼位後,把其視為前朝老臣,可以敬之,但難以親之。他一手推薦提拔的丁謂,在真宗時被稱為奸臣的“五鬼”之一。寇準因而被人責難,其後寇準屢屢遭貶。王曙想用老岳父的活教材提醒眾部屬。他在一次府會中提出告誡說:“諸君應知寇萊公晚年遭禍的事吧,正因為飲酒過度,而惹了大麻煩喲!”眾人聽後,唯唯喏喏,無人敢出聲。忽然歐陽修一人站起來說:“不錯,寇公晚年是惹了大禍上身,但這與他縱酒無關,而是因為他唯可進尺,不知退寸,老而不知所止的原因造成的。”王曙先是愕然,繼而卻默不作聲。府會結束後,王曙單獨召見歐陽修,對其府會上凌厲的辭鋒,不但未加責備,而且還大為欣賞。認為他切中要害,並且敢言人所不敢言,對歐陽修備加器重。

景佑二年,亦即公元一0三五年,歐陽修妹夫張龜正撇下一個和前妻所生的年幼女兒不幸病亡。歐陽修幫胞妹料理完妹夫後事,把胞妹和非嫡親的外甥女一同接到襄城縣和母親一同生活。

景佑三年,王曙調到京城任樞密院樞密使。樞密院是總理全國軍務的最高機構,樞密使與宰相分掌文武大政,相互間沒有隸屬關係,可直接向皇帝稟奏請旨,已是皇帝的重臣。王曙入掌樞密院後,即向皇帝推薦歐陽修和尹洙進京參加特種考試,詩詞歌賦,一試而中。這一年,亦就是公元一0三六年五月,宋仁宗一道聖旨,歐陽修離開了居官六年之久的西京留守官署。也結束了文人詞客詩文酒會宴飲唱和的平靜而愉快的生活,來到汴京,任職館閣校勘。這是進身為皇帝文學侍臣的初級階梯,也是接近最高權力中心的第一道門檻。歐陽修因對長官王曙的率直言詞而得以進身為京官。但此後,歐陽修的政治生命和家庭生活猶如一隻小船駛入了一條佈滿暗礁險灘、激流漩渦、驚濤駭浪的河流之中,家中屢遭不幸,官宦仕途也因自己的言辭直率而被貶謫、起用、再貶謫,但宦海的沉浮卻使歐陽修的文章詩詞走上了宋朝文學史上的最頂端。這也真應驗了古人的一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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