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明白

龍應臺 不完美媽媽 推拿 良知修行人 2019-04-16
龍應臺:明白


二十歲的時候,我們的媽媽五十歲。我們是怎麼談她們的

我和家萱在一個浴足館按摩,並排懶坐,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一面落地大窗,外面看不進來,我們卻可以把過路的人看個清楚。

這是上海,這是衡山路。每一個亞洲城市都曾經有過這麼一條路——餐廳特別時髦,酒吧特別昂貴,時裝店冷氣極強,燈光特別亮,牆上的海報一定有英文或法文寫的“米蘭”或“巴黎”。最突出的是走在街上的女郎,不管是露著白皙的腿還是纖細的腰,不管是小男生樣的短髮配牛仔褲還是隨風飄起的長髮配透明的絲巾,一顰一笑之間都輻射著美的自覺。每一個經過這面大窗的女郎,即使是獨自一人,都帶著一種演出的神情和姿態,美美地走過。她們在愛戀自己的青春。

家萱說,我記得啊,我媽管我管得煩死了,從我上小學開始,她就怕我出門被強姦,到了二十歲了還不准我超過十二點回家,每次晚回來她都一定要等門,然後也不開口說話,就是要讓你“良心發現,自覺慚愧”。我媽簡直就是個道德警察。

我說,我也記得啊,我媽給我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放肆”。那時在美國電影看見演“母親”的說話細聲細氣的,渾身是優雅“教養”。我想,我媽也是杭州的綢緞莊大小姐,怎麼這麼“豪氣”啊?當然,逃難,還生四個小孩,管小孩吃喝拉撒睡的日子,人怎麼細得起來?她說話聲音大,和鄰居們講到高興時,會笑得驚天動地。她不怒則已,一怒而開罵時,正義凜然,轟轟烈烈,被罵的人只能抱頭逃竄。


龍應臺:明白


現在,我們自己五十多歲了,媽媽們成了八十多歲的“老媼”。

“你媽會時光錯亂嗎?”她問。

會啊,我說,譬如又一次帶她到鄉下看風景,她很興奮,一路上說個不停:“這條路走下去轉個彎就是我家的地。”或者說:“你看你看,那個山頭我常去收租,就是那裡。”

我就對她說:“媽,這裡你沒來過啦。”她就開罵了:“亂講,我就住這裡,我家就在那山谷裡,那裡還有條河,叫新安江。”

我才明白,這一片臺灣的美麗山林,彷彿浙江,使她忽然時光轉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她的眼睛發光,孩子似的指著車窗外:“佃農在我家地上種了很多楊梅、桃子,我爸爸讓我去收租,佃農都對我很好,給我一大堆果子帶走,我還爬很高的樹呢。”

“你今年幾歲,媽?”我輕聲問她。

她眼神茫然,想了好一會兒,然後很小聲地說:“我……我媽呢?我要找我媽。”

家萱的母親住在北京一家安養院裡。“開始的時候,她老說有人打她,剃她頭髮,聽得我糊塗——這個贍養院很有品質,怎麼會有人打她?”家萱的表情有些憂鬱,“後來我才明白,原來她回到了‘文革時期’。年輕的時候,她是廠裡的出納,被拖出去打,讓她洗廁所,把她剃成陰陽頭——總之,就是對人極盡的侮辱。”

在你最衰弱的時候,卻回到了最暴力、最恐怖的世界——我看著沉默的家萱:“那……你怎麼辦?”

她說:“想了好久,後來想出了一個辦法。我自己寫了個證明書,就寫‘某某人工作努力,態度良好,愛國愛黨,是本廠優良職工,已經被平反,恢復一切待遇’,然後還刻了一個好大的章,叫什麼什麼委員會,蓋在證明書上。告訴看護說,媽媽一說有人打她,就把這證明書拿出來給她看。”

我不禁失笑,怎麼我們這些五十歲的女人都在做一樣的事情啊。我媽每天都在數她錢包裡的鈔票,每天都邊數邊說:“我沒錢,哪裡去了?”我們跟她解釋說她的錢在銀行裡,她就用那種懷疑的眼光盯著你看,然後還是時時刻刻緊抓著錢包,焦慮萬分,怎麼辦?我於是打了一個“銀行證明”:“茲證明某某女士在本行存有五百萬元整”,然後下面蓋個方方正正的章,紅色的,正的反的連蓋好幾個,看起來很衙門,很威風。我交代印傭:“她一提到錢,你就把這證明拿出來讓她看。”我把好幾副老花眼鏡也備妥,跟“銀行證明”一起放在她床頭抽屜。錢包,塞在她枕頭底下。

按摩完了,家萱和我的“媽媽手記”技術交換也差不多了。落地窗前突然又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女郎,寬闊飄逸的絲綢褲裙,小背心露背露肩又露腰,一副水靈靈的妖嬌模樣;她的手指一直繞著自己的髮絲,帶給別人看的淺淺的笑,款款行走。

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心中漸漸有一分明白,如月光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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