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先生:天才李白

葉嘉瑩說天才李白

葉嘉瑩先生:天才李白

如果說世上有天才的話,那麼現在就有一個真正的天才作家出現了,那就是李白。不過,天才也有不同的類型。李白這個天才是屬於“不羈”類型的天才。這個“羈”字上邊從“網”,下邊一個“馬”字,一個“革”字。“網”是網羅的網,“革”是皮帶。就是說,在馬的身上加以一種約束,比方說給它加上絡頭和韁繩,然後就可以駕馭驅使了。

然而李白的類型屬於“不羈”一一他就像一匹野馬,是不肯受羈束的。李白第一次到長安時碰到一個人叫賀知章。此人很有名,官居太子賓客,也很有文學才能。賀知章見到李白並讀了他的詩文之後就說:“子謫仙人也!”什麼是“謫仙人”?“謫”一般指做官的人被貶降,他說李白是從天上被貶降到人間的一個仙人。也就是說,李白本來是屬於天上而不屬於人間的。

葉嘉瑩先生:天才李白

李白

在中國古代的詩人中,有兩個人得到過“仙人”的評價:一個是李白,一個是蘇東坡。蘇東坡被稱為“坡仙”,他的文章、詩詞、書法都非常好,古人說他有“逸懷浩氣”——一種超出了塵世一般之人的、遼闊高遠的精神氣質;說他的詩像“天風海雨”——天上那種無拘無束的風,海上那種沒有邊際的雨。可是倘若以李白和蘇東坡相比,還是有一個分別的,我認為這個分別在於:李白是“仙而人者”,蘇東坡是“人而仙者”。

什麼是“仙而人者”?我們說,李白生來就屬於那種不受任何約束的天才,可是他不幸落到人間,人間到處都是約束,到處都是痛苦,到處都是罪惡,就像一張大網,緊緊地把他罩在裡邊。他當然不甘心生活在網中,所以他的一生,包括他的詩,所表現的就是在人世網羅之中的一種騰躍的掙扎。他拼命地飛騰跳躍,可是卻無法突破這個網羅。因此他一生都處在痛苦的掙扎之中。而蘇東坡呢?他本來是一個人,卻帶有幾分“仙氣”,因此他能夠憑藉他的“仙氣”來解脫人生的痛苦。這和李白是完全不同的。

不過,說到解脫人生的痛苦,我還要說幾句題外的話。王維也是一個能夠自我解脫的人,因為他對佛理有一種覺悟。佛教認為人間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都是可以擺脫的,所以他就推衍出他自己的一個做人的道理,並且用這個道理去評論古人中的嵇康和陶淵明。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曾把自己比作野鹿,說野鹿是不能夠被羈束的,如果你羈束它,它一定會“狂顧頓纓”,“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就是說,它一定要狂蹦亂跳,企圖掙斷繩索回到山野中去。陶淵明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他不肯為五斗米向督郵折腰,因而辭官歸隱,後來生活很貧困,曾經寫過《乞食》的詩。於是,王維就指責嵇康說:“頓纓狂顧,豈與俛受維縶有異乎?長林豐草,豈與官署門闌有異乎?”又指責陶淵明說:“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與魏居士書》)在王維看來,受約束與不受約束本來就沒有什麼不同,保持清白與同流合汙也沒有什麼不同,陶淵明與其後來淪落到乞食,當初還不如向督郵折腰以保住自己的俸祿。是何言也!做人怎麼能夠做到黑白不分、是非混淆的地步!古人曾說過“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詩經·魏風·伐檀》),你拿著國家的薪水,吃著老百姓種出的糧食,卻不為國家和老百姓做事情,這難道是超脫嗎?這難道是得道嗎?

蘇東坡的超脫就與王維完全不同,他可以對自己遇到的艱難和挫折持超然態度,但在朝時職責所在卻絕不肯緘默不言。為爭論變法的事,他既得罪了新黨也得罪了舊黨,因此被一再貶官,最後被貶到海南島,沒有房子住,不得不睡在檳榔樹葉底下,那真是飢寒交迫。可是他毫不在乎,他說:“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那才是一種真正的得道和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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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

現在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說李白。李白之所以成為一個不受約束的天才,和他與眾不同的成長環境也有一定關係。關於李白,有許多不同的傳說,其中之一就是他的籍貫。據一些歷史資料記載,李白一家曾經生活在西域的條支碎葉。在他五歲的時候,他的父親李客帶領全家遷徙入蜀,在綿州彰明縣的青蓮鄉安家。他家在西域時本不姓李,後來他的父親“指天枝而覆姓”。“天枝”,指帝室的支派,就是說,他們和大唐帝室是同宗。而且他父親的名字“李客”也很奇怪:“客”是客居的意思,說不清是真名還是對客居者的泛稱。

所以李白的家世一直是個疑問,很多人曾對此做過考證。有的人認為李白不是漢人,是西域胡人;有的人認為他家是流居西域的漢族商旅;有的人認為他的祖先是因獲罪被流放到西域的,但又有人說,條支碎葉在唐朝早期並不屬於中國版圖,怎麼能把罪人流放到國外去?

那麼李白自己怎麼說呢?他說自己是隴西李氏。隴西是郡望,隴西李氏是漢將李廣的後代,與大唐皇室同宗。不過古人喜歡自託顯赫的郡望,李白自己的說法也不一定就完全可靠。臺灣還有一位學者說,李白可能是建成或元吉的後代,建成和元吉被李世民殺死之後,他們的後代就改名換姓逃到西域去了,直到神龍初年才回來。

現在我們不必管這些說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也不必管李白到底是漢人還是西域胡人,總而言之,我們從這裡可以知道李白幼年所受的家庭教育與一般中原家庭是不同的。一般中原家庭的小孩子先要讀孔子的書,學儒家的禮法,而李白說他自己是“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上安州裴長史書》)。“六甲”是講道術的書,“百家”當然不止於儒家。此外他還說過,他“十五好劍術”(《與韓荊州書》)。可見李白小時候所受的教育就是一種不受拘束的教育。那麼李白難道完全沒有接受儒家思想?當然不是。所謂“十歲觀百家”,其中自然也包括儒家的書。對儒家,李白有肯定的一面,也有否定的一面。

朱自清先生在他的《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裡曾說,“仕”與“隱”是唐詩作者們內心之中的一個“情意結”。其實,這一“情意結”在孔子的時代就有了。孔子有一天曾對顏回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一個人,平時要讀書求學,培養自己的才能,一旦國家需要你,你才有可以拿出來貢獻的東西。那麼如果國家不需要你呢?像顏回,他怎麼辦?顏回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

這其實也就是陶淵明的那種“任真”和“固窮”的境界。這種境界,現代能夠理解的人越來越少了,所以現代很少有人欣賞陶詩。不過西方也並不是不講這種境界,西方人本哲學家馬斯洛(A.Maslow)所講的“自我完成”(self-actualization),其實也就是顏回、陶淵明他們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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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向外的追求不一定都有成功的把握,因為那有一半的決定權掌握在別人手中。而“自我完成”的目的能不能達到,則完全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當然,對內對外的追求都能夠成功是很好的,可是倘若對外的追求不能成功的話,你至少也要完成你自己,因為這完全可以由你自己來決定。所以“用之則行”是兼善天下,是仕;“舍之則藏”是獨善其身,是隱。這兩種觀念在儒家思想中本來就不是對立而是互補的。

唐代詩人,尤其盛唐詩人,心中都有這個“仕”與“隱”的情意結,但每個人的情況又各有不同。孟浩然仕隱兩失,王維則仕隱兩得。而李白呢?他是把仕和隱結合在一起去追求的。我們可以看他的詩,他說:“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旄頭”是星名,這裡代表叛亂的胡人。“魯連”是魯仲連,戰國時代的高士。當時秦國包圍了趙國,魏國不肯救趙,卻派人勸趙國奉秦為帝。魯仲連正好在趙國,遂挺身而出,義不帝秦,因而鼓舞了趙國的上氣,秦將為之退軍五十里。適逢信陵君奪晉鄙軍來救趙,打退了秦軍。事後,趙相平原君以千金酬謝魯仲連,魯仲連不肯接受,說:“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史記·魯仲連列傳》)因此後世欽佩他的不慕榮利,視之為高士的榜樣。

李白詩中多次提到魯仲連,在另一首詩中他還曾以魯連自比,說:“終然不受賞,羞與時人同。”(《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他希望建立一番功業,但又認為追求名利是可恥的。所以他的理想是在建功立業之後飄然而去,不接受任何名利和祿位的獎賞。

剛才我說過,李白對儒家思想有肯定的一面和否定的一面。他否定的是什麼?是那種拘守禮法的“俗儒”。他常常在詩中嘲笑儒生的迂腐,甚至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對孔子也不怎麼尊敬。這是因為他本身是一個“不羈”的天才,所以不願意遵守那些死板的禮法。

可是儒家思想中有一樣東西打動了他,那就是儒家用世的志意。儒家是追求不朽的,一個人怎樣才能不朽呢?儒家認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最高一級的不朽是立德,像孔子有偉大的品德,可以成為萬世的師表,所以是不朽的。再次一等是建立不朽的功業,像我上次去四川參觀的都江堰,是秦朝李冰父子修建的水利工程,直到現在人們還受其益,那也是不朽的。如果這兩樣都不行,再次一等還有立言,如果你有好的作品流傳後世,那也可以不朽。總之你為人在世,不能白白度過這一輩子,你要給這個世界留下你的貢獻,這是儒家所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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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都江堰地區

李白的求仕,大致可以總結為三個原因:第一,是出於追求不朽的願望,這顯然受儒家影響;第二,他是一個天才,他不甘心使自己的生命落空;第三,在李白生活的時代,前有李林甫、楊國忠對朝政的敗壞,後有安史之亂的戰爭,可以說是一個亟待拯救的危亂時代。所謂“才生於世,世實須才”(劉琨《答盧諶書》),他是把拯救時代危亂視為自身使命的。

在唐朝,一般人求仕必須通過科舉考試。但李白是個“不羈”的天才。他求仕的方法也和常人不同。其實孔子也求仕,當初孔子是怎樣求仕的?他的弟子說:“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歟?”(《論語·學而》)孔夫子之得到別人的尊敬與重視,是因為他有溫厚、善良、恭敬、節儉、謙讓的品德。當大家慢慢認識了他這些美好品德的時候,也就開始承認他、尊敬他了。這是孔子的方法。李白也“溫良恭儉讓”,讓大家三十年之後才承認他?他才不那麼做!他要一下子打出一個知名度來。古代的讀書人一般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下帷苦讀。“十年寒窗苦”嘛!然後才可以去考進士,一年考不上就再考上十年,像晚唐的韋莊,五十九歲才考中進士。

李白也不屑於那樣做。他認為,以他的天才,根本就不需要去考進士。那麼他怎樣做?他的方法是學道求仙和周遊天下。李白的一切追求和理想都帶有他自己的一份天才的狂想,他覺得他要取得君主的欣賞與任用那真是易如反掌,只要能得到任用,以他的天才一定馬上就可以平定天下。而你要知道,在唐朝,學道和求仙真的是可以出名的。因為唐朝的皇帝尊奉老子為其始祖,唐玄宗曾下令讓每一家都要備有《老子》這本書,甚至連科舉考試也加入了《老子》的科目。所以道家很時興,道士也很出名,許多宗室都出家學道。李白就是通過道士司馬承禎認識了出家學道的玉真公主,另外他還認識一位很有名的道士叫做吳筠。這些人在唐玄宗面前讚揚李白,於是唐玄宗就召見了他。據說召見的時候天子“降輦步迎”,並且“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羹以飯之”(李陽冰《草堂集序》),然後他就做了翰林待詔。翰林待詔就是皇帝的御用祕書,皇帝需要寫什麼東西隨時請他去寫。天子這樣的賞識,對一般人來說是一種榮耀,可是李白後來就發現,這對他來說其實是一種恥辱。

為什麼說是恥辱呢?因為,這個時候的唐玄宗已經不是開元初勵精圖治的唐玄宗了。他寵信楊貴妃,任用李林甫和楊國忠,政治已經開始敗壞。他用李白,並不想向李白請教什麼治國平天下的策略,只是在歌舞遊樂的時候需要他寫些助興的詩文。比如,有一次沉香亭的牡丹花開了,玄宗帶貴妃去賞花,說:“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李太白集》)馬上就把李白召來,要他寫了三首《清平調》,由梨園弟子配樂演唱。還有一次玄宗在白蓮池飲宴,也把李白召來寫一篇序文。

皇帝對詩李白的這種態度,用文人的話來說就叫做“以倡優畜之”,就像是用很好的食物養活一隻貓或一條狗,用來當做娛樂的玩物。這對胸懷大志的李白來說,當然是恥辱,所以他就恃酒狂放。野史記載,他當著皇帝的面伸出腳來讓高力士給他脫靴子。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則說他曾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他的這些做法當然招致了很多人的不滿,比如高力士就在楊貴妃面前說過他的壞話。李白自己曾寫過兩句詩:“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遊天姥吟留別》)而事實上的情況是,如果你不肯摧眉折腰,那麼你就無法在朝廷中立身。所以李白很快就“懇請還山”,而皇帝也就“賜金放還”,同意他辭官了。這就是李白第一次求仕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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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士脫靴

李白的第一次求仕是失敗了,天子雖然給了他富貴,可是他不能忍受那種逢迎權貴的生活,因此辭官而去。此後不久,就發生了安史之亂。李白在安史之亂期間寫過很多首詩,這些詩表明,他那用世的志意並沒有消退。比如他說:“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贈張相鎬》之二)他還說:“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古風》之十九)他雖已不在朝廷,卻仍然懷有那種拯救時代危難的責任感——“餘亦草間人,頗懷拯物情”(《讀諸葛武侯傳書懷贈長安崔少府叔封昆季》),“謝公終一起,相與濟蒼生”(《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之二)。“謝公”指謝安,淝水之戰時東晉的宰相。那一戰,晉軍打敗了前秦苻堅,取得了以少勝多的輝煌勝利,保住了東晉的江山。謝安本來隱居在東山,不肯出來做宰相,可是國家危難的局面需要他出山,大家都說:“安石不出,如蒼生何!”於是謝安終於出山了。李白崇仰謝安,他的求仕也不是為了功名利祿,而是像謝安一樣,為了對天下蒼生的一份真正的關懷。他始終相信,只要有人能用他,他就可以平息胡兵的叛亂,恢復天下的太平。懷著這樣的渴望,他做了第二次求仕的嘗試。

大家知道,當安祿山的叛軍打到長安時,唐玄宗逃到成都去了,他的兒子唐肅宗李亨在靈武即位做了皇帝。可是玄宗還有一個兒子永王李璘,當時以平亂為號召,也在江南起兵。永王一起兵,唐肅宗就緊張了,他命令永王收兵,到成都去見玄宗。永王不接受他的命令,擅自率軍東下,有意與肅宗爭奪天下。這個時候李白正在廬山隱居,永王途經潯陽時邀請李白加入他的幕府,李白欣然接受了永王的邀請,因為他以為永王是要與胡兵作戰,要去收復洛陽和長安的。但實際永王並不是一個能夠成事的人,很快就被肅宗打敗。李白也因此獲罪,被判長流夜郎,但他還算比較幸運,正好趕上肅宗立太子並因為旱災而大赦天下,他剛剛走到巫山就遇赦得歸。

關於跟隨永王的事,李白後來曾在一首詩中為自己辯解:“半夜水軍來,潯陽滿旌旃。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他說,當時是被永王以武力脅迫加入幕府的,但事實上並不一定是這麼回事,因為他在加入永王幕府之後曾給永王寫了一些詩,情緒十分高昂,比如有一首說:“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之二)“三川”指洛陽、因為洛陽附近有洛水、伊水和黃河,所以叫三川。“北虜”指安祿山的叛軍,當時洛陽已被叛軍佔領。“永嘉”是西晉懷帝的年號,當時北方大亂,中原士人紛紛逃往南方。“胡沙”代表戰塵。李白還是以東晉謝安石自比,他說你只要用我為你指揮策劃,我可以在談笑之間就把胡人的戰亂徹底平定下來。這真是天才的狂想,卻缺乏一個冷靜政治家的眼光。

李白一生都在追求為世所用的機會。他第一次的遇合是玄宗請他到長安做翰林待詔,但他後來不是辭官不做了嗎?這第一次的追求是落空了,不過這次雖然是失敗,卻不失為一個光榮的失敗。而他第二次的追求,即參加永王璘的軍隊,又失敗了。這一次就是一個恥辱的失敗了,因為他為此而成了叛逆,受到了懲罰。

但儘管遭受了這麼大的挫折,李白的用世之心卻至死未改。在他六十一歲的時候,李光弼率領大軍出鎮臨淮,追擊安史叛軍的殘餘勢力。李白還想做第三次的嘗試,他寫過一首題目很長的詩叫做《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請纓”,用了西漢終軍的典故;“一割”,是東漢班超的話。左思也曾說過:“鉛刀貴一割。”李白的意思是,自己雖然衰老,但還是希望能夠為國家建功出力。可是這一次也沒有成功,他在半路得了病,只得返回。第二年,他就病死在他的族叔、安徽當塗縣含李陽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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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當塗的李白墓

關於李白的死也有不同的傳說,有的人說他是因喝醉了酒,跳到水中去撈月亮而被淹死的。總之,這位絕世的天才,本身也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李太白臨死的時候還寫了一首《臨終歌》,“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把自己比作一隻在中天摧折的大鵬鳥。其實不僅他把自己如此比喻,後來範傳正給他寫過一個墓碑,也曾說:“天風不來,海波不起,塌翅別島,空留大名。”(《李太白文集》)說他白白有展翅高飛的天才,白白有建立功業的願望,可是卻不逢時機,虛度了一生,因而表示深深的惋惜。

杜甫曾經寫過一首《贈李白》的詩,我以為,這首詩真正把握了李白的特點,為這位不羈的天才勾畫了一幅傳神的小像。現在我們簡單地看一下這首詩: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我們欣賞一首詩,不僅要對它的文字有細微的分辨,對它內容的情意有敏銳的感受,而且一定要和中國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結合起來。我在講柳永詞的時候曾經說過,在中國文化中有一個“悲秋”的傳統。屈原《離騷》說“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陳子昂《感遇》說“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都是在秋天草木搖落的時候感受到生命落空無成的悲哀。

杜甫與李白相識於天寶三載,那正是李白自翰林放歸之時。天子已經欣賞了李白,給了他玉堂金馬的厚遇,難道可以說他“不遇”嗎?可是,那些榮華富貴並不是他所追求的。他的理想是要像謝安那樣為天下蒼生建功立業,然後像魯仲連那樣飄然而去。李白本是神仙中的人物,並不瞭解人世的艱難;他抱著天才的狂想,卻一次又一次折辱於現實之中;他的理想太純潔太高遠,根本無法在現實中實現。因此,他的落空無成,是命運早就註定了的。所以這“秋來相顧尚飄蓬”一句,不但是對這位不幸的天才的深深的理解,而且道盡了他的追求落空和飄零落拓的悲哀。這是寫李白“求仕”的失敗。

第二句“未就丹砂愧葛洪”,是寫他求隱的失敗。李白的學道求仙,既有他天才的狂想,也有受時代影響的因素。中國從戰國時代就開始有方士,他們的煉丹和鍊金術可以說是最早的化學實驗。在漢朝的時候,方士的方術和中國的道家結合起來了,於是就產生了道教。到了唐朝,由於皇帝姓李,道家的始祖老子也姓李,所以就特別尊崇道教。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很多人都燒金煉丹或者出家學道,渴望成為長生不死的神仙。李白在感情上也有對神仙的嚮往,因此他說,“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又說,“遙見仙人彩雲裡,手把芙蓉朝玉京”(《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他煉過丹,甚至還受過“道籙”。可是從理智上,他卻很明白神仙是不可得的。他曾諷刺秦始皇的求仙說,“徐巿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古風·其三》)。那麼他既然不相信有長生不老,為什麼還追求神仙呢?這就要從更深的一層去探究了。

在古代,求隱和求仙常常是結合起來的,古人往往把求仙作為失望於塵世之後的精神寄託。例如郭璞的《遊仙詩》就曾說,“京華遊俠窟,山林隱遁棲。”京城是追求仕宦者聚集的所在,山林是隱逸者居住的地方。居住在清靜的高山茂林之中就可以學道,學了道就可以成仙。而人世間本來就有那麼多的患難和挫傷,一個人對現實失望之後總是要有一個寄託和逃避之處。我在講宋詞的時候曾講到晏殊、歐陽修,他們對患難和挫傷都各自有排遣的方法。尤其是蘇軾,他已經達到了一種哲學的境界,能夠輕而易舉地從痛苦悲傷中超脫出來。

葉嘉瑩先生:天才李白

李白對神仙的追求,未始沒有一份努力掙扎以求解脫的深意,但他並不是一個能夠冥心學道的人。他既失望於世,又不能棄世;既不能棄世,又懷有對神仙的嚮往;既懷有對神仙的嚮往,又明白求仙之事的虛妄。“未就丹砂愧葛洪”,正是寫他這一番掙扎的徒勞和失敗。

所以你看杜甫這首詩,第一句是寫他求仕的失敗,第二句是寫他求隱的失敗。那麼他還剩下什麼?那就是“痛飲狂歌空度日”了。這真是杜甫對他這位天才朋友的深刻了解!這種瞭解是抓住了重點的。

杜甫還有一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說,“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狂客”指賀知章,賀知章自號四明狂客。他說當年賀知章一見到你就說你是從天上貶降下來的神仙,你的筆一寫出詩來,不但我們所有的人都被你感動,連天地間都會發生狂風暴雨,連鬼神都會感動得流下淚來。這首詩很長,中間敘述了李白被“賜金放還”後在洛陽和杜甫的相遇。“五四”時期有名的詩人聞一多曾經說,李白和杜甫的相遇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就像太陽和月亮在天空中走到了一起,我們應該敲三通鑼,打三通鼓,來慶祝這兩位大詩人的相逢。

古人說“文人相輕”,文人總是抬高自己,貶低別人。這是一種對同行的嫉妒。但凡這樣的人都不是大家,因為他自己的才情確實有比不上人家的地方,所以才會嫉妒。而真正的天才,一定有他自己的東西,並不需要跟別人去比較。而且,一般的人往往不能認識一個天才的好處,只有才氣相近的人才能理解真正的天才。所以,真正的天才必然是互相欣賞的。杜甫和李白就是如此。杜甫說李白對自己的態度是“乞歸優詔許,遇我夙心親”,又說自己對他的感受是“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他們兩個人雖然初次見面,卻好像很久之前就有交往一樣。李白這個人高談闊論,愛喝酒,有的人因此不喜歡他,可是杜甫說:我就是賞愛你這種純真、豪放和不受約束的作風!他們兩人相識之後,曾一起高談闊論,飲酒賦詩,度過了一段千古以下猶使人們豔羨不已的相知相得的日子。直到他們長久分別之後,杜甫還曾說,“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不見》),對這位痛飲狂歌的天才詩人表現了深深的賞愛和痛惜。

葉嘉瑩先生:天才李白

李白和杜甫

一個人在痛苦的時候應該有一個辦法來安慰自己。像蘇東坡,他就有一種哲學的境界。無論在什麼樣的挫折和患難之中,他都能夠換一種眼光、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個世界,因而能在苦難中超脫出來。可是李白不行,他唯一的方法就是借沉醉來遺忘他的痛苦。在李白的詩中,凡是寫“酒”的時候往往同時也寫“愁”。比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將進酒》)。但酒真的能夠使他從塵網中解脫出來嗎?杜甫在“痛飲狂歌”之下接以“空度日”,這真是極為沉痛的三個字。李白既失望於人世,又幻滅於神仙,除了“痛飲狂歌”之外已經一無所有。然而,“痛飲狂歌”也只是一種暫時的逃避,並不能抵銷那種人生落空的悲哀與痛苦。

第四句“飛揚跋扈為誰雄”,則是繼這種人生落空的悲苦之後,寫這位絕世天才的寂寞。李白年輕的時候寫過一篇《大鵬賦》。大鵬的典故出於《莊子·逍遙遊》。所謂“逍遙遊”,是說要使你的精神進入一種逍遙自在的境界,擺脫塵世間一切羈絆,不受塵世間一切挫折和憂患的損傷。莊子那隻大鵬鳥,是由北海的一條叫做鯤的大魚變的,它的背有幾千裡那麼寬,它張開翅膀飛起來的時候,那翅膀就像天上的雲。它用翅膀在海水上一拍,那水就射出去有三千里遠,它一飛起來,就有九萬里那麼高。李白所向往的,就是這樣一隻大鵬鳥。

他的《大鵬賦》在莊子那隻大鵬的基礎上作了進一步描寫,說它“脫鬐鬣於海島,張羽毛於天門。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憑陵乎崑崙。一鼓一舞,煙朦沙昏。五嶽為之震盪,百川為之崩奔”。他說,北海那條大魚化作鳥之後,張開它巨大的翅膀,在海水中把羽毛沖洗乾淨,在早晨的陽光下把羽毛晒乾。它一飛起來,整個宇宙都被它震動了。而這麼大的一隻鳥,“怒無所搏,雄無所爭”——世界上沒有一個與它相近的同類,甚至想找一個搏鬥的對手也沒有。這是多麼寂寞!後來它終於有了一個被稱為“希有鳥”的朋友,這兩隻大鳥“我呼爾遊,爾同我翔”,一起飛上了高天,“而斥鷃之輩空見笑於藩籬”。“鷃”是一種小鳥,它最高只能飛到籬笆牆上,所以它們都不明白兩隻大鳥為什麼要飛那麼高、那麼遠。這是世俗與天才的對比,世俗是永遠也不能夠理解天才的。

李白喜歡以大鵬鳥自比,這裡邊懷有一種天才的恣縱與自信。可是他在一生的騰躍和掙扎之後,終於寂寞地殞落。塵世中並沒有大鵬所期待的天風海濤,也沒有可以相伴的“希有鳥”只有那無知竊笑的“鷃”。他的一生都生活在寂寞中。孔子曾說,“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論語·子罕》)。宋代晏殊說,“若有知音見採,不辭遍唱陽春”(《山亭柳》)。而李白的“飛揚跋扈”,又有幾個人能夠相知相賞呢?杜甫這短短的四句詩,真是淋漓盡致地寫出了李白這一位不羈的天才和天才的悲劇。

葉嘉瑩先生:天才李白

文章轉載自公眾號:中華書局1912

特別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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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主編:孟琢 謝琰 董京塵

責任編輯:黃佳怡

專欄畫家:黃亭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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