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鮑鵬山的文化歷史散文名篇:老子顛倒的世界與哲學

著名作家鮑鵬山的文化歷史散文名篇:老子顛倒的世界與哲學

老子顛倒的世界與哲學  

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 ——《漢書·藝文志》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 ——老子

著名作家鮑鵬山的文化歷史散文名篇:老子顛倒的世界與哲學

老子是一位令人望而生敬的人,因為我們不知道他碩大的頭顱內究競包含著多少人生的智慧;他還是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人,他額際密密的皺紋中不知隱藏著多少陰謀與陷阱;當然,他還是一位令人望而迷憫的人——他神奇般地出現在我們民族的孩童時代,大約是失望,或另有使命,又神奇般地消逝他方。在夕陽的餘輝中,他晃動著遠去的身影,棄我們如棄敝屣。他對我們竟沒有一毫的留戀之意,讓我們世世代代為此難堪自慚。老子出關而去是一件意義嚴重的事件,它表明,我們已經不配受哲學的引導;而我們自己由於迷醉與迷失於物質世界,也可恥地拋棄了哲學。一個絕頂的哲人,不屑與他的同胞為伍,甚至不願埋骨鄉梓,這難道不使他的同胞自信與自尊受挫嗎?我寫這篇文章時是真心感到了一種難以自掩的羞慚的。我的祖先怎麼了?真的是墮落得萬劫不復了嗎?真的是不配這樣的一位哲人來教導嗎?

老子的行蹤可以用得著這樣一個詞:神出鬼沒。令我們悚然。有人說他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在雲端裡半隱半顯。——只是,他現在還在那裡麼?

不過,就算他是飛鴻,偶然經過我們的時空,也還是留下了雪泥鴻爪,還是給我們留下了憐憫和慈悲。司馬遷不知有何依據,斷言他是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苦縣原屬陳,陳又為楚所滅。所以又屬楚了。當時南方北方的民風與學風已有較大不同,楚國也就以道家學派及由此而生成的文化傳統,自豪地與齊魯大地的儒家、三晉大地的法家比肩而立鼎足而三。

老子的著作是有名稱的,這和其他諸子著作統以作者姓氏加“子”命名者不同。他著作的名稱就叫《道德經》,或者,根據《德經》、《道經》之先後又叫做《德道經》。何謂德?一物之所以為一物謂之德,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事物的本質屬性,特殊屬性;何為道?萬物運行之規律謂之道。所以,老子研究的,感興趣的,是較為純粹的哲學問題,是對客觀具象事物的抽象。

他也是一位深諳歷史的學者,司馬遷說他是周守藏室之史,就是周王朝政府檔案館的館長。那時的政府檔案館中所保存的文獻.不外乎是史官們記事記言的歷史罷了。他整天關在陰冷的屋子裡讀這些東西,能不“一篇讀罷頭飛白”?難怪他“生而發白”。他生在那麼多既有的歷史之後,如歷史的一個晦氣重重的遺腹子般。是的,對於有些人來說,人類集體的經歷和創痛往往就如同他個人的經歷和創痛,人類已往的體驗也就是他最個性的感性體驗,老子正是這類超常人中的一個,面對著“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的歷史血河,他怎能不由美少年變為雞皮“老子”,並在他額頭上深深淺淺密佈的皺紋中,埋下與陰謀、與冷酷甚至與殘忍難分難解的智慧?班固說,道家出於史官,是有感而發吧。

看多了罪惡,不是與世同濁,心腸隨之冷酷,便是脫胎換骨,超凡入化,蛻化出一顆大慈大悲的心靈。綜觀老子的遺著,好像他這兩者兼而有之,猶之乾坤始奠之前的混沌寧宙。不過我相信,當老子帶著滿頭風霜,一臉慈悲,走出守藏室時,他已洞穿人生的厚壁。在陽光下他眯眼看人間,人間混亂而無道,正如一塌糊塗的歷史。他心如止水。一切把戲他都已瞭如指掌,各色人物他也都似曾相識,周朝的大廈將傾,山河將崩,九州輻裂,小小的守藏室亦將面臨一場浩劫,“金玉滿堂,莫之能守。”那些厚重的典籍守不住也藏不住了。他抬頭看看西天的晚雲,去意滿懷,是的,該走了。

不過,我們還算幸運。據司馬遷的記載以及後來神仙家的推衍,當老子騎著青牛要出關而去時,被關令尹喜擋住了。這位尹喜對老子說,“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在你拋棄我們之前,為我們留下你的思想?

多年以前,我揣摩老子此時的心情,假託老子的口吻,寫過一篇短短的《老子出關》:

我已經沒有什麼故事告訴你們了。

我曾預言過劫數的到來。我曾以薄薄的柳笛吹起晚嵐。然而那時你們甜寐於未樸的歲月之夢,白白地錯過了時光。

召喚已經傳來,我將離去。在另一國度的土地上播撒幻夢之粒。在我走進血紅的夕陽之前,我留下這五千言的零亂緘言,在世紀的廢墟中如散落的彈子,願你們仔細收撿。當一切都已墮落,一切都已不可為,你們就去玩彈子。

那時我正在翻撿老子的五千言《道德經》,我的感覺就如同下午陽光下馬路邊上玩彈子的頑童。所不同者,玩彈子的頑童興致勃勃,而玩老子五千言漢字“彈子”的我則有些百無聊賴。那時我的處境不妙,並且我的很多朋友都搖身一變成為商海健將,紅光滿面,揮斥方遒,雄姿英發,大有作為。所以我對自己落伍的行為感到很害羞,很寂寞。處盛世而無為,對自己也就很灰心。但灰心的人看老子,也算是一種精神寄託吧。漸漸的,除了我不大感興趣的什麼宇宙生成構成外,我把老子的五千言理出兩條思路:一曰治國,二曰處世。下面我就分別來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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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治國的方法,也就是班固所說的“君人南面之術”了。老子大約是看多了歷史上君主種種行為所帶來的災難,他知道,那些在冠冕堂皇的文告中被打扮得正義非凡的行為,不過是統治者本人嗜慾的間歇性發作而已。為此,他對症下藥地開出一劑藥方:“無為”。“無力”?讓他們不修築生前的宮殿和死後的陵墓了?不發動開邊的戰爭去搶奪土地、子女與玉帛了?所以這劑藥是統治者萬難下嚥的。不過真要是“無為”了,那確實就簡單了,所以他宣稱“治大國若烹小鮮”,治國之簡單易行就如同炒一碟小魚而已!為什麼這麼簡單?因為照他的說法,治國的關鍵不在於我們彈精竭慮地去做什麼,只要我們把現在正在乾的事停下來,什麼也不做就是了: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慾,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為。(三章)

一口氣說出八個“不”字,四個“無”字,聽起來就像搖頭如撥浪鼓似的口裡一連串的“不不不……”和“別別別……”。冷眼看世界的亂哄哄,熱鬧鬧,終於看破其機關,於是來個全盤否定。這裡有些句子我們分析一下。“賢”是什麼?賢是人的智力、能力和德行的總和,是對一個人的綜合評價。“賢”的壞處在於它是“有為”的工具,人越賢,鬧的動作也會越大,潛在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而一切可能性都是現存世界秩序的潛在殺手與顛覆者。被歷史與現實的無窮變幻與無數鬼臉弄得心驚肉跳神經兮兮的老子渴望寧靜,那種遠古的無爭無奪的、無知無識的、無是無非的寧靜。所以老子要“不尚賢”。“貨”是什麼?是人人都欲得的物質享受。“貨”的壞處在於它刺激了人的慾望。這“貨”與“賢”相輔相成。據段玉裁的意思,“貨”乃輾轉易手之財,“賢”則是由“多財”引申而出的人之多能。故爾,“貨”是所爭的目的,“賢”則是爭奪的手段。越賢,爭奪就越激烈,陰謀就越周密,用心就越機巧。所以老子說“聖人之治”應該是“虛其心而實其腹,弱其志而強其骨”。這個“虛心”是指“無慾”之心,這個“志”也是“慾望”的同義語。這當然是“愚民政策”,而且是很陰險的愚民政策。不過,就我的觀察,中國曆代的統治者卻連這點也做不到。何以故?因為他們雖則想盡辦法虛人民之心,弱人民之志,或者進行奴化教育——錢鍾書先生就說過,古代的愚民政策是讓人民不受教育,現代的愚民政策是讓人民只受一種教育——但他們是決不能忍受人民“實其腹”、“強其骨”的。中國窮,黃河流域尤其窮,所以必須是以大部分人吃不飽來保證一小撮吃得好的。這一點,倒是檔案館中讀死書的老子不能明察的了,或者,在這裡,他比“率獸食人”(孟子語)的統治者當權派要仁慈得多了。

“使夫智者不敢為”,這—句也該提出來特別說一說。魯迅曾迷惘地問道:一個鐵籠子裡一群人昏睡以待死,而有一兩個人醒來了,這一兩個人是喊叫好還是一同昏睡好?英國著《論自由》一書的穆勒也談過類似的問題,他說,在專制的社會裡出現過並且還會出現偉大的思想家,但決不會出現思想活躍的大眾。所以,思想家天才的思想火花只能在小範圍內悄悄地傳播,並自生自滅,而永不能以其光輝照亮社會的大眾生活。穆勒這是對世界史中已有現實的描述,而老子,則是在該狀態未出現之前對此進行設想。他真不簡單呢。試想,智者面對著這樣一群胃裡充實頭腦空虛、筋骨強健心志卑弱的大眾,他還敢為麼?愚昧的大眾往往以集體的暴力成為暴政的同夥啊。

作為“為”的產物,“仁”“義”“禮”等等,老子當然大加反對。他認定一切都在墮落:“大道廢,方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所以他預言:

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三十八章)

我們只要看看周公之德,孔子之仁,孟子之義,荀子之禮,就可知他對歷史的驚人預見。大約到了荀子的“禮”,再往下便無法收拾了,只好再用韓非的“法”,於是出現暴秦,真正是“忠信之薄而亂之首”。通過這段話,我們也可見老子對歷史的悲觀、對人類文化史的基本評價。在他看來,人類道德是一個逐漸墮落的過程,人類歷史是一個衰退的過程而不是發展的過程,而人類在歷史長河中的文化“創造”,只不過是對墮落人性的被動適應,至是對其的取媚。所以,他認為,人類歷史應該反過來,逆向行走——去追溯本源的“道”。也就是說,只有“逆歷史潮流而動”,才能不屈服於人性墮落,制止人性的墮落。這個過程,就是他所說的“復歸於嬰兒”,復歸於“樸”,復歸於“無”的過程,也就是復歸人類本質的過程。他以為,這是人類唯一的自贖之路。你看他“邏輯”地推論——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去義,民復孝慈;絕巧去利,盜賊無有。(十九章)

把這一章和上引三十八章對照看,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人類已有的歷史是人性的退化史,而逆向行走,才是人的進化史——這真是世界歷史上最令人驚詫的“進化論”!

思想家往往是不與時代同步的。他們或超前於時代,提出未來之藍圖,如柏拉圖、馬克思,中國的荀子也算—個;或落後於時代,留戀過去之生活,如老子、孔子。這後一類哲學家對逝去的一切嗟嘆不已,為之灑淚哭泣,如已死時代的守墓人。他們往往太純潔、太敏感、太鍾情、太理想主義,他們甚至還太崇高,崇高到不計一切功利地為已逝的文化傳統謳歌甚至殉身。是否可以這樣說,和時代拉開一定的距離往往是產生真正思想家的前提之一。與時並進的往往是機會主義者,思想家畢竟不是機會主義者,思想亦不是機會。

超前的思想家發現現世的所缺,戀後的思想家發現現世的所失。他們共同發現時代之缺失、之不完美,並從而對之進行批判。唯其批判,才是文化。文化的本質使命即是批判。比如馬克思主義學說,除了提出人類最偉大的理想,在設計未來方面顯示天才,顯示對人類的終極關懷外,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對現存資本主義的批判。沒有這種對現存社會的文化批判、道德批判與政治批判,馬克思主義學說不就黯淡無光了麼?

這可否算作我對老子的治世哲學的迴護或辯解?

無為而治,是否定形式的“治”。如果我們不怕大膽推論的話,我們可以這樣發問,既然“無為”了,還要統治者幹什麼呢?還要社會組織幹什麼呢?實際上,老子對此已預先作了回答:

小國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陣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予之。是謂微明。柔勝剛,弱勝強。

我們知道,古代的陰陽家本來就把男女交合謂之“採戰”的,且明清之際的通俗話本,更是直接稱之為“交戰”。而戰之結果,卻正如老子所言,“柔勝剛”。“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六章)

林語堂說,“以牝代表東方文化,而以牡代表西方文化……在中國的消極力量裡,有一些東西很像子宮或山谷……”弗洛依德也說,大兒凹形,如山谷湖海等,往往為女陰或子宮的象徵的。而這些“天下之谿”、“天下之谷”,好像是藏天下之汙,納天下之垢,但卻正是天地之根,生機之源。在這裡,老子真可以說是道破玄機了。

著名作家鮑鵬山的文化歷史散文名篇:老子顛倒的世界與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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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中引人注目的第二方面便是他的處世哲學。治世是“外王”,處世即“內聖”。由於在治世上老子既已倡導“無為”,可說的話就不多,所以,老子把更多的關注放在處世上。這一方面最能顯示老子思想的特點,也最能體現道家哲學中人生哲學的特點。在中國古代,在漫長的封建專制社會中,人們喜歡他的哲學往往是喜歡他哲學中的這一部分,人們說他充滿人生的大智慧。可另一方向,他受人垢病,被人罵作“陰險”,也是因為這一點。

何謂“陰險”?因為“陰”所以“險”。“陰”與“陽”相對,“陰謀”與“陽謀”相對,大權在握者搞陽謀,而實力無法與之抗衡的一方就只能搞陰謀。世上若只有“陽謀”,而沒有“陰謀”與之抗爭,至少是削弱陽謀的威嚴,那處於弱勢的一方豈不就萬劫不復了?我以前看過黎子耀先生的一本談老子的書,書名我忘了,那書中認定《老子》一書乃是寫的奴隸起義,連老子的“李”姓,也拆成“木子”,象徵箭;“周守藏室”被解成月亮,象徵弓。那可真是被壓迫的“陰”在反抗主宰的“陽”了。這種說法太玄乎,我不相信,但老子哲學最推祟“陰”卻是事實。我情感上願意理解為他是在幫無告的人、無實力的人出主意的。“陽”也是君,“陰”即是臣,他是幫臣民出主意的。這與他的後學韓非子尊君抑臣,幫君主出主意來算計可憐的臣子百姓,是大異其趣了——趣者,趨向也,目的也。

與此對應,他就提出了“柔弱勝剛強”的觀點。漢語由於缺少時態虛擬等表達,有些句子搞不清是客觀已成之事實的描述,還是僅只表達一種願望。像這“柔弱勝剛強”五個字,是對一種客現必然規律之描述呢,還是僅只表達一種可能性呢?是對柔弱者的鼓舞與安慰呢,還是僅只表達被壓迫的弱者的阿Q式的願望呢?從他整個的論述看,好像是第一種。但也不排斥後幾種。總之這五個字可以說是他人生哲學之綱。

我們看他很自信地宣言:

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六十七章)

把“不敢為天下先”算作人生三法寶之一了。敢為天下先,才能有足夠的自信和創新精神。這種勇氣與精神既是一個民族進步的動力,也是個人進步的關鍵。但老子不要了。這當然與他反對文明進步有關,但最主要的,最真實的想法可能還是怕為天下先要倒黴吧。不敢為天下先,是從險惡的政治和社會環境中滋生出來的充滿毒素的智慧呢。我們要注意,這地方是“不敢”而不是“不願”。這就提示我們問題癥結之所在。“不敢”是老子的法寶,是他的經驗,這種經驗,肯定來自我們民族從“敢”到“不敢”的過程。為什麼“不敢”呢?因為: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七十三章)

“勇敢”這個對一種品性的褒獎詞可能最早即出現於此。但老子的原意恰恰是否定這個“勇敢”的,他好像在推祟“勇於不敢”。“不敢”是懦弱,是畏縮,為什麼還要“勇於”才行?因為在很多情況下,“不敢”並不就如“不敢走夜路”、“不敢喝涼水”那麼簡單單純,而是要在這“不敢”以及隨之而來的退縮中失去—些東西,甚至很寶貴的東西。像“不敢講真話”;“不敢”在關鍵時刻堅持自我;“不敢”在邪惡猖獗時挺身制止等等。在這種時候,“不敢”就需要一種特殊的“勇氣”——當懦夫的勇氣,昧著良心的勇氣,貶低自己的勇氣。比如,當小偷當著你的面偷竊別人的錢包,你能不能勇於承受小偷渺視你人格的勇氣?如果不能,你就“勇於敢”地制止他;如果能,你就“勇於不敢”地讓小偷偷去別人的錢包,也偷去你的尊嚴,從此以後,你將失去道德上的自我肯定,你的道德自我肯定的資格也被偷走了。這種損失你可以看得很小,但也可以看得很大,如果看得大,你以後可能不能毫無羞恥地面對自己。想想這種後果,你不需要勇氣嗎?當然,老子也警告過你另一種後果了:勇於敢,可能要被“殺”;“勇於不敢”,你可以很安全地“活”著。

這個問題我們還可以用邏轉學家墨子的話來說明。《墨經》上說:

勇,志之所以敢也。以其敢於是也命之。不以其不敢於彼也害之。

勇是人內心中敢於做,由於某人敢於做這件事就可以稱他為勇,並不因為他不敢於做另一件事而妨害稱之為勇。墨子真是善於辨析,他這裡就說得好極了。我們至少可以這麼理解:勇敢與不勇敢,相互依存。恰是因為某一方面勇敢,才在另一方面不勇敢。比如一個人敢於承擔,則必羞於退縮。反之亦然:正是因為某一方面不勇敢,才在另一方面特勇敢。比如不敢面對邪惡,才特勇於做懦夫與孱頭,勇於放棄自尊;不敢“斷送老頭皮”(東坡詩),才特敢於不要老臉皮。

著名作家鮑鵬山的文化歷史散文名篇:老子顛倒的世界與哲學

沒有道德感的人是沒有道德痛苦的,沒有良好的文化薰陶的人往往也就沒有文化負擔(當然,受過文化薰陶的人中也有不少人更沒有文化負擔)。這“痛苦”,這“負擔”,是人生的枷鎖。但若沒有了這種枷鎖,那不就成了如孟子所說的“放僻邪侈.無不為己”的惡棍了麼?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得志者往往是小人,成功者往往是庸人這種反常卻又普遍的現象呢。

這生下來就頭髮花白的老子,到底要教我們什麼?就教我們如此下賤如此卑鄙地活著麼?

很多人都在這種層面上大罵老子,否定老子。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我們不可以像老子所說的那樣生活,那樣社會就太卑汙了,我們自身也太骯髒了。我們不能像老子所說的那樣自瀆清白。但我在這裡要為老子辯護幾句,我在上文已經為他的治世哲學作過辯護,此處我還要為他的處世哲學作辯護。這也是我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之一。

辯護一,前面我提到,由於漢語缺乏必要的時態限制和虛擬語氣,有些句子我們既可以理解為作者的理論主張,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客觀事實。我們就看剛才分析的句子,“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我們剛才是把它看成老子的理論主張的,看成是他的一種提倡;但把它看成一種社會現象的描述不也可以嗎?魯迅說老子時有憤激之辭,我們把它看成是老子對這種顛倒的社會現象的憤激之辭不也可以嗎?

辯護二,撇開辯護一中的理由不談,我認為,讀老子的著作,重要的不是看他提倡什麼,而是看他向我們描述了什麼,看他向我們描述的我們的生存狀態是多麼可怕。

人生哲學一般包含兩個內容:首先是對生存狀態的研究與描述,然後才是在此生存狀態的基礎上提出相應的生存態度或生存對策。這裡,顯然,起決定作用的乃是生存狀態。對老子哲學,我們應側重研究他所描述的生存狀態,看他所描述的我們這個民族的生存狀態是多麼可怕。馬克思說,中華民族是早熟的兒童,我想,一個民族早熟未必好,爛熟更不好。老了的時代是什麼時代?應該是人類的童年時代吧?從野蠻狀態走出來才幾百年,文字的成熟也才幾百年。可他已經是“老子”而不是“孩子”了。浪漫天真的希臘人在地中海那邊唱著童謠—般的英雄史詩,在海濱的燦爛陽光下相互炫耀他們健美的體形和膂力。而地球的這一側,卻是苦難重重:什麼樣的血沒流過?什麼樣的陰謀沒有被製造過?什麼樣的悲劇、鬧劇沒有上演過?什麼樣的純潔沒被玷汙過?什麼樣的正義與良心沒有被扼殺過?什麼樣的邪惡與殘忍沒有猖撅過?什麼樣的友情沒有被利用過?什麼樣的信義沒有被出賣過?什麼樣的承諾沒有被否認過?老子熟讀歷史,他的心早就冷了。他知道醜惡是用什麼掩蓋著的,真善美是用什麼名義去扼殺的。魯迅不也從中國佈滿“仁義道德”的文字縫中看出“吃人”二字麼?

著名作家鮑鵬山的文化歷史散文名篇:老子顛倒的世界與哲學

我以前寫文章說,韓非子是第一個對人性失去信心的人,這觀點我現在要作點修正。韓非的學術高高祖老子才是第一個對人性失去信心的人。歷史太黑暗了,在陰暗的散發著黴變之氣的檔案館裡青燈苦讀的老子,心靈也不免隨之陰暗;現實太邪惡了,飽學博識閱歷豐富的老子亦不免隨之油滑,甚至狡詐。這是黑暗的歷史與現實侵蝕正常的心靈,使心靈亦隨之蛻化變質的典型事例。老子《道德經》中朗朗上口的韻文,也可看作是變態心理學的典型材料。

顛倒的世界扭曲了思想家的心靈,也扭曲了他的哲學。智慧有兩種,世俗的智慧與理性的智慧。中國式的精明的商人,反覆無常的政客,以及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智商極高的小人,擁有的是世俗的智慧;迂腐的孔子、蘇格拉底等人擁有的是理性的智慧。這兩種人往往格格不入,這兩種智慧也極難融合統一在一個人身上。有理性智慧的人未必有世俗智慧,有世俗智慧的人也往往缺少、渺視理性智慧。而老子卻是這兩種智慧兼而有之了。是啊,身處不完美的社會,光有理性智慧固然能明哲,但沒有世俗智慧又何以保身?

老子的哲學,是夾縫中生存的技術,是在盤根錯節的社會中游刃有餘的智慧,是專制社會中唯一能保護自己肉體存在的法術。其訣竅就是通過壓縮主體精神與人格,來取得苟且偷生的空間。一句話,有專制,必有老子思想。正如有專制,必然導致全社會的扭曲與變態。

所以,與其批評老子提倡一種不健康的人生哲學,不如批判老子所描述的那種不健康的生存環境與文化傳統;與其喋喋不休地提倡一種“正確”的生活態度,不如先想法建立—種正當的社會秩序,因為,“正確”的生活態度,只有在正當的社會秩序中才能行得通。有了正當的社會秩序,人才能用正當的方法生存於社會。老子“戒多言而時有憤辭”,他直面慘淡人生,不講空頭大道理上倒可以作我們的榜樣。

你看他的話:“強梁者不得其死。”(四十二章)這難道不是人類古老而又古老的普遍經驗與鮮血常新的教訓麼?在這個問題上,孔子與老子的見解竟是驚人的一致,這隻能說是出上生存狀態的相同。在《論語·先進》篇中,一幫弟子侍立在孔子周圍。孔子看看剛強的子路,突然無限傷感地說,仲由啊,你總是這麼雄糾糾的樣子,你將來可能不得好死呵。就因為子路雄糾糾氣昂昂,就判定他不得好死,這難道不是對“強梁者不得其死”的社會感觸良深麼?而且後來的事實更證明了他預言的正確——或者說證明了“強梁者不得其死”這一般規律的正確——在衛國之亂中,剛強而仗義的子路被人剁為肉醬。還有更好的例子,秦始皇統一天下後,不就是在“坑儒生”(這此“儒生”是思想上的“強梁”)的同時,又“殺豪俊”麼?這個例子可以讓我們明白,是什麼東西造成了“強梁者不得其死”的現狀,也提醒我們,在權力至上的社會裡,強梁者是不得好死的,權力與強梁是相剋的一對,權力需要的是服從,是一致,所以,歷代的封建統治者、專制君主是決不講“優生”的。當然,被壓迫者生下來就體力孱弱,智力愚弱,心志卑弱,也就減少了反抗的可能,減少了權力受到挑戰的可能,這對統治者而言未嘗不是“優生”。為了眼前的權力而出賣民族的未來,這也是一切專制統治的必然選擇。

既然“強梁者不得其死”,“柔弱”也就是最佳的處世姿態。為了說明這一點,老子是不厭其煩。我們看他舉例: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搞……

所以他下面斷然道:

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者處下,柔弱者處上。(七十六章)

是啊,堅強的牙齒會脫落,而柔軟的舌頭將永在。“堅強者處下,柔弱者處上.”這不是典型的顛倒的世界圖像麼?

而下面的一段話,更是哲理與詩意融貫一體,如行雲流水.既像歌詠,又像嘆息: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也。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七十八章)

我認為北方的文化是“土”的文化,土中含玉,理玉而生理性精神;南方文化是“水”的文化,水勢汪洋恣肆,而生浪漫精神。老子雖久處周之柱下,為“土”所圍,但其畢競是南人,內心無時不在“望穿秋水”。這第七十八章,是水的讚歌,又是人生的嘆息。天下還有比水更柔弱的麼?還有比水更隨和而沒有個性的麼?隨物賦形,是其溫柔,是其卑弱,但攻堅勝強,舍水其誰?!柔弱的水啊!你“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你是“無為”

的象徵,又是“無不為”的典型。

既然柔弱勝剛強,老子更進一步要求人們守住柔弱,而不要追求極盛。月圓而虧,日中而傾,物方生方死。“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反者道之動”,世界萬物都處在一種循環之中,所以,守住弱,便是守住了發展的生機,而走向鼎盛,則是走向衰敗的轉捩。所以一旦強大,萬不可輕傲,而更要謙恭自守,甚至自損,以保持持續的生機: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嬰兒。

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

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二十八章)

我曾認為《老子》一書出於陰陽家思想,為此寫過一篇文章,認為老子的哲學經驗往往取之於古代的房中術。你看下面的句子:

大國者;天下之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其下。(六十一章)

天門開闔,能為雌乎。(十章)

而三十六章,更是以牝勝牡的戰略戰術:

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

將欲取之,必固

老子在當時,算老字輩,獨學無友,頗寂寞。年輕一代的,如孔子,又大都鋒芒畢露,不知“無為”,處處要顯身手。道不同,自然難相為謀,但他的最大寂寞還不在此。思想家本身內心就寂寞,而哲學一旦為現實拒絕,其寂寞就無可名狀。“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聖人被褐而懷玉。”(七十章)。於是,這位看破人生的老者,擊釜而歌:

眾人都興高采烈,像赴宴,如遊春。

而我不顯露自己,淡泊寧靜。

渾沌如嬰兒,閒散似無家。

眾人富足我窮乏。我是愚人嗎?

人人都風光,唯獨我昏茫。

人人都靈巧,我笨頭笨腦。

沉靜恬淡如大海;

飄逸無系不知止。

眾人各自有所得,我獨頑冥又陋鄙。

我與眾人本不同,

依道而生隨道死……

(據二十章譯)

這真是長歌當哭,涕淚和流。但這哭,並不是悲痛,而是感動,為自己感動,為寂寞感動,為無所不在地主宰我們的道而感動。這是獨自一人領悟世界真諦,獨自一人窺見世界本質之後的激動與感恩;弘一大師圓寂之前說他的感受是“悲欣交集”,老子出關之前也應該是這種感受吧。他去了,一去杳然……

著名作家鮑鵬山的文化歷史散文名篇:老子顛倒的世界與哲學

國小,民少,這是老子對他理想國家所定的規模。這是出於管理上的需要,可以省去很多管理機構,也是為了限制統治者的慾望,甚至也是為了消除戰爭。另外,小國林立,可能也使小百姓有更多可能的選擇吧,要“偷渡”不就容易些麼?拾起腿就可以“適彼樂土”。我看這一切還是出於“絕聖去智”的需要,何以故?“有什佰之器而不用”,“有舟輿無所乘之”,車船什佰之器等機巧之械沒有用場了,自然也就會絕跡,“機巧之械”的絕跡,根據後來的莊周先生的觀察,是可以杜絕人的“機巧之心”的。技術的世界,往往影響人的心靈世界,太重智慧,可能損害德性,這是中國古代各派思想家幾乎一致的觀點。

通過這段文字還可以明顯地看到老子對文化與文明的恐懼。文化、文明的進步,往往伴隨著對傳統道德的褻瀆,往往是以傳統的崩潰至少是痛苦變革為代價的。老子無法心平氣和地面對這些,所以,他在他的理想國中揚棄了文化與文明,在“結繩而治”的古樸中圓一個道德之夢。為了人性的純潔,他已什麼都不顧惜了。

與此相應的,老子當然反對人與人之間文化上的社會組織上的聯繫。他要斬斷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文化紐帶,讓人回到自然的血緣紐帶中去,回到家族中去。從而人與人的關係不是有序社會組織中的協作關係、分工關係、階級關係,而是原始的自然關係,如同一頭鹿之與另一頭鹿的那種若有若無的關係,甚至一頭鹿與樹上一隻斑鳩的關係,彼此心無牽掛,卻又和平共處。看來老子對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評價極低,抱悲觀的態度。所以他要人不遠徙,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可見國之小),雞犬之聲都可以互相感發,但人卻必須“老死不相往來”。不相往來,是“無為”的結果,既然“無為”,哪有往來?又何必往來?也是“無為”的手段,既然不相往來?怎麼去“有為”?

可見他的小國寡民的設想實際上是解散了建立在文明基礎上的社會制度,他認為這種制度是“有為”的結果,是人類退化的標誌。顯然他對現存社會秩序評價更低,近於一筆抹殺。作為國家檔案館的館長;竟然著文否定現存社會制度,否定周文、周武以及天才政治家和偉大道德家周公建立的這一已延續數百年的社會政治制度和文化制度,必欲瓦解之而後快,這是什麼行為?他的這套理論欲置周天子於何地?當初周之始祖古公亶父從岐山六十里發跡,進而霸有天下,難道錯了嗎?他想讓周天子要去當一個小小的、連鄰國雞犬之聲都可以騷擾他的春夢的原始部落的一個小酋長嗎?——好荒謬的建議!好悖忤的言論!好大的膽子!好偉大的批判勇氣!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中說:“老子之言亦不純—,戒多言而時有憤辭,尚無為而仍欲治天下。其不為者,以欲無不為也。”真正是洞若觀火,把幾千年前撲朔迷離的老子看得透徹敞亮:老子的很多話,不過是發洩不滿的憤激之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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