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獨釣寒江雪的詩人

文/鍾百超

一

提起柳宗元，首先想到的應該是他的五言絕句《江雪》，那是一幅怎樣的畫面，“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個人撐著一葉孤舟，披著衰衣，戴著斗笠，在寒冷的雪天裡獨自在江面上垂綸，這是何其的孤寂與悲愴。

我們不由地想起另一個畫面，“朝歌屠叟辭棘津，八十西來釣渭濱。寧羞白髮照清水，逢時吐氣思經綸。廣張三千六百釣，風期暗與文王親。”兩千多年前，姜尚在渭河之濱垂釣，漁翁之意不在魚，他釣的是周文王，釣的是周朝八百多年的江山。

十年垂釣，是一場有運籌的行動，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更不是為了解決燃眉的生計。“逢時吐氣思經綸”，正是這十年，在渭水之濱，姜尚運思了滅商興周大計。十年只為一釣，多少人能有這等專注，這等執著。

柳宗元的寒江之釣，是否與姜尚有著同樣的情懷？似乎有，也似乎沒有。姜尚的垂釣，天空是如此晴朗，惠風是如此和暢，神情是如此悠閒，信念是如此篤定。但是，柳宗元的垂釣，似乎不是一場積極的預謀，“絕”、“滅”、“孤”、“獨”“寒”，每一個字都襯托著內心的苦悶與寂寞，乃至絕望之情。

為何同是一場垂釣，卻有著天壤之別，其中的緣由在哪裡？

二

唐代宗大曆八年（773），柳宗元出生於京城長安。唐德宗貞元九年（793），21歲的柳宗元進士及第，同榜登科還有劉禹錫。此時因父親去世，在家守喪三年。貞元十二年（796），24歲任祕書省任校書郎。貞元十四年（798），26歲，參加博學宏詞科考試，中榜，授集賢殿書院正字（即校書郎）。同年因反對奸臣裴延齡為相，被貶道州。貞元十七年（801），29歲，因聲援太學生挽留陽城一事，被貶陝西藍田縣尉。貞元十九年（803）十月，31歲的柳宗元奉調回京，擢為監察御史裡行，當時韓愈、劉禹錫皆同為監察御史。這段時間，可以算得上是人生比較得意的階段。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1月26日，唐德宗駕崩，皇太子李誦繼位，即順宗，改元永貞。順宗即位後，重用王伾、王叔文等人。王伾、王叔文等掌管朝政後，積極推行革新，採取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史稱永貞革新。由於政見相同，33歲的柳宗元擢為禮部員外郎。

但是，這場改革註定是要失敗的，一方面是由於順宗的病情加重，不能給予有力支持；二是宦官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等人極力反對，他們立廣陵郡王李淳為太子，請太子監國，同時削掉王叔文翰林學士一職。同年8月5日，順宗被迫禪讓帝位，太子李純即位，為憲宗，史稱“永貞內禪”，改元元和。

憲宗即位後，立即打擊以王伾、王叔文為首的政治集團，王伾貶死，王叔文賜死，永貞革新宣告失敗，前後共180多天。

作為王黨的一員，皆難逃厄運，韋執誼、韓泰、陳諫、劉禹錫、韓曄、凌準、程異等人被貶為邊遠小州司馬，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

三

33歲，正當而立之年，是一個人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柳宗元被貶永州司馬，內心的痛苦與彷徨是可想而知的。更為令人絕望的是，這一貶，竟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早年的柳宗元，有著怎樣的人生理想？元和四年（809），被貶永州第五年，柳宗元給京兆尹許孟容寫了一封書信，即《寄許京兆孟容書》。信中說：“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唯以忠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弘揚儒家的仁義之道，教化百姓，以中正信義當作追求的目標，以振興堯舜、孔子之道，為天下黎民謀利益為己任，這樣的理想不謂不崇高。

可是，這樣崇高的理想卻毀之於一旦，怎麼不令人傷懷？對於被貶永州一事，柳宗元有著怎樣的悔恨？他在信中坦言：“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不知斡鞘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由於自己年少氣盛，不識時務，不懂得察顏觀色、見風使舵，也不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恰當，而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隨心所欲，意氣用事，結果使自己獲罪受罰，遭受貶謫，這都是咎由自取，自取其辱，怪不得別人。顯然，柳宗元對參與王叔文的永貞革新之事疾首痛心，追悔莫及。可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後悔也是徒然。

貶謫永州給柳宗元帶來怎樣的影響？在信中，他毫無諱言地說：“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忘行，尤負重憂，殘骸餘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朋友與故舊都不給他寫過一封信予以安慰，人情世故如此淡薄，陷害和誹謗盛行，懷疑和欺罔並存，孤獨無助，形單影隻，百病纏身，茶飯不思，這就是柳宗元自遭貶以來的身心狀況。

既然命運如此，柳宗元終於認識到自己的無力感，但是，在痛定思痛之後，他想起了古代的許多聖人和賢者，於是找到了人生的努力方向，他堅信地說：“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於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決定向古代的賢者學習，著書立說，即使今生不得志，不為世所用，也揚名於後，澤被後人。

天意弄人，也造就人，永州十年，雖說困頓，卻在無意中造就了一位偉大的散文大家，這一點，也許連柳宗元自己也始料不及。

如果說姜尚在渭水之濱十年的垂釣，釣出了周朝江山八百年，那麼，柳宗元在永州十年的寒江之釣，也釣出了一代文學大家，雖然有違初衷，但畢竟惠及當代，利在千秋。是禍還是福，是得還是失，不同的人自然會有不同的覺悟，可是對於一個懷抱天下理想的儒家士子，必會在困頓中找到人生突破口，成就一番偉業。

人生無困境，一切逆境皆是真情境。柳宗元的一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2019.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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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獨釣寒江雪的詩人

文/鍾百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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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柳宗元，首先想到的應該是他的五言絕句《江雪》，那是一幅怎樣的畫面，“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個人撐著一葉孤舟，披著衰衣，戴著斗笠，在寒冷的雪天裡獨自在江面上垂綸，這是何其的孤寂與悲愴。

我們不由地想起另一個畫面，“朝歌屠叟辭棘津，八十西來釣渭濱。寧羞白髮照清水，逢時吐氣思經綸。廣張三千六百釣，風期暗與文王親。”兩千多年前，姜尚在渭河之濱垂釣，漁翁之意不在魚，他釣的是周文王，釣的是周朝八百多年的江山。

十年垂釣，是一場有運籌的行動，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更不是為了解決燃眉的生計。“逢時吐氣思經綸”，正是這十年，在渭水之濱，姜尚運思了滅商興周大計。十年只為一釣，多少人能有這等專注，這等執著。

柳宗元的寒江之釣，是否與姜尚有著同樣的情懷？似乎有，也似乎沒有。姜尚的垂釣，天空是如此晴朗，惠風是如此和暢，神情是如此悠閒，信念是如此篤定。但是，柳宗元的垂釣，似乎不是一場積極的預謀，“絕”、“滅”、“孤”、“獨”“寒”，每一個字都襯托著內心的苦悶與寂寞，乃至絕望之情。

為何同是一場垂釣，卻有著天壤之別，其中的緣由在哪裡？

二

唐代宗大曆八年（773），柳宗元出生於京城長安。唐德宗貞元九年（793），21歲的柳宗元進士及第，同榜登科還有劉禹錫。此時因父親去世，在家守喪三年。貞元十二年（796），24歲任祕書省任校書郎。貞元十四年（798），26歲，參加博學宏詞科考試，中榜，授集賢殿書院正字（即校書郎）。同年因反對奸臣裴延齡為相，被貶道州。貞元十七年（801），29歲，因聲援太學生挽留陽城一事，被貶陝西藍田縣尉。貞元十九年（803）十月，31歲的柳宗元奉調回京，擢為監察御史裡行，當時韓愈、劉禹錫皆同為監察御史。這段時間，可以算得上是人生比較得意的階段。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1月26日，唐德宗駕崩，皇太子李誦繼位，即順宗，改元永貞。順宗即位後，重用王伾、王叔文等人。王伾、王叔文等掌管朝政後，積極推行革新，採取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史稱永貞革新。由於政見相同，33歲的柳宗元擢為禮部員外郎。

但是，這場改革註定是要失敗的，一方面是由於順宗的病情加重，不能給予有力支持；二是宦官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等人極力反對，他們立廣陵郡王李淳為太子，請太子監國，同時削掉王叔文翰林學士一職。同年8月5日，順宗被迫禪讓帝位，太子李純即位，為憲宗，史稱“永貞內禪”，改元元和。

憲宗即位後，立即打擊以王伾、王叔文為首的政治集團，王伾貶死，王叔文賜死，永貞革新宣告失敗，前後共180多天。

作為王黨的一員，皆難逃厄運，韋執誼、韓泰、陳諫、劉禹錫、韓曄、凌準、程異等人被貶為邊遠小州司馬，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

三

33歲，正當而立之年，是一個人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柳宗元被貶永州司馬，內心的痛苦與彷徨是可想而知的。更為令人絕望的是，這一貶，竟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早年的柳宗元，有著怎樣的人生理想？元和四年（809），被貶永州第五年，柳宗元給京兆尹許孟容寫了一封書信，即《寄許京兆孟容書》。信中說：“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唯以忠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弘揚儒家的仁義之道，教化百姓，以中正信義當作追求的目標，以振興堯舜、孔子之道，為天下黎民謀利益為己任，這樣的理想不謂不崇高。

可是，這樣崇高的理想卻毀之於一旦，怎麼不令人傷懷？對於被貶永州一事，柳宗元有著怎樣的悔恨？他在信中坦言：“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不知斡鞘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由於自己年少氣盛，不識時務，不懂得察顏觀色、見風使舵，也不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恰當，而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隨心所欲，意氣用事，結果使自己獲罪受罰，遭受貶謫，這都是咎由自取，自取其辱，怪不得別人。顯然，柳宗元對參與王叔文的永貞革新之事疾首痛心，追悔莫及。可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後悔也是徒然。

貶謫永州給柳宗元帶來怎樣的影響？在信中，他毫無諱言地說：“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忘行，尤負重憂，殘骸餘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朋友與故舊都不給他寫過一封信予以安慰，人情世故如此淡薄，陷害和誹謗盛行，懷疑和欺罔並存，孤獨無助，形單影隻，百病纏身，茶飯不思，這就是柳宗元自遭貶以來的身心狀況。

既然命運如此，柳宗元終於認識到自己的無力感，但是，在痛定思痛之後，他想起了古代的許多聖人和賢者，於是找到了人生的努力方向，他堅信地說：“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於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決定向古代的賢者學習，著書立說，即使今生不得志，不為世所用，也揚名於後，澤被後人。

天意弄人，也造就人，永州十年，雖說困頓，卻在無意中造就了一位偉大的散文大家，這一點，也許連柳宗元自己也始料不及。

如果說姜尚在渭水之濱十年的垂釣，釣出了周朝江山八百年，那麼，柳宗元在永州十年的寒江之釣，也釣出了一代文學大家，雖然有違初衷，但畢竟惠及當代，利在千秋。是禍還是福，是得還是失，不同的人自然會有不同的覺悟，可是對於一個懷抱天下理想的儒家士子，必會在困頓中找到人生突破口，成就一番偉業。

人生無困境，一切逆境皆是真情境。柳宗元的一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2019.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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