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春天的步調

你好,立春 西瓜 劉亮程 動物 玉米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9-05-26


劉亮程:春天的步調

春天的步調

剛發現那隻蟲子時,我以為它在仰面朝天晒太陽呢。我正好走累了,坐在它旁邊休息。其實我也想仰面朝天和它並排躺下來。我把鐵杴插在地上。太陽正在頭頂。春天剛剛開始,地還大片地裸露著。許多東西沒有出來。包括草,只星星點點地探了個頭兒,一半兒還是種子埋藏著。那些小蟲子也是一半兒在漫長冬眠的甦醒中。這就是春天的步驟,幾乎所有生命都留了一手。它們不會一下子全湧出來。即使早春的太陽再熱烈,它們仍保持著應有的遲緩。因為,倒春寒是常有的。當一場寒流殺死先露頭的綠芽兒,那些遲遲未發芽的草籽、未醒來的小蟲子們便倖存下來,成為這片大地的又一次生機。

春天,我喜歡早早地走出村子,雪前腳消融,我後腳踩上冒著熱氣的荒地。我扛著杴,拿一截繩子。雪消之後荒野上會露出許多東西:一截幹樹樁,半邊埋入土中的柴火棍……大地像突然被掀掉被子,那些東西來不及躲藏起來。草長高還得些時日。天卻一天天變長。我可以走得稍遠一些,繞到河灣裡那棵歪榆樹下,折一截細枝,看看斷茬處的水綠便知道它多有生氣,又能旺勢地活上一年。每年春天我都會最先來到這棵榆樹下,看上幾眼。它是我的樹。那根直端端指著我們家房頂的橫杈上少了兩個細枝條,可能入冬後被誰砍去當筐把子了。上個秋天我趴在樹上玩時就發現它是根好筐把子,我沒捨得砍。再長粗些說不定是根好杴把呢。我想。它卻沒能長下去。

我無法把一棵樹、樹上的一根直爽枝條藏起來,讓它祕密地為我一個人生長。我只藏埋過一個西瓜,它獨獨地為我長大、長熟了。

發現那棵西瓜時它已扯了一米來長的秧,而且結了拳頭大的一個瓜蛋,梢上還掛著指頭大兩個小瓜蛋。我想是去年秋天挖柴的人在這兒吃西瓜掉的籽。正好這兒連根挖掉一棵紅柳,土虛虛的,很肥沃,還有根挖走後留下的一個小蓄水坑,西瓜便長了起來。

那時候雨水盈足,荒野上常能看見野生的五穀作物:牛吃進肚子沒消化掉又排出的整粒苞米,鳥飛過時一鬆嘴丟進土裡的麥粒、油菜籽,鼠洞遭毀後埋下的稻米、葵花子……都會在春天發芽生長起來。但都長不了多高又被牲畜、野動物啃掉。

這棵西瓜遲早也會被打柴人或動物發現。他們不會等到瓜蛋子長熟便會生吃了它。誰都知道荒野中的一棵瓜你不會第二次碰見。除非你有閒工夫,在這棵西瓜旁搭個草棚住下來,一直守著它長熟。我倒真想這樣去做。我住在野地的草棚中看守過幾個月麥垛,也替大人看守過一片西瓜地。在荒野中搭草棚住下,獨獨地看著一棵西瓜長大這件事,多少年後還在我的腦子想著。我卻沒做到。我想了另外一個辦法:在那棵瓜蛋子下面挖了一個坑,讓瓜蛋吊進去。小心地把坑頂封住。把秧上另兩個小瓜蛋掐去。秧頭打斷,不要它再張揚著長。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截啥都沒結的西瓜秧,不會對它過多留意。

此後的一個多月裡,我又來看過它三次。顯然,有人和動物已經來過,瓜秧旁有新腳印。一隻圓形的牛蹄印,險些踩在我挖的坑上。有一個人在旁邊站了好一陣,留下一對深腳印。他可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還蹲下用手撥了撥西瓜葉 —— 這麼粗壯的一截瓜秧,怎麼會沒結西瓜呢?

又過了一些日子,我估摸著那個瓜該熟了。大田裡的頭茬瓜已經下秧。我夾了條麻袋,一大早悄悄溜出村子。當我雙手微顫著扒開蓋在坑頂的土、草葉和木棍 —— 我簡直驚住了,那麼大一個西瓜,滿滿地擠在土坑裡。抱出來發現它幾乎是方的。我挖的坑太小,太方正,讓它委屈地長成這樣。

當我把這個瓜揹回家,家裡人更是一片驚喜。他們都不敢相信這個怪模怪樣的東西是一個西瓜。它咋長成這樣了。

出河灣向北三四里,那片低窪的荒野中蹲著另一棵大榆樹,向它走去時我懷著一絲的幻想與僥倖:或許今年它能活過來。

這棵樹去年春天就沒發芽。夏天我趕車路過它時仍沒長出一片葉子。我想它活糊塗了,把春天該發芽長葉子這件事忘記了。樹老到這個年紀就這樣,死一陣子活一陣子。有時我們以為它死徹底了,過兩年卻又從乾裂的軀體上生出幾條嫩枝,幾片綠葉子。它對生死無所謂了。它已長得足夠粗。有足夠多的枝杈,儘管被砍得剩下三兩個。它再不指點什麼。它指向的綠地都已荒蕪。在荒野上一棵大樹的每個枝杈都指示一條路。有生路有死路。會看樹的人能從一棵粗壯枝杈的指向找到水源和有人家的居住地。

我們到黃沙樑時,這片土地上的東西已經不多了:樹、牲畜、野動物、人、草地,少一個我便能覺察出。我知道有些東西不能再少下去。

每年春天,讓我早早走出村子的,也許就是那幾棵孤零零的大榆樹、窪地裡的片片綠草,還有劃過頭頂的一聲聲鳥叫 —— 鳥兒們從一棵樹,飛向遠遠的另一棵。飛累了,落到地上喘氣……如果沒有了它們,我會一年四季待在屋子裡,四面牆壁,把門和窗戶封死。我會不喜歡周圍的每一個人。恨我自己。

在這個村莊裡,人可以再少幾個,再走掉一些。那些樹卻不能再少了。那些鳥叫與蟲鳴再不能沒有。

在春天,有許多人和我一樣早早地走出村子,有的扛把杴去看看自己的地。儘管地還泥濘。苞谷茬端扎著。秋收時為了進車平掉的一截毛渠、一段埂子,還原樣地放著。沒什麼好看的,卻還是要繞著地看一圈子。

有的出去拾一捆柴揹回來。還有的人,大概跟我一樣沒什麼事情,只是想在冒著熱氣的野外走走。整個冬天冰封雪蓋,這會兒腳終於踩在鬆軟的土上了。很少有人在這樣的天氣窩在家裡。春天不出門的人,大都在家裡生病。病也是一種生命,在春天暖暖的陽光中甦醒。它們很猛地生髮時,村裡就會死人了。這時候,最先走出村子揮杴挖土的人,就不是在翻地播種,而是挖一個墳坑。這樣的年成命定虧損。人們還沒下種時,已經把一個人埋進土裡。

在早春我喜歡迎著太陽走。一大早朝東走出去十幾裡,下午面向西逛蕩回來。肩上仍舊一把杴一截繩子。有時多幾根乾柴,頂多三兩根。我很少撿一大捆柴壓在肩上,讓自己弓著背從荒野裡回來 —— 走得最遠的人往往揹回來的東西最少。

我只是喜歡讓太陽照在我的前身。清早,剛吃過飯,太陽照著鼓鼓的肚子,感覺嚼碎的糧食又在身體裡蔥蔥郁郁地生長。尤其平射的熱烈陽光一縷縷穿過我兩腿之間。我儘量把腿叉得開些走路,讓更多的陽光照在那裡。這時我才體會到陽光普照這個詞。陽光照在我的頭上和肩上,也照在我正慢慢成長的陰囊上。

我注意到牛在春天喜歡屁股對著太陽吃草。驢和馬也這樣。狗愛坐著晒太陽。老鼠和貓也愛後腿叉開坐在地上晒太陽。它們和我一樣會享受太陽普照在潮溼陰部的亢興與舒坦勁兒。

我同樣能體會到這隻長年爬行、腹部晒不到太陽的小甲殼蟲,此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舒服勁兒。一個爬行動物,當它想讓自己一向陰潮的腹部也能晒上太陽時,它便有可能直立起來,最終成為智慧動物。仰面朝天是直立動物享樂的特有方式。一般的爬行動物只有死的時候才會仰面朝天。

這樣想時突然發現這隻甲殼蟲朝天蹬腿的動作有些僵滯,像在很痛苦地抽搐。它是否快要死了。我躺在它旁邊。它就在我頭邊上。我側過身,用一個小木棍撥了它一下,它正過身來,光滑的甲殼上反射著陽光,卻很快又一歪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我想它是快要死了。不知什麼東西傷害了它。這片荒野上一隻蟲子大概有兩種死法:死於奔走的大動物蹄下,或死於天敵之口。還有另一種死法 —— 老死,我不太清楚。在小動物中我只認識老蚊子。其他的小蟲子,它們的死太微小,我看不清。當它們在地上走來奔去時,我確實弄不清哪個老了,哪個正年輕。看上去它們是一樣。

老蚊子朝人飛來時往往帶著很大的嗡嗡聲。飛得也不穩,好像一隻翅膀有勁,一隻沒勁。往人皮膚上落時腿腳也不輕盈,很容易讓人覺察,死於一巴掌之下。

一次我躺在草垛上想事情,一隻老蚊子朝我飛過來,它的嗡嗡聲似乎把它吵暈了,繞著我轉了幾圈才落在手臂上。落下了也不趕緊吸血,仰著頭,像在觀察動靜,又像在大口喘氣。它猶豫不定時,已經觸動我的一兩根汗毛,若在晚上我會立馬一巴掌拍在那裡。可這次,我懶得拍它。我的手正在遠處幹一件想象中的美妙事。我不忍將它抽回來。況且,一隻老蚊子,已經不怕死,又何必置它於死地。再說我一揮手也耗血氣,何不讓它吸一點血趕緊走呢?

它終於站穩當了。它的小吸血管可能有點鈍,我發現它往下紮了一下,沒扎進去,又抬起頭,猛紮了一下。一點細細的疼傳到心裡。是我看見的。我的身體不會把這點細小的疼傳到心裡。它在我疼感不知覺的範圍內吸吮鮮血。那是我可以失去的。我看見它的小肚子一點點紅起來,皮膚才有了點癢,我下意識抬起一隻手,做揮趕的動作。它沒看見。還在不停地吸,半個小肚子都紅了。我想它該走了。我也只能讓它吸半肚子血。剩下的到別人身上去吸吧。再貪嘴也不能叮住一個人吃飽。這樣太危險。可它不害怕,吸得投入極了。我動了動胳膊,它翅膀扇了一下,站穩身體,絲毫沒影響嘴的吮吸。我真惱了,想一巴掌拍死它,又覺得那身體裡滿是我的血,拍死了可惜。

這會兒它已經吸飽了,小肚子紅紅鼓鼓的,我看見它拔出小吸管,頭晃了晃,好像在我的一根汗毛根上擦了擦它吸管頭上的血跡,一蹬腿飛起來。飛了不到兩拃高,一頭栽下去,掉在地上。

這隻貪婪的小東西,它拼命吸血時大概忘了自己是隻老蚊子了。它的翅膀已馱不動一肚子血。它栽下去,立馬就死了。它仰面朝天,細長的腿動了幾下,我以為它在掙扎,想爬起來再飛。卻不是。它的腿是風颳動的。

我知道有些看似在動的生命,其實早死亡了。風不住地颳著它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再回來。

這隻甲殼蟲沒有馬上死去。它掙扎了好一陣子了。我轉過頭看了會兒遠處的荒野、荒野盡頭的連片沙漠,又回過頭,它還在蹬腿,只是動作越來越無力。它一下一下往空中蹬腿時,我彷彿看見一條天上的路。時光與正午的天空就這樣被它朝天的小細腿一點點地西移了一截子。

接著它不動了。我用小棍撥了幾下,仍沒有反應。

我回過頭開始想別的事情。或許我該起來走了。我不會為一隻小蟲子的死去悲哀。我最小的悲哀大於一隻蟲子的死亡。就像我最輕的疼痛在一隻蚊子的叮咬之外。

我只是耐心地守候過一隻小蟲子的臨終時光,在永無停息的生命喧譁中,我看到因為死了一隻小蟲而從此沉寂的這片土地。別的蟲子在叫。別的鳥在飛。大地一片片明媚復甦時,在一隻小蟲子的全部感知裡,大地暗淡下去。

選自《一片葉子下生活》,人民文學出版社

劉亮程:春天的步調

《一片葉子下生活》精選了劉亮程的散文作品36篇。劉亮程以自己獨特的視角和方式觀察著他所生活的家園,周遭的一切,包括蟲子、鳥、螞蟻、狗、樹、陽光、風、土牆……以及人,在他的筆下都是不一般的存在,他寫他生活中的事物、身邊的人、生活的狀態。其文字樸實理智、充滿哲思卻又不刻板嚴肅,看似平常的東西都蘊含著深層的意義。讀之令人印象深刻,回味無窮。其中《鳥叫》《我改變的事物》《對一朵花微笑》《寒風吹徹》《今生今世的證據》等入選全國中學、大學語文教材。

劉亮程,1962年生,新疆沙灣縣人,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後一位散文家”和“鄉村哲學家”。作品有詩集《晒晒黃沙樑的太陽》,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長篇小說《虛土》《鑿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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