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閒讀:“《後庭花》一曲,幽怨不敢聽”

如前所說,我們從今天起開始集中讀一點中唐詩人劉禹錫的詩。讀詩之前,先介紹一下劉禹錫的生平。

劉禹錫年少即有才名,是遠近聞名的天才,科舉之路也很順利,用現在的話說:他是真正的牛人,起手就是一把好牌。

唐詩閒讀:“《後庭花》一曲,幽怨不敢聽”

(劉禹錫像)

唐代有俗語稱:“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唐代的科舉大致分為“明經科”和“進士科”。明經科顧名思義就是對於儒家經典掌握程度的考試,說白了,差不多就是死記硬背(儒家經典也多,其實也不好背),但當時差不多的讀書人,都能背誦這些經典,所以明經科相對(只是相對)簡單;進士科就不同了,進士考試注重真正的才華,要將治理國家的具體辦法或想法結合儒家經典以及自己的理解,寫成有獨立意見的文章來應試。說白了,不僅要記經典,還要會結合實際靈活運用,所以考進士絕非易事,所以說:三十歲考個明經科算是晚的,五十歲能考中進士也算早的了。比如元稹,他15歲就中了明經科,明經科嘛,讀書人說,一般般。

劉禹錫是真牛,他22歲(德宗貞元九年)就中了進士,並且同年又登博學鴻辭科(進士科之後難度更大的一科),一年中連中兩科,這使得劉禹錫很快就名滿京華了。為什麼22歲就連中兩科影響這麼大?我們可以做對比:比他早一年中進士的韓愈(韓愈考了四次才中進士,考中時已25歲),比劉禹錫晚七年中進士的白居易,中進士之後題詩慈恩塔,洋洋得意說:“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時,要知道,這個“最少年”,那時也已經29歲了,比劉禹錫當年,老大哥了。劉禹錫那一科同榜進士一共三十二人,其中還有另一位名人,就是柳宗元(柳宗元也很牛,他比劉禹錫還小一歲),劉禹錫和柳宗元兩人一輩子關係好,就是從同榜進士開始,其實,劉禹錫的人生彎路,也從柳宗元開始,當然了,柳宗元也陪著他宦海浮沉。

唐詩閒讀:“《後庭花》一曲,幽怨不敢聽”

(柳宗元像)

連中進士又和博學鴻辭科之後,劉禹錫在24歲時(貞元十一年)吏部拔萃科考試中又一次性通過(唐代制度不參加這個考試就不能真正實授官職),劉禹錫集三科於一身,24歲見了三次皇帝,好牛,於是,他很快獲得了太子校書的官職。

太子校書這個官現在聽起來沒啥重要的,就是校勘崇文館的書籍的一個校對嘛,其實不然,在當時印刷業不發達的情況之下,各種典籍需要人工校勘、刻印、保存,這就很容易被人為篡改,如果太子校書在獻給太子的書籍中加入個人觀點,必然會影響太子的思想,也基本上會影響國政。

劉禹錫這麼牛,怎麼可能不被有想法的人注意到,很快,太子侍讀王叔文通過柳宗元把劉禹錫納入自己的陣營(當然,這也是劉禹錫一心要“致君堯舜上”的人生理想所致,我們不能怪柳宗元和王叔文們)。

時光不停歇,到公元805年正月,劉禹錫34歲了,王叔文他們終於等來了新帝登基,就是唐順宗,唐順宗有大志向,王叔文集團獲得施展報負的機會,劉禹錫很快被任為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案,參與對國家財政的管理,在這段時間裡,劉禹錫政治熱情極為高漲,和柳宗元一道成為革新集團的核心人物。到這年四月新政出臺,一時朝局大新。不幸的是,順宗的身體不給力,到八月時順宗就禪位給了太子(一說是被宦官所逼,不得不禪),這就是後來的憲宗,憲宗繼位後,革新立即被停止,所謂的革新新政只維持了146天,史稱“永貞革新”,革新集團隨後遭遇沉重打擊,主要人物十人集體遭貶,就是有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其中劉禹錫貶連州刺史,到十月又再貶朗州司馬,到次年,憲宗甚至下詔:劉禹錫等八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不管遇到什麼大赦,也不再重新考慮),這個時候“二王”中王伾病死,王叔文賜死。所以,只有八人,就是那八個邊遠州郡的“司馬”。

唐詩閒讀:“《後庭花》一曲,幽怨不敢聽”

(柳州柳侯公的八司馬像)

這次打擊,使劉禹錫終身再未接近權力中樞。在大唐的舞臺中心,劉禹錫只有“永貞革新”那次短暫的演出。

在朗州司馬任上,劉禹錫一干就是十年,到元和十年,他和柳宗元被詔回長安,這本是一次重要的從頭再來的人生機會,結果,劉禹錫去玄都觀看桃花,寫了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其中有:“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的句子,這顯然有諷刺意味,於是他又和柳宗元一起被貶。劉禹錫去做連州刺史,柳宗元去做柳州刺史,看似升職,實則新職位仍無關朝局。柳宗元后來死在任上,劉禹錫則先後做連州刺史、夔州刺史、和州刺史等職,歷憲宗、敬宗兩朝後,直到文宗太和元年(827年),才又回到長安,此時,劉禹錫已56歲,人生走到了晚年。

唐詩閒讀:“《後庭花》一曲,幽怨不敢聽”

(重修的玄都觀)

不過,劉禹錫仍然不服氣,在57歲那年他又寫了《再遊玄都觀》,稱“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這讓權貴們極不舒服,此後,又讓他去做了蘇州刺史、汝州刺史、同州刺史等職,到65歲時才又歸長安,任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實質仍沒有實權,直至他70歲那一年,大概權貴們認為他已經不可能再有大動作了,才讓他做了檢校禮部尚書,“檢校”的意思,相當於“代理”,其實也不是實職。第二年七月,71歲的劉禹錫病卒。追贈兵部尚書。死後追贈略遜於韓愈(禮部尚書)。

簡言之,劉禹錫的一生是抓了一手好牌,結果打得稀爛。

今天我們來讀他的一首詩,詩題《金陵懷古》,全詩如下:

潮滿冶城渚,日斜徵虜亭。蔡洲新草綠,幕府舊煙青。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後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

這首詩寫於公元827年初春,劉禹錫從和州返回洛陽,路過金陵,即景抒情。逐句來說:潮滿冶城渚,日斜徵虜亭。“冶城”有典故,據《金陵記》記載,冶城位於金陵府治西北,是當年東吳的冶鑄兵器之地,位置大概在現在南京市朝天宮一帶;“徵虜亭”也有典故,清道光《金陵覽勝詩考》載:“徵虜亭,徵虜將軍謝安(淝水之戰以8萬晉軍打敗前秦軍百萬之眾的那位總指揮)嘗止此,故名。在石頭塢,晉太元中創。”位置大概在南京市玄武湖北。既然冶城渚已經被潮水淹沒,那麼,當年鑄造吳刀、吳鉤的冶鑄勝景當然不再,所謂的吳國雄圖霸業不過是一場空罷了,而像謝安那樣的大人物停留過的亭子,不過也只是在夕陽中的一道殘影。雄圖霸業會成空,一代風流渺無蹤,空對著盛衰舊時跡,怎不起吊古傷今情。

唐詩閒讀:“《後庭花》一曲,幽怨不敢聽”

(謝安像)

蔡洲新草綠,幕府舊煙青。蔡洲,原為長江中的沙洲,現在已併入南岸。六朝時為屯軍之所,東晉初蘇峻之亂,陶侃入援,舟師至於蔡洲,因在江中,又可屯兵,人稱為“不沉之戰船”。幕府山橫貫於南京市鼓樓區北端和棲霞區西端,是一座位於長江南岸邊的丘陵山脈,西起上元門,東至燕子磯,相傳晉元帝司馬睿過江,王導曾設幕府(就是參謀部)於此,因此而得名。幕府山也名莫府山,形勢險峻,是金陵門戶。這一聯承接首聯,蔡洲之上已經生出了綠綠的新草,幕府山上彷彿依稀還有舊時的青青硝煙。新草當然是真的,硝煙卻是詩人的聯想,其作用在於引於下一聯的議論。

唐詩閒讀:“《後庭花》一曲,幽怨不敢聽”

(幕府山晚景)

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不管是冶城被水淹沒,徵虜亭風光不再,還是蔡洲已長滿新草,幕府山只餘青煙,都在警示著:一個國家的興廢,當取決於人的努力,而不取決於山川形勢,這些舊時險要的山川形勢並沒有讓在此建都的王國長治久安,六朝的繁華早已灰飛煙滅。這是全詩的議論核心,社稷興亡,“在德不在險”。這有點類似於孟子的“得到多助,失道寡助”所說的“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後世王安石有《金陵懷古》同題詩四首,第二首寫道:“天兵南下此橋江,敵國當時指顧降。山水雄豪空覆在,君王神武自難雙”看詩意,顯然是受劉禹錫的論斷的影響。

《後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後庭花》這個曲子前面文章我們提到過,它原名《玉樹後庭花》,是南朝陳皇帝陳叔寶(即陳後主)所制,他沉溺於聲色,不思治國富民,創作此曲終日與後宮美女尋歡作樂,後世就把這首曲子作為“亡國之音”的代表。詩人以《玉樹後庭花》幽怨的曲調到了唐時還在流行,暗示唐王朝統治者不要憑籍關中山河險峻而安於享樂,這種沉迷誤國正是在步六朝的後塵。

唐詩閒讀:“《後庭花》一曲,幽怨不敢聽”

(荒淫的陳後主)

寫這首詩時,詩人已經經歷了“二十三年棄置身”的長期冷遇,且已人到晚年(56歲),雖然這首詩不像兩首“玄都觀詩”那樣有轉折意義,但對劉禹錫性格的瞭解,卻很重要。一個被命運無情打擊了一輩子的人,仍然在為國擔憂,這需要有多強烈的愛國之心啊!又需要多麼寬廣的胸懷啊!這讓人想起劉禹錫剛中進士過華山時寫的《華山歌》,其中有兩句:“丈夫無特達,雖貴猶碌碌。”男子漢如果沒有特別高尚的品德和出眾的才幹,即使榮華富貴加身,也仍然還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人,寫這兩句時,他23歲,人生最重要的三十多年過去,老劉初衷未改。

唐詩閒讀:“《後庭花》一曲,幽怨不敢聽”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劉禹錫有他一生一以貫之的高貴理想,他是真正有追求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也因此,他才會有“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樣的名句。這是一個充滿陽光、正能量滿溢的人。

(【唐詩閒讀】之156,部分圖片引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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