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在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上斬獲頗豐,導演阿方索·卡隆講述的墨西哥故事,初看平淡而剋制,實則暗含深意。黑白畫面裡,“墨西哥奇蹟”凋敝時代的失落與挫敗感悄然沁入心底,一個家庭的故事,亦是一個國度的隱喻。

《羅馬》幕後:“墨西哥奇蹟”的黑白記憶

《羅馬》劇照:索菲的中產家庭。

鏡頭裡,女傭人克里奧受僱於一個小有資財的中產家庭,男主人長期在外,女主人索菲扮演主心骨的角色。中產之家,其實在二戰後的墨西哥並不鮮見,它背後是一段經濟騰飛的黃金歲月。世紀之初曾與德國過從甚密的墨西哥人,在二戰時代站在了反法西斯陣營,他們在派遣部隊開赴前線的同時,還源源不斷向美國輸出勞工,緩解了後者勞力匱乏的燃眉之急。戰後,美墨享受了難得的蜜月期,“離天堂太遠,距美國太近”不再是墨西哥人的口頭禪,一連幾屆政府倚仗北方大國的慷慨投資與貸款,保持了年均經濟增長6%的強勁勢頭。相比於在瓦礫中重建的歐洲和東亞,墨西哥的確創造了奇蹟:泛美公路與鐵路在全境延伸,一些不知名的小城市也擁有了機場,隨之而來的是財大氣粗的美國遊客,他們的消費能力帶動了服務業飛速擴張,讓不少小商人賺得盆滿缽滿。與旅遊業齊頭並進的是工業,在杜魯門“第四點計劃”支持下,美國的技術扶助湧入鄰國,墨西哥被譽為“迅速工業化之國”。當然,最龐大的農民群體也沒有被摒棄於進步之外,一場“綠色革命”讓鄉村改頭換面,洛克菲勒基金捐贈的化肥、殺蟲劑與雜交良種取代了舊日的低效耕作,低價的進口糧食也經由鐵路直達古老村社,讓人們暫時忘記了饑饉。到了1964年,墨西哥人口比二戰時代翻了一倍,算是對經濟奇蹟的側面佐證。硬幣必有另一面,農業生產效率大幅提高,進口糧食搶佔市場,讓許多鄉鎮青年無事可做,為謀生計,他們輾轉來到大城市,或成為傭工,或混跡街頭,《羅馬》裡的克里奧很可能就是“進城大軍”的一員。

《羅馬》幕後:“墨西哥奇蹟”的黑白記憶

《羅馬》劇照:索菲與丈夫在車前擁抱。

在克里奧的僱主家裡,不乏現代化景象,“登堂入室”的汽車無疑是身份象徵。中產階級對上流社會的貪汙腐化頗有微詞,卻對未來充滿憧憬。他們無需為口腹之慾掙扎,關注的是藝術和體育。小主人房間裡,赫然貼著一張1970年世界盃的海報,在那幾年,墨西哥在國際體壇風頭正勁。正是那一屆世界盃,全球電視直播與彩色電視直播讓足球風靡世界,有了無與倫比的商業價值,讓墨西哥名垂史冊。被後世視為標杆的世界盃並不是墨西哥第一次舉辦體育盛宴,1968年奧運會的劃時代意義不遑多讓。在申辦之初,墨西哥人對它的意義心知肚明,在總統們急於向世界展示國家繁榮的心情面前,奧運會無疑是明智之選。頂著拉丁美洲乃至第三世界首屆奧運會的榮銜,奧運聖火在阿茲特克體育場被點燃,而就在那光榮時刻的十天之前,一場駭人聽聞的事件成了“墨西哥奇蹟”時代黑白記憶的分界線。

《羅馬》幕後:“墨西哥奇蹟”的黑白記憶

《羅馬》劇照:動盪時代的墨西哥街頭。

1968年10月2日的“特拉特洛爾科大屠殺”,至今被世人銘記,它源於懷有理想的中產階級對時任總統迪亞斯·奧爾達斯身後貪腐內幕的不滿,在奧運會大幕即將拉開的節骨眼上,安全部隊對抗議群眾施以鎮壓,數千人遇難或被捕。事後,美國人讚揚政府情報得力,蘇聯人宣稱那只是一起意外,合力幫助墨西哥粉飾了“太平盛世”,唯有英國大使發聲,譏之為“沉默的陰謀”。《羅馬》裡的關鍵情節,就是1968年的延續。導致克里奧早產的那場騷亂,發生在1971年6月10日,史稱“聖體節慘案”。當天的一場遊行裡,抗議群眾還未集中起來,一夥暴徒突然從公共汽車裡衝出來,用刀子和輕武器攻擊示威者,造成二三十人傷亡。釀造慘案的幕後黑手來自政府,而現場的警察選擇袖手旁觀。拋棄克里奧的費爾明,在影片裡用手槍指著舊愛,顯然也是暴徒的一份子。還記得他舞棍弄棒的訓練嗎?卡隆暗示的是1968年悲劇裡的防暴警察,他們的常規武器正是棍棒。

《羅馬》幕後:“墨西哥奇蹟”的黑白記憶

《羅馬》劇照:費爾明的棍術訓練。

一系列的動盪,是“墨西哥奇蹟”化為幻影的結果。高速發展的外衣下,困擾墨西哥多年的痼疾並未痊癒,其中最顯著的莫過於影片裡幾度被提及的土地問題。二戰前夕的卡德納斯改革,一度讓殖民時代延續下來的大地產製度有所鬆動,傳統村社掌握了全國半數土地。但“綠色革命”打破了鄉村平衡,農藥化肥的缺乏和對機械化的陌生讓村民無法與大農場主競爭,土地兼併成為潮流。失去土地的農民,選擇加入了美國人的“短工項目”,在農忙季節跨過邊境,在德克薩斯和加利福尼亞的農田裡打工。好景不長,20世紀60年代末,項目壽終正寢,一些人鋌而走險非法移民,另一些人只能打道回府。無地之人,回不去鄉村,只能在城市流浪,墨西哥城等大城市自此貧民窟林立。1968年與1971年動亂的衝突雙方里,有支持中產階層的窮人,也不乏被政府收編和訓練的遊民。克里奧產下的死嬰可被視為一種象徵,當貧窮與暴力結合,孕育的一定不會是生機。

土地與農民受難後,中產階級在劫難逃。“墨西哥奇蹟”固然輝煌,但它建立在對美國的依賴上,以1970年為例,支撐經濟運轉的30億美元外部投資裡,79%來自北方鄰居。同年走馬上任的埃切維里亞總統,不甘受人擺佈,決心主導財政改革,又打出第三世界外交牌,結果徹底惹惱了美國。外資出逃、赤字激增、物價飛漲,原本憂心政治清明的中產階層,不得不轉而為生計發愁了。《羅馬》裡的索菲和克里奧,名為主僕,實際上已是站在同一戰壕的失落者。她們面對的,是奇蹟退潮的巨大危機。

《羅馬》幕後:“墨西哥奇蹟”的黑白記憶

《羅馬》海報。

不妨大膽假想,那張暖意融融的海報或許別有深意——和煦陽光下,洶湧波濤漸歸平靜,驚魂未定的一家人緊緊相擁,與1971年的墨西哥有幾分相似。對於親歷經濟奇蹟的人們來說,1971年略顯黯淡,奧運會與世界盃席捲的喧譁漸漸遠去,留下了一片蕭索,1968年的悲劇沒法被輕易淡忘,不時在街頭上演的衝突訴說著政府的強權。與此同時,1971年似乎又是觸底反彈的時刻。先後執掌墨西哥的埃切維利亞與波蒂略大膽變革,與美國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在國家遭遇陣痛之時,儲量豐富的石油為人們打了一針強心劑,波蒂略任內,經濟增長一度迴歸6.5%,重返巔峰的曙光彷彿就在眼前。恰巧,本來取得1986年世界盃主辦權的哥倫比亞因難以制服國內的毒梟和游擊隊而讓賢,墨西哥順勢接過大旗,釋放出重振國威的信號。

《羅馬》幕後:“墨西哥奇蹟”的黑白記憶

震撼墨西哥的1985年大地震。

事與願違,災難接踵而至。石油繁榮未能持續太久,卻讓國家背上了沉重債務。1982年末,隨著200億美元的資金外逃,墨西哥的通貨膨脹達到歷史新高,消費品價格上漲率接近100%,數以萬計工人失業。波蒂略的愛徒、哈佛高材生德拉馬德里總統與他的智囊,連續三次將貨幣貶值,仍無濟於事,宣佈延緩償還外債,墨西哥戰後最大規模經濟崩盤一觸即發,將整個拉丁美洲拖入了“失去的十年”,曾經的經濟奇蹟徹底淪為泡影。禍不單行,1985年一場大地震襲來,首都墨西哥城成為重災區,上至政府大樓下至貧民窟都不能倖免。市民們在聲討德拉馬德里總統緩慢的救災舉措之際,也反思著傾頹的豆腐渣工程及其背後的腐敗難題。

《羅馬》幕後:“墨西哥奇蹟”的黑白記憶

毒品是當代墨西哥之痛。

一片混沌的國運,催生了當代墨西哥揮之不去的陰影——毒品貿易。不同於《羅馬》的含蓄內斂,墨西哥毒販們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江湖,早已因美劇《毒梟》為人熟知。正是由於1982年後的社會失序,錫那羅亞販毒集團的“教父”加亞多趁勢崛起,在城鄉大肆招兵買馬。一本萬利的毒品走私,讓生活無著的年輕人很難拒絕,甚至一些鬱郁不得志的豪族子弟也投身其中。毒品、貪腐、貧窮、美國市場共同編織了一張大網,裹挾著墨西哥走向“失敗國家”之列。三十年來,毒禍愈演愈烈,曾經出任經濟部長的魯伊斯哀嘆,若打不贏與毒品的戰爭,墨西哥的下一任總統或許就將是毒梟。

回看《羅馬》,導演對墨西哥當代史做了精心的剪裁,保留了自己童年記憶的光影,儘量避免觸及同胞的傷痕,他巧妙選取1971年的微妙節點——在輝煌與落寞的邊緣,將一個家庭的故事娓娓道來。而真實歷史的殘酷,被阿方索·卡隆隱藏在影片的留白之中。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