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過客等不來鄉村愛情

城市過客等不來鄉村愛情


這裡距離省會武漢不過80公里左右,交通便捷,卻像隔著萬水千山。和許多正在被掏空的鄉村一樣,城市饋贈給了這裡的年輕人機會,同時也抽乾了他們的青春。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不得不面對在外奮鬥數年卻終是過客的現實。而回到故鄉,一個更嚴峻的現實擺在他們眼前:村裡男青年越來越難找到適齡的結婚對象。即使好不容易結了婚,也有可能重返光棍之列。

原本約定在4月初的這場相親,男女雙方尚未見面,便以失敗告終。

女孩父母提出:我們沒有別的要求,女兒在武漢工作,所以必須在武漢要有一套房子。

親戚委婉地把這句話告訴了57歲的王桂香。王桂香知道,小兒子這門親事沒有希望了。對於她這樣的家庭,在武漢買房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2019年4月,武漢市房屋均價17400元/平方米,而湖北省漢川市農村居民2018年人均可支配收入不過17109元。

清明節前幾天,王桂香好不容易從孃家人那邊盼來了好消息,連著兩天起早貪黑收拾房間。為了讓家裡看起來體面一些,柴火老灶停了,稻草全都收進了樓梯間。

但情勢變化得比天氣還快,她所有的努力轉頭都泡湯了。

眼看雨下得沒那麼密了,王桂香抄起角落裡的掃帚,出來打掃地上的鞭炮渣。空氣中鞭炮氣味還沒散盡,她皺著眉頭,快速揮動掃帚。

剛剛結束的,是隔壁家小兒子的婚禮。“天作之合,早生貴子。”離去的賓客最後的祝福語,王桂香聽得一清二楚。而此刻,她的家裡,大兒子正坐在床邊玩手機,小兒子還在睡覺。

兩人都三十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這成了母親長久以來的心病。鄰家的熱鬧與自家的冷清,更是加深了王桂香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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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漢交通便捷,吸引著大量年輕人前來工作。圖 | 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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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現在完全就變了呢”

在漢川市周家橋村,王桂香並非唯一為兒子婚姻問題焦慮的人。這裡距離省會武漢不過80公里左右,交通便捷,卻像隔著萬水千山。

和許多正在被掏空的鄉村一樣,這裡的年輕人大都在周邊城市或更遠的地方謀生。城市饋贈給了他們機會,同時也抽乾了他們的青春。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不得不面對在外奮鬥數年卻終是過客的現實。

而回到故鄉,一個更嚴峻的現實擺在他們眼前:村裡男青年越來越難找到適齡的結婚對象。

周家橋村戶籍人口2350人,30歲以上的未婚男性超過100人,王桂香所在的村民小組就有11人。在當地人眼裡,30歲還沒娶上媳婦,已可歸為光棍的行列。

十年前起,王桂香就開始為兩個兒子的婚姻忙碌,直到現在,都沒著落。

等鄰居家的客人散了一些,王桂香摩挲著雙手挪了過去,湊在一個穿運動外套的中年女性面前,嘴巴幾次張開又合上。

“嬌嬌,我屋裡兩個兒子的事還得你幫忙多關心點啊,年紀都大了。我也不認識什麼人,還得你們這當姑姑的操點兒心,我這乾著急也起不到作用。”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再一次舊事重提。

女子連連稱好,王桂香也不多說話,抓住對方的手,遲遲不肯鬆開。

丈夫早年病逝,王桂香一人拉扯大4個孩子,家裡的幾畝土地是僅有的生活來源。兩個女兒早已出嫁,35歲的大兒子黃彬和32歲的小兒子黃振則成了“剩男”。

為了增添給兒子娶親的籌碼,2018年夏天,在兩個女兒幫扶下,全家人湊錢建起兩層新房。兩個兒子一人一層,王桂香住進了後院另起的小屋。

與王桂香隔著池塘而居的是陳有生。陳家5個孩子,兩個女兒早就出嫁,大哥二哥都還單著,33歲的小兒子去年年底才娶到媳婦,也是哥哥姐姐幫襯。

陳有生想不明白,自己年輕時,誰家兒子多就意味著勞動力多,日子不會差,結了婚在村裡也有兄弟互相照應,沒人敢欺負。這樣的男孩是媒人眼裡的紅人,“怎麼現在完全就變了呢”。

同村的李貴蘭兩年前就裝修了房屋。二樓佈置了客廳、書房和臥室,房間地上鋪著深色暗花紋的地板革,陽臺上加蓋了簡易的獨立衛生間。書房裡沒有書,只有一張碩大的電腦桌和一個轉輪辦公椅。

這是李貴蘭丈夫陳敦文對年輕人心思的揣摩。不過,至今還沒有一個女孩子來給出評價。

被問及兒子的婚事,李貴蘭搖著頭說出一句話:“我只當是生了一個傻兒子,不結婚也不用給他帶孩子,我不曉得少操心幾多。”

兒子30歲了,在武漢一家超市做倉管,儘管離家很近,除了春節,平時幾乎不回家。

嘴上對兒子的婚事不在乎,李貴蘭卻望著隔壁家歪歪扭扭學走路的小男孩出神。“這歲把左右的小孩是蠻過癮啊。”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她繼續剝起手裡的豌豆。

李貴蘭家的堂屋裡,族譜還放在敬神的案子上,這是兩年前女兒出嫁時請回來的。

修族譜是村裡近些年流行起來的習俗,只要不是太落魄的家族,都會請老師傅製作族譜,放在金屬或者實木的深紅色箱子裡。遇上哪一戶人丁增減、喬遷新居,族譜就會被請到家裡。李貴蘭原想著,用不了多久就會再次打開族譜箱子,為家裡添上一口人,但現在“還沒有看到影子”。

李貴蘭的公公77歲,平時總悶在家裡和老伴一起看楚劇,別的什麼都提不起興致,唯獨一件事情例外,碰見任何人不出三句話就會聊到,“我裡孫外孫9個,還有6個沒有完成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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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譜師,用木活字為人修印族譜的師傅。圖 | 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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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想找個條件好點的呢?”

這兩年,王桂香不斷託人求親,“不管大的小的,解決一個也好”。

去年過年還有兩個親戚上門給小兒子介紹對象,今年過年再沒有人提起。她新建的二層小樓,在當下的婚姻市場上,輕於鴻毛。

女孩兒們都在朝城裡嫁。

同村的餘貝21歲,還不想出嫁,但母親給她說了一樁親事,男孩家在武漢新洲區,一家人都在做服裝生意。

餘貝初中畢業就跟遠房親戚到廣州的服裝廠打工。去年,她和同鄉的男孩交往。母親得知後慌了神,一再打電話叮囑,千萬別犯傻,別重複媽媽當年的老路,最後只會苦一輩子。母親的人生經驗裡,嫁人是女孩子改變人生命運的關鍵機會。

和餘貝同歲的李明陽,已成功嫁到了城裡。丈夫一家在武漢做生意,早幾年就買了房子。李明陽熟悉的武漢,跟家鄉是完全不同的樣子。這裡聚集了大量年輕人,擁有所有最新鮮最刺激的東西,“在武漢你才覺得自己像個年輕人,回去了能做什麼啊”。

六年裡,李明陽交往過三個男友。她說,即使找不到愛情,也要找一份留在城裡的婚姻。至少,自己的下一代能夠享受城市的生活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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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某大學內,兩對新人喝交杯酒。 圖 | 東方IC

“沒有辦法,現在的農村人,城裡沒有一套房子都娶不到老婆。”說這話的是夾河村的吳小琴。

夾河村與周家橋村同屬一個鄉鎮,相距不過兩公里,戶籍人口3720人。這裡的男青年一樣面臨結婚難的困境。只算80後這一代,村裡的單身漢就有70人左右。

吳小琴和丈夫這些年一直在外從事室內裝修。眼看著漢川的房價越來越高,兒子也慢慢到了結婚年齡,2015年他們狠下心借債在漢川市買了一套房子。

現在看無疑是明智之舉。“當時算便宜了,2900一平方,現在我們前面這棟已經漲到了5600,你算算這是幾大的區別啊。”

房子三室一廳,正南朝向、面積最大的一間是兒子的臥室,儘管他每年只在過年時回來。有了房子打底,吳小琴稍微鬆了一口氣。

52歲的周家橋村村支書吳生堂,最近每天坐在村頭衛生室門口做戶籍登記。在他記憶裡,自己這一輩的村裡人,娶不到老婆的只有兩個,一個先天失明,一個小時受傷腿腳不利索。誰能想到,現在這些後生好手好腳的,也一樣找不到老婆。

吳生堂算了一筆賬,結婚至少得有房子,不說在縣城或武漢買房,在村裡建一棟房子,也得花20萬元。

“姑娘伢太少了,誰不想找個條件好點的呢?比來比去條件越要越高,娶個媳婦扒掉一層皮。”說完,他扔掉了手裡的菸頭,用腳使勁碾了碾。

2018年,湖北省男性平均初婚年齡為29歲。在當地農村人看來,沒有上過大學的男孩,25歲往後就算晚婚。

即使好不容易結了婚,也不意味著再無光棍之虞。

夾河村的郭耀華因為妻子李敏離家出走,重新回到單身隊伍。他在貴州打工時認識了李敏,沒多久就結了婚。在村民眼裡,郭耀華的婚姻相當於中彩,沒怎麼花錢就把媳婦娶到手了。

可是,好事來得快去得也快。次年夏天,女兒生下來剛滿月,李敏藉故要一個人回貴州老家看親戚,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郭耀華的母親想不通,“這麼可愛的孩子,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呢”。

逃跑的,不僅僅是外地新娘。

周家橋村64歲的陳友香,提起兒子,只有一聲接一聲的嘆息。她的兒子2016年結婚,娶了同鄉的女孩。結婚不到一年,兩人就辦了離婚手續,說是性格不合。

之後陳有香四處托熟人,2018年初又給兒子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單親媽媽,帶著一個10歲女孩。結婚剛半年,女人就突然離開,還撇下了帶來的孩子。

出走的新娘很快又回到婚姻市場,留下的卻是一條條“光棍”和一個個單親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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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漢東湖邊的情侶 圖 | 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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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短的結婚才一個月就離了”

“男的倒沒什麼,老人和孩子遭殃了,什麼都是爺爺奶奶管。”夾河村婦女主任黃榮芝說。

郭耀華的母親已經67歲,每天在接送孩子上下學和半畝責任田之間奔忙。孫女在學校每個月的餐費是100塊,她每個月的養老補助是103塊,剛好夠交。郭耀華仍在四處打工,已經一年多沒有給過家裡錢了。

黃榮芝在村裡做了16年婦女工作,前些年主要負責瞭解村裡的孕婦數量、健康情況,以及兒童上學信息。最近兩年,她給自己安排了一項新任務,即給村裡的夫婦做離婚調解。

“離婚簡直是家常便飯,女的轉眼就改嫁了,男的多半就是一輩子光棍了。”僅去年一年,她所在的村就有10對夫妻離婚,到現在,已有7位女性改嫁,而男方還沒有婚訊。

59歲的陳文海,在漢川市民政局當了4年多保安,負責幫忙前來辦理離婚登記的人收取材料。他印象深刻的是,近年辦離婚手續的年輕人越來越多。

“最短的結婚才一個月就離了,這不純粹是好玩嗎?”陳文海感慨。

他記得最多的時候,局裡一天辦理了30對離婚。過去4年多的上班時間,沒人來辦理離婚的只有兩天,那是民政局剛剛搬到現址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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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政局離婚登記處 圖 | 東方IC

2018年6月開始,民政局邀請了離婚調解志願者,空出一間辦公室作調解室。64歲的劉愛菊第一批過來做志願服務。“也是來了這個地方,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是什麼樣的事情都有。”

3月,有一對辦離婚的夫婦,女方是1993年的。劉愛菊勸她為了孩子多考慮考慮,女方直言:“孩子我可以再跟別人生,反正現在男的多女的少,我又不愁找不到下家。”和她一起來的男人,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條件一般的農村家庭,要娶個媳婦多不容易,現在又一離,結婚的債都還沒扯清楚,現在媳婦也沒了,讓父母怎麼想啊。”劉愛菊有心說和,卻常常感到無力。

這天下午,漢川的風很大。劉愛菊和另一個志願者在調解室裡坐了兩個半小時,沒等來一對夫妻。而隔壁房間,有9對夫妻辦理了離婚手續。

老陳幫人填寫離婚登記材料時,會故意放慢節奏,瞅著合適時機,就詢問對方是否願意接受第三方調解,遇到願意的,就帶到隔壁調解室聊一聊。但這樣的不多,忙的時候一天能有五六對,有時完全沒有。老陳已經總結出經驗,“那種鴉雀無聲的,那多半就是沒救了,是鐵了心要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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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帶來的傷痛遠比想象的要多”


鄉下生活凋敝、家庭貧困、農村男性缺乏競爭力……都是導致當地盛產“鄉村光棍”的原因。然而,這並不是全部。

“這一輩的男孩子太多了,沒有多少女孩子。”周家橋村人口普查員黃德民最清楚每家每戶的情況。

一切早有端倪。

夾河村衛生所醫生黃巧軍,工作了24年。衛生所背後的小河已經幾近乾涸,河面上漂浮著各色塑料袋和空飲料瓶。

“剛畢業上班的時候,我早上騎車從旁邊的橋上過來,經常聽見嬰兒的哭聲。一開始我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後來才曉得,女孩兒生下來不想要的,很多就扔在了河邊。想想那些大人怎麼狠得下心啊。”黃巧軍眉頭緊緊皺著,側過頭望向窗外的小河,“前些年都想生兒子,女孩兒太少了,現在好了,娶不到媳婦的遍地都是”。

依照當地1988年3月1日開始執行的政策,農村夫婦一胎若是女兒,5年後可以生二胎。在傳統觀念依然濃厚的鄉村,生育第二個孩子成了生男孩的最後機會。為此,一些人不惜採取人為干預。

“有非法做B超鑑定的,就在車上做檢測,行蹤不定。”章社峰從1993年開始就在漢川做計生工作,“這種情況,就算我們收到消息了,也很難抓到人”。

浙江大學中國農村家庭調查數據庫的數據顯示,2015年,全國農村地區第二胎男女性別比為126.4:100,第三胎則高達146.3:100。

“性別失衡之下,受害者不止是大齡未婚男青年,從女性到社會都是受害方,它所帶來的傷痛遠比想象的要多。”西安交通大學人口學者李樹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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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北漢川市的村莊 圖 | 東方IC

2010年“治理性別失衡”被納入十二五規劃,全國出生性別比開始從120的高位緩慢下降,2014年降到115.8左右。李樹茁指出,“人們只看到出生性別比在下降,但這只是‘不正常’的程度減緩。就像一個人得了病,感冒雖然好點了,但是對身體造成的危害將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性別失衡將會進一步加劇婚姻市場上的資源分配不均,最大的受害者將是農村男性。這在80後、90後一代身上表現明顯,之後矛盾只會越來越突出。

“2044年之後,每年50歲的男性會有超過10%的比例未婚,2050年超過13%。”李樹茁說。

夾河村婦女主任黃榮芝觀察到,她所在的村民小組,25歲以上沒有結婚的男孩有10個,適齡的女孩子卻一個都沒有了。除了外出讀書的女孩,村裡沒結婚的女孩最大的是2000年出生的。

她所置身的漢川,是一個以紡織和服裝加工為主導產業的輕工業城市,全市散佈著大小紡織服裝企業兩千餘家。

這些服裝廠是當地農村青年的主要務工出口。每天都有剛剛從學校出來的年輕人來找活兒,都是十七八歲的模樣,很難看到40歲以上的身影。

在黃榮芝眼裡,這些年輕人不過是在吃青春飯。他們沒讀什麼書,也沒有一技之長,只能做最基本的工作、賺最基本的工資養活自己。服裝廠的工作通常是黑白班兩班倒。“年輕人還能做幾年,年紀大了根本就熬不住。以後怎麼辦呢?”

女孩兒還好,或許還能嫁個好人家。男孩兒則很難靠此在城市立足,若沒有更好的出路,有一天還是要回鄉。

“我看啊,以後遍地都是吳楚清。”黃榮芝說。74歲的吳楚清是夾河村唯一的五保戶,終身未娶,和老母親一起靠著補貼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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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不出話”

不過,村裡還沒結婚的年輕人可能不這麼認為。當晚婚已成為普遍現象,他們覺得結婚或許只是個時間問題。再晚一點兒,再積累些資本,或許就會迎來轉機。

王桂香的小兒子黃振就在等待這樣的時刻。

他從職校畢業以後就開始做海員,主跑東南亞航線,最遠跟過環球一週的大型貨輪。最初幾年過年,他帶回來的國外零食和海上見聞總能吸引不少人來家裡,其中不乏想要給他介紹對象的。

可是,零食和故事能夠吸引女孩子,卻吸引不了女孩子的父母。海員長年漂泊在海上,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才能回一趟家。這意味著即使結婚了也要長期兩地分居,沒有父母願意讓女兒受這樣的苦。黃振家裡的經濟條件,也讓相親對象望而卻步。

從2018年下半年開始,受國際貿易形勢影響,黃振所在的船務公司訂單量驟降,沒有生意。2019年元旦之後,他開始了漫長的休息。除了和母親王桂香每天必要的對話,他的世界侷限在手機的5.5英寸屏幕裡。

四月初,氣溫已經攀升到27度,門前走過的女孩子已經穿上了輕薄的長裙,坐在家門口玩手機的黃振,還穿著冬天的加絨運動褲。

隔壁家的小女兒回孃家來了,過來向王桂香詢問兩個侄子的感情狀況。黃振起身打了個招呼,便退到一旁,蹲在臺階邊悶著抽菸。

不想聽到大人的嘮叨,很多人選擇乾脆躲在外地,李貴蘭的兒子陳俊飛就是。

最近兩年,他只有過年才會回家待兩三天。除了吃飯,他幾乎不會露面,從早到晚待在自己的房間裡。

陳敦文過去是個坐不住的人,農閒時常在村裡溜達,小賣部,衛生所,他喜歡和人聊天、吹牛、逗趣兒。如今,陳敦文很少出現在這些地方了。同齡人的話題只剩下一個——孩子們任務完成了嗎。

起初,他還跟人抱怨幾句,孩子的想法總是和大人不一樣,管不了。現在他已經不想多說什麼了,“人家只會說是爹媽沒有能力,兒子才娶不到媳婦”,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可說的,最好是躲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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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出到北京工作的情侶 圖 | 東方IC

2018年年底,李貴蘭也到了武漢,在連鎖超市做售貨員。種地大半輩子,只受老天約束的人,現在要受規章制度約束。要學的東西很多,如何著裝,如何標準化回答顧客的問題,如何收起自己說了大半輩子的方言,儘量憋著講普通話。好在這裡沒有人問她的兒子結婚了沒有,她只需要按要求整理商品,服務顧客,按時上下班。

李貴蘭房間的衣櫃上,貼著一張塑封的黑白老照片,畫面中丈夫陳敦文半蹲著身子,兩手搭在兒子的肩頭。這是陳敦文1995年在蘭州做生意時,帶著兒子在景區的合影。

照片中6歲的陳俊飛靦腆可愛,是一副大人見了都會喜歡的面孔。“誰能想到呢,這現在還成了個老大難,出了鬼了。”李貴蘭嘆了一口氣。

有一次,急得整夜整夜睡不好覺的李貴蘭逼問兒子,為什麼安排了那麼多相親他都不上心。一開始,陳俊飛只是說人家女孩子沒那個意思,後來他也急了,背對著母親說出一句話,“我現在要什麼沒什麼,誰家的姑娘看得上我,別瞎耽誤工夫了。”

李貴蘭一時梗住,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吳生堂算了一筆賬,有3個兒子,娶媳婦至少就是60萬開銷。“生三個女兒,你就進了天堂;要是三個兒子,那你就有得受了。”

多子多福的傳統觀念已經逐漸讓步於現實。“條件好一點的也負擔不起兩個兒子,前陣子我們村的陳旭家生了二胎,一胎是個兒子,這二胎本來想要個女兒,結果又是個兒子,孩子從產房裡抱出來,一屋人都說不出話。”吳生堂說。

為了兩個兒子,王桂香四處囑託人,“要是有差不多的好事,記得給我的兩個兒子關個心啊”。

只是如今,對方常常是應了便沒有下文了。


(文中王桂香、黃振、黃彬、陳有生、李貴蘭、陳敦文、吳小琴、郭耀華、李敏、陳友香、陳俊飛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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