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記■資若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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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記■資若銘

那是2017年夏天,我23歲。一連串鞭炮聲打破村莊的寂靜。陽光火熱,天空朵朵祥雲。屋簷下,燕子雙飛。蟬鳴,狗吠,鴨淌水。一切皆如二十多年前的光景。堂屋內,紅燭映臺,檀香嫋嫋,伴隨三聲清脆悠長的磬音,我帶著詩芳跨進了家門。

外婆淨手去塵,焚香鳴炮,敲響磬鐘,敬告祖宗。禮畢,喜不自勝,趕緊跑過來招呼孫媳婦,時而打量,時而握手,眉眼間盡是愉悅。面對外婆的熱情,詩芳倒不拘謹,卻更顯親切自然。我們在沙發上坐下,外婆已備來水果、零食同飲料,豐盛如過年一般。家中各處照例還是老樣子。外公外婆雖已年近古稀,在家依舊辛勞節儉,從不懈怠。屋內屋外,古舊如新,窗明几淨,一應物什皆佈置得十分妥帖。

外婆看著這未過門的孫媳婦,倒是著了迷,眼睛始終不曾離開過半刻。她雖快到抱重孫的年紀,那頭髮卻始終不曾被歲月染去顏色。

窗外照例是小山村獨有的寧靜與和諧,一切事物彷彿都被大自然佈置得十分妥帖。空氣中,有泥土同青草氣息,充滿溫暖味道,這種溫暖由皮肉深抵靈魂,讓我覺得無比真實自在。

從客廳朝右看去,可看見外婆房內那張古舊木床的一角。床鋪乾淨整潔,被褥枕頭一絲不苟。床沿下,長年擺一條矮小的長白凳,放置冬夏鞋具。木質的寬大衣櫃和雜物櫃,皆無聲息地染上歲月塵封,立在門口牆邊。雜物櫃是外婆的藏寶箱。舊年歲月裡,外婆依靠著精簡持家的手藝,多方打算,存得家中僅有的一點珍貴東西,即收藏於此。走進屋內,熟悉的氣息親切地滲進我身體每個細胞。我依戀這清涼油同膏藥以及陳年傢俱混合散發出來的特殊味道,二十多年來,它始終讓我身心溫暖,安定從容。

濃濃的飯菜香。已是日中了。詩芳去廚房幫外婆端菜。我擺碗筷。外公踏著拖鞋,放下鋤頭,從田裡頭進屋。

詩芳忙笑著喊外公。外公靦腆地連應幾聲好,笑得合不攏嘴。一陣閒話寒暄,祖孫四人即上桌吃飯。二老的胃口似乎讓兩個久未歸家的年輕人調動了。

疏影橫斜水清淺。柚子樹碧綠繁雜,毫無顧忌地簇擁在坪前,細細看去,脈絡經緯清晰可辨,可觀生命流動。簷下有水滴聲,斷斷續續,清脆如玉。遠山開闊,白鷺斜飛。傍晚天空多雲霞,雄渾壯闊,彩麗競繁。有微風拂動樹葉,夕陽的餘光照在屋簷。大自然各處皆無聲息,彷彿上演一場默劇。夜雨洗塵,天空明明朗朗。微風過處,一切都十分寧靜美麗,卻又極易讓人感到莫名憂鬱,想到久遠或其他。

夏至。門前的無花果已結下不少紅透的果實。吃起來甘甜無比,口齒生津。詩芳居然從未見過此物,引以為奇。我們肆意享受著井水的清涼、瓜果的素香以及空氣的爽朗自在,這些事物共同在血脈中流動,讓我們似乎感受到了某種自然的原力,自土地與天空中散發出來,這種力量讓人十分迷戀。

日子靜謐,如清河緩緩流過。無人叨擾,如同隱居。前坪樹葉一天天綠起來。雞鴨長大,黃貓懷上了小貓。陽光均衡地鋪滿村莊。個人如一棵樹一株草,無波瀾起伏的心情,無登高望遠的志向,和山川草木一起呼吸生長,一同分擔村莊的一切祕密和榮辱,也一同落寞或消亡。

到處走過,多年前,長輩們遺留下的青磚黑瓦,如今已是斷壁殘垣,雜樹叢生。村人爭先恐後地逃離,拼命向前追趕,沒有停歇。他們或去往他鄉,疲於奔命;或攢錢買房,移居繁華之地。丟下祖屋,拋棄土地,順便,帶走匆忙勞累的靈魂。無一絲不捨。身不由己。只是,人們在撇棄村莊的同時,木衝彷彿也在悄悄離我們遠去。

木衝已少有青年人出現,他們大多在外就業謀生。我童年時那番人丁興旺的熱鬧情景早已不復再有。大學畢業後,我在各類得失中反覆思量,最終放棄了在他鄉的許多努力,回來做一名鄉村教師。家中對我這一選擇十分開心,外公外婆更是欣喜。於是,我和詩芳便成了衝裡少有的年輕面孔。

為方便出行,我去鎮上購置了一輛摩托車。詩芳在培訓班上課,我每日載她出去,穿山而奔於野,村道上雖已硬化,卻顯寂靜荒涼。道旁雜草叢生,偶有野物出沒。村裡多是老人和兒童留守在家,極少人員流動,我們每日在村裡進出,已是稀客。

木衝寂靜且沉默,毫無生氣。外婆說,如今走家串戶的都少了。老人喜歡熱鬧,在無聊鄉村生活中,總得有些消遣。於是,外婆找來住在我家屋後的一個太婆,兩個人扯起字牌。今日太婆端來一碗可口稀飯,明日外婆便送去一把新鮮小菜,禮雖小,卻增添熱鬧,情意濃濃。

話說,這太婆,在衝裡也是個極明理通達的老人,少時讀過古書,知禮義。家裡頭兩兒兩媳,皆愛老孝親,妯娌和諧,關係處理得極融洽。說話溫雅,不大聲,無農婦之粗魯。只是,這太婆的身世也十分悲苦。她尚小時,母親即被日本兵追至池塘淹死。二十世紀後半葉的諸多苦痛,她皆承受一份。幸而兒孫康健,她晚年得福,往事也隨時間消磨,雲淡風輕了。

某日清晨,住在隔壁楊村的舅太公,拄著柺杖,出現在堂屋門前。從額頭上的汗珠可以看出,他是沾著露水,走過幾道狹窄田埂和水渠才到外公家的。

這位舅太公少年時家中遭逢變故。那時,舅太公飽讀詩書,在學堂裡成績優異。經家變後,他不得不輟學回鄉。但年少的悲苦境遇,並沒有消磨掉舅太公身上那股詩書氣質,他的行為談吐,依舊有著民國遺老的風範。

舅太公是遠近聞名的算命先生,年近九旬,依舊一身硬朗,每餐二兩酒,一大碗飯,翻山過水,不在話下。如此健康長壽的身體,似乎成為村人對他深信不疑的一個重要原因。

外公六十歲過後,開始相信命運和八字,常去舅太公家測算時運。經舅太公指點,近兩年,外公索性從他那借來書本,自己抄習。太婆去世後,外公已成為劉氏宗族裡年齡最大的長輩。他寡語少言,不輕易發表任何見解。外公一生勞作於土地之上,土地賦予他生存的經驗,同時也讓他更貼近自己的命運。相信命運,是外公晚年的自我安慰,也是自我的心靈救贖。我十分尊重外公的想法,併為他買來一本厚厚的《萬年曆》。

在舅太公面前,外公是忠實“粉絲”。每次來,外公都須盡一份做外甥的職責,農村家庭裡一碗踏實的雞蛋麵和燒酒土煙是必不可少的。餐桌上,兩人談天的內容,皆不出命運和倫理之外。我常靜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不論同意與否,都認真聽著。他們言語中對陳年往事的回味和過去歷史的總結,讓我覺得十分有趣,這是我在任何書本上都不能讀到的。

午後醒來,舅太公坐在坪前,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又與我談起他求學時的往事,情不自禁地與我背誦起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聲音蒼老,夾雜戲腔,姿態怡然,彷彿一個骨氣奇高的落第秀才,訴說著荒唐而淒涼的前朝舊夢。我在深深敬佩之餘,心中也不由地湧起一股對運命的思索與感嘆。

回鄉之後,我彷彿與木衝更貼近了。明月朝霞,草木蟲魚,皆有童年的一份味道。鄉村生活讓我無比自在,村莊氣息也漸漸地滲透進我的生活裡。我終於又成為村莊的一部分,傾聽著村莊裡許多陳舊往事和平民歷史。一段段故事中,讓我對這個生我養我的村莊有更深刻的認識。木衝地處湘南丘陵的一隅,民風自然,土地平凡而古老。但在這裡,諸多小人物的運命糾纏和人事變更,卻也能折射出部分歷史的雲煙。自百年來,在廣袤農田滋養下,村莊衍生出劉姓與何姓兩大家族。兩家族人各自耕種,各自繁衍,家族運命裡所應當承受的那份無從自主的苦難,從不曾逃避,只得讓它在恆久時間流逝中慢慢變化。

二十多年過去,此地的山川雨露和往來人事對我心志性情影響著實不小。它讓我明白,土地不僅給予人們真摯無私的愛,而且附著深刻沉痛的苦難。而這迎對苦難的精神,不僅流傳在木衝的山野田園中,更流淌在諸多子孫的殷殷血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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