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推薦:體面(小說)

霍尊 小說 文學 大學 鄭州最前線 2018-11-30
精品推薦:體面(小說)

“我”剛大學畢業不久,尚未找到合適工作,一方面蹭飯蹭酒,一方面加緊寫網絡文學,這時,我想到了要粘上個姑娘,於是,就和蘇敏相遇了……

蘇敏是那種軟體動物,什麼都能傷著她,什麼又傷不著她的那種人。我一開始並不覺得這個女孩子怎麼樣,可是,越來越想她,後來,我明白了,是她給了我一種無法言說的善良與安全感,慢節奏。

等我再想找到她時,怎麼也找不到她……找不回我當初的那種生活,那段感情……

這世上,誰不想活出一份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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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離開龍城這個傷心之地。

離開之前,我給蘇敏留了手機號。

手機號是留在霍尊那兒的。霍尊跟我是哥們,是個能折騰的主。所謂折騰無非就是喝酒,亂扭,高吼。喝酒亂扭高吼無非就是傾訴發聲。這個時代,誰都在傾訴,誰都在發聲,或者說誰都有強烈的傾訴欲,都想大聲發出自己的聲音,生怕老天埋沒了自己。我也傾訴也發聲,倒不是怕埋沒了自己,是怕餓壞自己的肚皮。

大學畢業後,我一時找不到合適工作,每天像個流浪漢,做著醉鬼,四處晃盪,和一班哥們混進混出。這班哥們裡,打頭的就是霍尊。

霍尊性溫,膚白,典型的高富帥,因為靠著老爸,霍老爹開著廣告公司,廣告公司又常能撈著肥肉。跟撈著肥肉的人吃酒,蹭飯也能蹭碗肉湯。我是那種臉皮薄還總想蹭肉湯喝的人,多少年前,多少年後,我就這點出息。

這點出息令我不恥。這種不恥又總像蓬蓬然頂起的襠部,捂不緊,壓不住,隔三差五就發作一次。看來,這輩子還得這樣不恥下去。有一回霍尊無恥揭露我的不恥,他說,這哥們,他拍拍我的肩,叫他喝酒,他總說,忙著呢,叫他吃飯,他總說,又吃飯,前天鵬哥剛叫過。霍尊此言一出,我立馬就揭下一張報廢臉皮甩給他,說還不是總不好意思蹭兄弟們酒。霍尊一聽,立馬改了口,正了面色,很認真的樣子,說幾頓酒,算什麼呀,兄弟夠養你一輩子。

聞聽此言,我心下大喜,喝起酒來也就搶圓了膀子,挺直了身板,連腰子都覺得嚯嚯往大里脹,越發不恥起來。

不過,誰會蹭誰一輩子酒呢。這話也真是說的。

蹭酒,磨飯,挖空心思寫東西,成了我一段時間生活中三件大事。哥們也知道我這德性,都好歹給我這張厚臉皮留點薄情,心裡或許厭棄,卻每次出來喝酒,都依然叫著我。那段時間,我披著作家的外衣,戴著作家的帽子,整天翻著腦水,拿著筆,敲著鍵盤,可著勁兒編故事,道聽途說,天上地下,東拉西扯,胡說八道,販賣著自己心裡也從朋友處聽來一點僅存的尊嚴和隱私。即使這樣,我依然食不裹腹,吃了上頓惦著下頓,依然單身一人,女朋友連想都不敢想。瞬間,我明白了,人飽思淫慾,這所有上層建築若沒有經濟做基礎,一切白扯。人一落魄,勝讀十年書。人情世故,世態人心,啥都倍兒清。大學都沒念完的霍尊說我是削尖腦袋往名利場上鑽。我說,我的腦袋不用削就尖著呢,可那不是為往名利場鑽,是被這文字剝削的。其實,我的尖腦袋連往名利場鑽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它沒有生產出賣掉版權的牛逼小說,賣不掉版權就掙不來大錢,掙不來大錢只能掙個出租屋錢,出租屋錢掙不來了,就只能蹭大馬路。

大馬路上,看著來來往往的女人,想象自己君臨天下,妻妾成群,想想子嗣環膝,那感覺雲蒸霞蔚,暗流奔湧,何止是家裡八十歲爺爺一生念想要我種好一畝二分地的那點格局!

後來,白日做夢的我連出租屋錢也交不起了。

總不能睡大馬路吧。

既然不能睡大馬路,那我就得找個最小能容得下我的地方。這世上最小能容得下男人睡覺的地方是哪兒?自然是女人的肚皮。於是,找女人的肚皮又成了我當務之急。

當務之急就要扯住一個女人。如何扯住一個女人?既不能做真流氓,還要給自己保留一點做男人的尊嚴,保持一點做男人的風度,讓女人自動粘上自己才行。

對於我來說,這不是難事,按小說的情節實時實地操作即可。先灌半斤八兩黃水,然後找一差不多點的女人,藉口與之發生爭吵,捱上糾紛,委屈受之,然後把自己像塊口香糖一樣粘在她身上,身上甩掉糊在手上,手上甩掉抹在腿上,腿上甩掉貼在腳上,腳上蹭掉搓在鞋底,總之,得粘上一個。

就這樣,蘇敏被我粘上了。

或者說,我被蘇敏粘上了。

有次,在蘇敏出租屋裡,滿面潮紅的她,頭枕著我的胳膊,眼望天花板,不說話,但我能感到她呼吸急促,似乎心情有些激動。我健康地身心疲憊,躺在蘇敏身邊。我問蘇敏,要不要把你也編進我的故事中來。說這話的時候,我想我不僅擠著一臉壞笑,而且藏足了滿心試探性討好。蘇敏笑了笑說,我有什麼故事好編?編故事不是那種特定環境下特定的人和事?像我這種人可不屬於特定環境下特定的人和事。我是一滴水,一粒塵埃,掉在什麼地方都無聲無息。怎麼會無聲無息呢?我自負地支起身子對她說,一旦由我來操刀,你的故事說是你的故事,又不是你的故事,你是你,又不是你,看起來不是你,但又確實是你,這樣,你不就成了特定環境下特定性格的特定人物。蘇敏不作聲,難道她也有心思讓我給她編個故事?或者是懷疑我編故事的能力?

或許她根本就懶得跟我白費口舌,三下五除二下地煮了兩碗餛飩。我接過她遞過來的一碗餛飩。她的眼神閃過湯麵。湯清。面白。菜青。味幽。湯麵上漂著的幾截香菜,微微朝我扭扭身子,拋幾個媚眼,勾引我的色膽,嘲笑我的犯賤。

吃了餛飩,我就又有精神編故事了。

有精神編故事就有精神做一切的事兒。有精神做一切的事兒就有精神編故事。我居然發現這兩個事情這兩個邏輯賽如連環套,良性循環,往復不已。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出去蹭飯,很規矩地收斂了收斂不恥,好讓它像冬天的童話,養得更滋潤豐碩。氣得霍尊手機裡罵我,見色忘友,見食忘義。我張張口,本想辯解一翻,也好狡兔三窟,給自己留條老岔路。可想想,還是將辯解之語嚥到肚裡,因為既不想出賣蘇敏,更不想暴露自己一丁點發潮發溼的小心思。

說實話,和蘇敏在一起,是我有生以來感覺最幸福最踏實的日子。後來我不停琢磨,世上有一種女人,她最難得,她總讓你感到安全,只要跟她在一起,就像在母親子宮裡一樣舒適安全。說這話,一點都不誇張,但有點讓人臉紅,更讓人有些不恥。可確是真話。真的。蘇敏總是變著法兒寵慣我的胃,餛飩,包子,煎餅,荷包蛋,有時包子還要變成水煎包。嫩嫩的,燙燙的,圓圓的,小小的,泛著金黃碎小油沫兒的包子,我都不忍下口。一旦下口,我又止不住嘴,三口兩口吃得淨光,摸著肚皮,還想。

我想我真是虛偽。

“蘇敏,你這樣可勁兒寵我,是不是怕我離開你呀?”

“嗤,你儘管吊著別人去。”

“那你還給我做這麼多好吃的!你知道男人最怕什麼?”

“不知道。”

“最怕有人寵慣他的胃。”

“別自作多情了,這樣是怕虧待了我自己的胃!”

老天!

我真後悔我這麼大模大樣有稜有角擲地有聲的發聲。一個大老爺們,自信滿滿,撲上去的原來是個悶響兒。於是,吃了水煎包的嘴,我又犯賤,問枕著我胳膊的蘇敏,這個社會上,所有的人都怕別人忘了自己,爭著搶著發聲,而你總是沉默,難道就沒有什麼可控訴的?蘇敏笑了,閉了眼,抱緊了我的另一條胳膊,說,控訴什麼呀?有什麼可控訴的,我有你就夠了。說完,她就把頭埋在我胸上。

找摸著蘇敏埋在我胸上的頭,細細的脖頸,手感柔順極了的髮質,心裡不住想,和蘇敏是怎麼認識的呢?到底是誰先耗上誰的?怎麼一切都變得混沌起來?怎麼日子都變得情節平庸毫無懸念起來?

記不大清楚了,好像那次我喝大喝高了,吐了一地穢物。又是和霍尊他們喝。如果不是他們圍在身邊,我這狐狸尾巴還真不容易露出來。霍尊使勁踢我一腳,像踢只死狗。我蜷縮一下,證明不是死狗一隻給他們看。他們幾個都計劃叫個三輪車什麼的把我這隻死狗拖回去。往哪拖呢?他們又沒底。我從沒邀請他們去過我出租屋。捱到出租屋上繳了,他們自然也就更沒底了。沒想到,就在他們思無對策想無底細的時候,我趔趔趄趄一下站起來,吼著說,誰說我喝多了,啊,滾你們犢子,老子能自己能爬回去。

“這小子到底有沒喝高喝大?別裝逼哄我們啊!”

“都成這樣了,還老子,你小子還孫子呢。”

“也沒個人領這孫子回家!”

“去,再踹他狗孫子幾腳,再叫他硬氣。”

就有幾隻腳踹上來。

落泊之人是不該硬氣的,也是硬氣不起來的。即使硬氣起來,也是泡沫式硬氣。

其實,霍尊他們幾個早就煩我了。酒後透真意。何止他們,我也早煩透自己了。既然自己已經煩透自己,那就自己跟煩透的那個自己較一較勁吧。於是,他們把我扔到大街上,吹著口哨轉身走了。也是我強烈要求的。他們扔我,老子不也把他們一點一點扔到遠處?!看著他們的背影,我心說,早點滾回你們溫暖幸福的家吧。我就是要你們看看老子身上有沒有根硬骨頭。夜色像酒味,瀰漫得到處都是。我搖搖晃晃走在大街上,燈光看著我,我逃避著燈光。車燈一尾一尾閃過,把我埋葬在燈海里,又拋棄在黑暗中。我本想買盒煙抽,卻不想進的是舒爾雅超市,超市裡面賣的都是化妝品、衛生巾之類的女士用品。

指著一包舒爾雅女士用品,我頗為豪爽地說,“給我來包煙。”

“煙?”一個長得像關之琳的女孩正穿風衣,穿好風衣,她一個一個旋鈕釦,好像正要下班的樣子,聽了我的話,她吃吃地笑。

我眨巴眨巴眼,問她:“你穿褲子,怎麼伸的是兩條胳膊,繫褲子怎麼旋的是鈕釦?”

她轉身對我笑笑,說:“先生,您喝多了吧?

“沒—有—,誰說我喝多了?”我卷著大舌頭,搖頭,擺手,完了又不耐煩地說,“少廢話,快拿包煙給我。”

“我們這裡不賣煙。”“關之琳”已經提起她的小坤包。

“怎麼能不賣煙呢?你那個小包包是什麼,難道不是煙?”我有些蠻橫。

“真不是煙。您誤會了。”女孩笑笑,抬腳往外走。

“你聽說過十三姨吧?你像極了十三姨。”我有些恬不知恥,其實是靈感突來。

“什麼十三姨?沒聽說過,也不知道。”女孩又一笑。

“你長長的手指慢慢旋鈕釦的感覺,像極了十三姨。”我說得煞有介事,樣子很認真的樣子。

“是嗎?”女孩也變得認真起來。

《十三姨》是我手上剛剛開始的一個新小說,說的就是一個女人下了崗,帶著個小女孩,生活很艱難,被一個男人包養,然後愛上了這個男人,我想像中的十三姨就是這個樣子,冷豔,性感,什麼都拒絕,只鍾情一人。“十三姨”身上有我一度時期嚮往的女人作派和氣質。

“好吧,不知道就算了。”我噴出一口酒氣,是想象中的菸圈,兩隻手夾著空氣,在嘴邊比劃。

“先生如果確實想要買菸,我可以幫你,到隔壁。”女人不再看我,也不再衝我笑,我知道,她也有些厭棄我,這個世界特媽的誰都厭棄我,連我自己都厭棄我自己。

我沒說想要買菸,也沒說不想再買菸,可我也沒想著放過這個滿臉寫滿厭棄我的女人。或許,正因為她厭棄我,我才不想放過她。我滿心充滿了對厭棄的報復。我是放過了厭棄我的霍尊他們。我沒辦法不放過他們。但我有辦法不放過這個女人。既然她這樣厭棄我,我怎麼能隨隨便便放棄她呢!放棄她就等於讓我一個人在世上尷尬!我抬起一條胳膊,發現胳膊沉重得如同吃滿了水,伸出半彎曲的手指,衝著女人罵道:“你這個十三姨,你有什麼資格厭棄我!告訴你,你要再對我有所厭棄的表情,我特媽讓你去死。你知道我會讓你怎麼去死嗎?怎麼對這個世界做出報復嗎?那就是讓我的喜愛的女公主去死,去做瘋子,去做雞。”

似乎,我只能做到這些。

“我真沒有厭棄你。真沒有。我們無怨無仇,我們素不相識——”看著我凶巴巴的樣子,女孩的眼淚流出來了。

一群人圍了過來。

都是這個女人的幫手,她們也看出來了,是我在耍酒瘋。但她們都向著我這個難得的異性顧客上帝,一邊安慰我,一邊指責那個女人,說,“蘇敏,你看你,怎麼說話呢,怎麼能得罪顧客呢。雖然他是位男性顧客,雖然他現在不買舒爾雅!但他後面還有他女兒,他老婆,他情人,他一切女性朋友,他女性朋友的朋友,多大一個市場,都讓你切割跑了!”

後來,我知道,她叫蘇敏,因為我的劣跡,她被舒爾雅超市解僱,就因為她對我這個無理顧客不僅沒有及時道歉,還流下了沒有任出息帶不來一分利潤的淚水。

超市會因為一個服務員面對顧客無理取鬧流下眼淚而解僱她?對於這種說法,我還是頭回聽說。反正,這個叫蘇敏的女人走出超市,夜風吹起她有些發皺的風衣,她本想高傲地走過我身邊,高傲地厭棄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但她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叫我認定她更是我的十三姨。

“你不是說我是十三姨嗎?那我就是十三姨!可十三姨會被這兒解僱嗎?會讓我無端端失業嗎?會……”蘇敏後來怨氣十足對我說。我只能無言以對。

“你真的要買菸?”

而當時,蘇敏還是想挽救我這位顧客,她或許還是不忍心丟下我一個人。你們看,我又犯賤,又自作多情。

我說我真是想買酸梅解酒湯。因為我回去還要熬夜寫作,如果不把喝到肚子裡的尿水都排出去,那這個晚上,我就會像死豬一樣睡過去,那網文就無法更新,更沒辦法貼上去。如果沒有及時更新網文,那一幫網粉會罵死我,唾沫會淹我至死,會咆哮著叫我斷子絕孫。有一次,就因為清明時節,我回老家給新喪的母親送新衣,上了一炷香,誤了一天網文更新,結果,那帖子跟著的罵聲,至今想起來都如芒刺在背,脣齒猶寒。有一位更損,他說,要不要給你也燒炷香啊。這世道,得罪誰都不能得罪網粉。

“哦,原來您是位網絡作家啊!能否告訴我網名,看我是否讀過您的網文。”蘇敏一聽我是網絡作家,她幾乎半張了口,兩隻手裡像握只小雀,舉在胸前,就只差一聲“啊”了。迷離的夜燈下,看起來,她也就不到三十歲樣子,反正是相當年輕的。

“你是叫蘇敏,對吧?”

蘇敏驚喜地點點頭,寫滿崇拜。

看到她這幅樣子,我的不恥又隱隱泛上來了。

“我的網名叫白髮俠女。”

“哦,你不就是寫《十三姨》的那個嗎?哦,原來您是位男性作家,我們都還以為是個女性作家呢,寫得那麼好,網名還是白髮俠女。”蘇敏語無倫次,走在大街上。我也跟了上來。其實,我壓根就沒想讓她甩掉我。

“我喜歡女人,夜裡做夢,酒後發誓,下輩子做個女人,做個俠女樣的女人,多多少少有點像你,不,像十三姨。”看著蘇敏驚奇的樣子,我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就這樣,我和蘇敏認識,她還把我送回家。在出租車裡,我們交換了手機,連上網,馬上就有微信添加好友。就這樣,她聚攢到我旗下。她問我住什麼地方,我含糊告訴她南內環街富陽春一帶。還沒到地兒,我就叫停出租車,籠統地指著一幢高樓告訴蘇敏,說我到家了。蘇敏結了出租錢,也跟著下了車,她是要把我送回家。她竟然伸出手扶我,怕我一頭栽進路邊的綠化帶裡或者撞在電線杆子上。路邊拐角處有一個大藥房,晚間售藥小窗口還開著,蘇敏幫我買了醒酒酸梅湯,揣我懷裡。我問她要不要上去坐坐。她搖搖頭,說太晚了,以後吧。

我說,“上面空氣很好,沒有霧霾。嗨,你要不敢,就算了。”

蘇敏想想說,“你要敢讓我上去坐,我就去。反正你也吃不了我。”

我說,“你要敢上去坐,我倒不敢讓你上去了。你讓我吃你,我倒不敢下口了。”

蘇敏咯咯地笑,攙扶我的手微微有些抖,整個身體散發出些女性特有的溫熱,就像有意無意的撩撥,弄得我胳膊內側挺癢癢。

慢慢知道,蘇敏是個下崗工人,離了婚,帶個女兒過日子。好像女兒不在身邊,留給她母親照料。有段時間,蘇敏頻繁地換工作,換來換去也沒換出龍城。蘇敏不是那種有特殊技能的女子。說蘇敏沒有特殊技能,言外之意好像我這個七尺漢子有什麼特殊技能似的。這段時間,我寫了很多小說,可是,陰差陽錯,怎麼也火不起來。火不起來的小說,就像我一樣繾綣頹廢在電腦裡。我還沒攢足逃離這條路的勇氣。沒有勇氣逃離是因為還沒有找到更為合適的路子。我感覺自己有一種被拋棄卻想跟人理論的巨大洋流窩在體內。

於是,藉機說蘇敏。

我問蘇敏,你是一個被人拋棄的人,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蘇敏不這樣認為,她說拋棄是相對而言的,就像螺栓離開螺母,留給對方的都是空虛。

在和我相伴的那段日子裡,她參加環城公益賽跑,參加各種捐款,款額雖然不多,但她感覺自己很有價值。我暗地裡笑她,像她這種微小到可以忽略的人,捐不捐有什麼差別呢!捐了款還指不定落進誰的腰包裡呢!像我,從來就不捐,因為海太深,顯露不出我這個懷才不遇的大作家來。我聽她常常說自己是一個很卑微的人,卑微的一個人只有和無數人走在一起,才能感到自己獲得了溫暖,感到了存在。聽了她的話,我總是笑笑,這笑裡有些鄙夷,也有些不屑。怎麼能願意和卑微的人走在一起呢?怎麼能把自己混同於眾呢!我自己則每天想著,怎麼樣才能脫眾,出眾,走成這一個,走向卓越,走向成功。我由此認定蘇敏的平庸,認定她是一個沒有雄心大志的人。蘇敏笑笑,很認真地說,對,我就是很平庸,一個沒有雄心大志的人。這是不是我後來離開她的原因,暫時說不太清楚。可是她卻變得越來越漂亮,至少在我眼裡是這樣。她本來皮膚就白淨,膚色透明,慢性子,心裡也特別安靜,好像把俗世中的雜質垃圾都抽離得乾乾淨淨。

粘在一塊兒,蘇敏過日子的心就做出打算:退掉一個出租屋吧,省下的那份錢啥不能幹呢!敬俸老人,侍弄孩子,哪怕就是攢起來,為將來買房子付個首付也成啊!

恨盼不得呢。我的稿費又總是燒手,於是,我就搬到她那裡。

剛搬到一起,出租屋每天就只剩了我一人,正好能靜下來寫東西。蘇敏回去喪葬她母親,因為出喪上不上二龍槓,是土葬還是火葬,蘇敏跟她姐弟發生了爭執。蘇敏很堅定地主張上二龍槓,人活一世,生死大事,誰不想風光體面?姐弟自然捨不得花錢。蘇敏又堅決主張土葬,她覺得那樣的話還有個念想。可她姐姐和弟弟決定火葬。理由是因為清明時期他們沒時間回去給老人上墳,他們可不想為此背上個不孝之子的惡名。他們緊盯著問她,誰在世上不想活得風光體面?!這可是你說的!

同嘗喪母之痛,同為他鄉淪落人,我和蘇敏的心又近了許多。

蘇敏從鄉下回來,我約她出去吃麥當勞。說起她剛去世的母親,蘇敏說她母親很辛苦,她很孝敬她。說這話時,蘇敏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想讓眼淚流在我面前。雖然她在我面前感覺還舒暢,也自覺安全。但她還是忍住喪母悲痛,吞下去,埋在心裡,她或許是不想讓痛苦太過洶湧而使我在她面前無力應付,即使得到我再多安慰都無濟於事,或許她那會兒已經感覺我再不是她的安全依靠,連眼淚也不想要我再看到,雖然我們已經交往一段時間。可是,說著說著,我的眼淚下來了,我真想把頭埋進蘇敏懷裡,舒舒服服流頓淚,是她讓我想起還有人唸叨的溫暖。因為,十多年我都不怎麼回家,在外面混討,連母親的樣子都快想不起來了,耳邊留下的都是她對我的擔憂,注意休息好好吃飯何時成家何時回家何時讓她抱孫子等等諸如此類,我認為的聒躁。我才真是個不孝之子。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昏天黑地,網文寫得江郎才盡。《十三姨》被我改得面目全非。紙媒要出我一個小說集子,自費一半,出版社掏一半。紙質版的書出來自然是好的。雖然說是萬兒八千,但我還是感到一條繩索向我脖頸處勒來。出版社每催一次,我就覺得勒緊一次,就差上吊自殺了。

於是,我四處湊款。

跟我大學五位舍友開了口,感覺他們是我這世上最親的人,豈能眼睜睜看著我上吊自殺。不想,他們臨時建了個群,專門商議如何勸諫我做此等傻事。在他們看來我的這個舉動純屬荒唐。

“現在,誰還有閒功夫看書呀,網文鋪天蓋地。”

“再說你又不是名人,恐怕收回本兒都難。”

“你一個人嗆水就可以了,幹嘛還要把我們也拉下水。”

“情誼再水也不能拿錢比呀!”

“錢再水也不能拿來比情義呀!”

我靠!

在這個臨時搭建的群裡,昔日的舍友剛開始沒一人說話,都隱在暗中潛在水中看著我這個昔日的舍長如何像落地草雞,撲騰掙扎;看著我這個落魄文人口氣還像霸道總裁最後變得蔫裡叭嘰;後來,不知誰冒出一句,像一桌子菜有人先夾一筷子,跟著長長短短,冷嘲熱諷,開始了,盤子碗兒筷子齊上陣。最後,一杯杯冒著熱氣的虛擬咖啡小圖標結束了幾個晚上的沉悶和聒噪。五杯咖啡是我端上去的,因為一個已經提前退場。

是我要解散這個群。

有什麼意思呢!群,窮也。因為,我終於明白,同而同,學而學,只不過湊在一起多聞了幾年臭屁而已,自己的路還得自己走,自己的擔子還要自己挑,自己的銀子還得自己掏。那天晚上,我的網文寫得出奇的棒,頗有酣暢淋漓之感。我大發感慨寫道:人最先失去的一定是情懷。得到了網粉們的一致大讚,他們給我呈上的全是大拇指,是發綠的大拇指。

發綠的大拇指根本不能填飽我的肚子,更不能解除我精神上的苦痛。蘇敏已經失業兩個多月,又為我掏了出版社那一半款,一切顯得坐吃山空起來。為了我,也為了她自己,蘇敏又返回舒爾雅。隱隱約約好像還傳出她和老闆有曖昧之情,或者是先前老闆就對她頗有好感。這是蘇敏的自由。因為,她從前任老公那裡解放出來,還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再給她套上另外一條婚姻的枷鎖。包括我。

蘇敏和她前任老公是怎麼離婚的呢?

這個問題誰想知道就問她去,反正我是沒興趣,也確實不想知道,我還信誓旦旦說,誰要是想知道或者知道了再傳出去就是世上最無聊透頂的。我對朋友們說,你們即便知道了也別在我面前吐一個字,誰要是提起,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動手揍他個滿地找牙,小狗吃屎。果然沒有一個哥們跟我提蘇敏離婚的事。因為,他們都知道那段時間我離不得蘇敏,離不開她那份不慍不火淡淡雅雅舒舒緩緩的性格脾氣。我告訴我的哥們,說,我要找女朋友就找蘇敏這種類型的,像蘇敏這樣的女人如果被哪個男人拋棄了,那就等於這個男人沒長眼睛,不夠男人。哥們直接捅我,說,那你乾脆找蘇敏算了,現在就辦證。我言顧左右而言他,只嚷多要幾瓶啤酒,同爾共銷萬古愁。

這話返到蘇敏耳朵裡,她只是淡然一笑,並沒有說什麼。

我再怎麼三令五申,還是有賊人將蘇敏和她前任老公分手的事吹進了我耳朵。其實,我也是個賤種,知道總有一顆心眼就朝她那個方向開著呢。原來,蘇敏老公找了個同志,經常帶回家。那個同志好像還為蘇敏一時迷惑。很快,蘇敏的前任老公就再不帶著他的同志回來了。他們輾轉到了別處。蘇敏為挽救她的婚姻,努力想與前任老公重歸於好,消除他對她的惡毒傷害,她多次表示已經沒了對他的積怨,可他消除不了對她的積怨,繼續惡毒傷害她。其實,積怨也沒什麼,只是蘇敏每次都要求他前任老公戴套。她不是記仇的女人,她的神色裡已經清除掉企圖潛伏著的敵意,可他沒有清除掉對她的敵意。他決定放棄與她的重歸於好,在那條路上固執地走下去,這就等於放棄女兒,放棄以前所有的情感積蓄。

蘇敏終於絕望。

於是,兩人分道揚鑣。女兒還小,離不得母親,蘇敏從未想過要放棄女兒。就這樣,她把女兒留給母親,孤身一人離開那個傷心之地,到龍城來打工,掙女兒的學前班學費,也為養活她們母女。不想母親猝然離世,她只好將女兒送進小小班。我知道,這兩年來,她幾乎把全部收入都用在養活我這個大男人身上,沒有為她的女兒積蓄一點點。我不知道她為了什麼,難道僅僅為了成全我的顏面?有一次,不知怎麼就扯到這根神經上,蘇敏還是那副淡然的表情,她說,世上沒有什麼不可以包容。我想笑她過於善良的平庸,也過於平庸的善良,但看著她一臉認真,笑不出來。

包容不包容又能怎麼樣呢!反正我是不能再在這個龍城待下去了。主要是我的自尊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好不容易湊到錢出來的書根本無人問津。看著那一堆既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衣穿的破書,我才明白我的那些舍友們是怎樣地富有先見之明,他們拒絕在我身上投資是已經預測到了今天這樣一個結果。看著這樣的結果,我再也沒臉拖著蘇敏了。於是,我又重操舊業,下狠心考律師證。終於,兩個月後,我的律師證下來了,同時應聘到榮成律師事務所,有了自己一份工作。還沒等我拿第一份薪水犒勞蘇敏,我就被調到上海總部,理由是因為我頗能掌控業務,將各種案宗處理得井井有條。

霍尊說我這坨屎終於等到硬厥厥的時候了。

來到上海的我,簡直如魚得水。跑案宗,做調查,爭訴訟,頻出庭,當辯護,自然,手機號也換成上海本地的了。有一天,當新女朋友像只溫順的狗溫柔蜷縮在我身邊,我得意地想,我根本就不應該在寫作那條路上混,簡直是浪費時間,浪費才華。當然我根本不承認並不是自己沒有才華,關鍵是不應該在龍城那個地方待那麼久,做一個長長的夢,以至於耽誤了好幾年青春年華。

然後又想到蘇敏這個女人。

在上海拼命的時間裡,我幾乎想不起她。撫摸著女朋友柔滑的肌膚,聽著她儂言軟語,我很懷疑有點土氣的蘇敏到底在我生命中出現過沒有,我和她真的有過那麼一段感情?似乎有,又似乎沒有,再怎麼努力想,都甚覺痕跡淡然。如今,我在上海混得很油。很油是個什麼概念?用朋友們的話說,就是能來無影,去無蹤,想怎麼享受自由就怎麼享受自由。小我好幾歲的女朋友每天都會跑來陪我一起下班,吃夜宵。直到有天我突然犯事,她猛然離開我,投入我另一哥們的懷抱。我那個哥們跟我很要好,平時經常到我這裡來蹭飯。沒想到我是引狼入室。我的女朋友走的時候,連聲再見都沒說。事後,想想,說什麼呀,扯淡,有勁嗎,即使說了,也甚覺無聊透頂。更別說什麼眼淚了。

眼淚。真正的眼淚是流在暗夜裡的。正如真正的疼痛是說不出口的一樣。這時,我又重操網文,想起了我的《十三姨》。那個被我改得面目全非的故事,還想再添加點什麼。

到底添加點什麼呢?女朋友離去以後,我也沒感覺有多大痛苦,或許我對痛苦的感受已經像越來越老化蛻化的味蕾。那段時間,我回到闊別十三年的鄉下住了大約有半個月。一直夢想著衣錦還鄉,可是,臨到回時,我是半夜下火車,一個人穿行在夜色裡。夜色遮蔽也暗示了我的心情。踏上故鄉的土地,我很清晰地記起母親的容顏,年輕時的,中年時的,年老時的,像汾河水一樣,活活活,流成歲月一條河,撲騰在我心裡。

父親早就不種地了。

但將近九十的爺爺始終種著一畝二分地。他指著壟畦對我說,娃,不管做什麼,都要筆直壟壟。那時候,我幾乎對什麼都沒了感覺,感覺木木然,默默然。爺爺怎麼能跟十三姨搭上調子!?人在鄉下,腦子還在城市裡,感覺什麼都無所謂,多大個事兒,這個不在了,那個還會再來,這扇門關了,還有那扇窗戶。一切還會東山再起,就像我筆下的十三姨。

想到十三姨,就又想到了蘇敏。

在空白無聊的縫隙裡,我再次想到蘇敏,想她是不是還在舒爾雅超市賣化妝品賣女士用品,是不是還受老闆追求,她真的也會做十三姨的夢?她的孩子應該也大了些,是不是帶著孩子還在艱難求生?記憶中的蘇敏就是母親年輕時的模樣。我真的很想她,特別地想她,強烈極了,猛然覺得她就是母親的前世和來世。

強烈地想一個人,就會不停地搜索她的信息,打她的手機。朋友們那裡幾乎沒了蘇敏的消息。霍尊那裡也沒有。她的手機號竟然成了空號。這個數字時代,沒了手機號,就等於這個人在人圈子裡消失了。蘇敏到底跑哪去了?難道她真從人間蒸發掉了?蘇敏在我面前說過,她沒有幾個朋友。誰願意交她這樣的朋友呢!無權無勢,無錢無貌,又總是死死地守著自己做女人的底線,不輕易跟任何人上床瞎玩。當時聽她這樣說,我只是苦笑了一下,並沒有反駁她的理由。記得在我走的前幾天,跟她說過一句話,你為什麼不做十三姨呢!蘇敏也笑了笑,說,我懷疑自己能不能做了十三姨,並沒怎麼反駁我對她的善意勸解。現在,想來,蘇敏對自己的衡量是對的,是慎重的。

我當即買了去往龍城的航班也是對的。似乎一切都是對的,又像是錯的。來龍城只能找霍尊。霍尊請我到了樓外樓,熱情不減當年。其實,這不減當年的熱情並不是因為我這截屎曾經硬厥厥起來過。

飯後,我問他蘇敏的事。

霍尊撓著頭說:“在你走後,好像蘇敏找過我一次,為孩子上學的事,具體時間記不清了。”

我問霍尊:“你是怎樣幫她的?你到底幫她了沒有?”我一幅小心眼又賊心不死的樣子。

霍尊說:“你小子留下的人我怎麼能不幫!小瞧人不是!”

我偷偷籲口氣,想問霍尊蘇敏到底有沒有說起過我,或者是那段感情,話到嘴邊,又不好意思出口。

霍尊說:“記得我是請她吃了頓飯,也不是非要請她,就是因為到了午飯時分,怎麼能讓一個女人在午飯時分走掉呢。如果是這樣,那我這個男人還像個男人嗎?可是,蘇敏沒動幾下筷子,她斷斷續續告訴我,說她很想念你,很想念你跟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很想念那段感情,覺得以後恐怕再也尋不到那段感情了。”霍尊說她當時還落了淚。可是,像她這種身份和經歷,只有離開趨往舒適生活的路和人,只有不斷將自己置於險境,她才會感到自我的存在和生命力,才能逃離生存中的尷尬和對自尊的傷害。

“對自尊的傷害?”我問霍尊,“蘇敏真是這樣說的?”

“那是,你在上海混得挺油,換新手機號都沒告告她,本身就是對以前搖擺的一種恩斷義絕。”霍尊口氣裡充滿怨懟,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蘇敏。

“這一點,蘇敏說起過嗎?”我感到心虛起來。

“喂,我說哥們,你到底怎麼了?你到底想要聽什麼?”霍尊滿臉煩樣。

“不,霍尊,別誤會,我是想問你,我到底真的傷害她自尊了?”

“應該是,要不,她為什麼不等你回來。”

“可我真的沒有承諾過她什麼呀!”

“承諾?誰能承諾誰什麼呢?又能承諾誰多少呢?然而傷害卻是無處不在。再說,承諾能彌補傷害嗎?哥們,兩回事!其實,蘇敏真的像極了軟體動物,什麼都能傷害到她,可什麼又不能傷害到她。”這是霍尊最後跟我說的。

聽著霍尊最後說給我的話,站在龍城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我不知我該留下來,還是該再回到上海去。恍惚間,我似乎懷疑了自己,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龍城待過。忽然,來了一條短信,是霍尊的,短信說,其實,蘇敏沒說那麼多,只說一句,讓我轉告你,她不是十三姨,她也做不了十三姨,不是她身上沒有十三姨的特質,而是她根本就不想活成十三姨的態勢。我想回霍尊個短信,可又不知回什麼,指責他說了謊?不行。問他為什麼?無聊透頂。不知怎麼就拔通了霍尊的手機。手機通了,嘀一聲,就在霍尊準備接通搭話時,我趕緊掐了線,說什麼呢?一時真沒想好。

不能再給霍尊添麻煩了。

男人最愛討女人展顏一笑。有一點我記得清楚,那就是,我討過霍尊不少酒局,從沒討過女人展顏一笑,蘇敏除外。

作者簡介

王秀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創作小說、報告文學、劇本近四百萬字,作品散見於《中國作家》、《黃河》、《野草》、《延安文學》、《滿族文學》等。主要有長篇有《天地公心》、《大清鏢師》、《算神王文素》、《真水無香》、《帝國的憂傷》;小說集《婚馱》及影視文學劇本多部;作品獲“蔡文姬”、“芙蓉杯”等獎,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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