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一枝筆，主筆李巧兒。
寫人間故事，閱情閱人閱世微。
01
他嫌我老吵他睡午覺，就叫我小麻煩。
我很生氣，叫他“老麻煩”。
他哈哈地笑了。
後來，他一高興，總喊，小麻煩，來給老麻煩捶捶背。
我已經不生氣了，樂顛顛地答應著。
他一高興，會在早上我剛起床時，問我晚上想吃什麼。我一一報給他聽，晚上回來，就見飯桌上都是我愛吃的菜。
他一高興，會給我做布娃娃，一年做一個，說是給我做伴的。是用我的舊衣舊褲做的布娃娃，兩粒黑色的鈕釦是娃娃的眼睛，嘴巴用一小塊紅布縫上，裡面塞的不是棉花，是碎碎的布料。
他一高興，還會陪我玩打水漂。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小湖邊，撿很多的小石子堆在一邊，然後各自拿起一顆石子，以很平的角度向水中打去，誰激起的水花多誰就贏。常常是他贏，我就嚷嚷著非讓他揹我回來。他果真就像馬兒一樣，揹著我飛快地跑。
那時，我10歲，他33歲，是我的爸爸。
媽總說我倆都是令她頭疼的麻煩傢伙，他便摟著我大笑。
02
12歲那年，我病了，急性腸炎，住院。
出院那天，他去醫院接我，媽在家洗衣服時，在他換下的褲子口袋裡有封信，媽看了。
是一個女人寫給他的信，信裡的內容好肉麻，比如：我愛你之類的。
媽媽急了，再翻他的衣服，發現他的衣服夾層裡有一張相片，是一個陌生女人的相片。
媽媽把信和相片拿給我看，說：“這是你爸爸收藏的寶貝！你爸爸不要我們了！”
我一聽就哭了，拿著那封信和陌生女人的相片問他：“爸爸，你為什麼要收藏這個女人的相片和信！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他竟然流淚了，說：“誰說不要你了？！你才是我的寶貝呵！爸爸當然要你呵！”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和媽天天吵架，開始還避著我，但最後當著我的面吵了。
有一天晚上，他和媽又吵架。
媽嚷嚷著要離婚，他就是坐在沙發上悶著頭抽菸。
媽嚷得大聲了，他“呼”地站起來，大吼一聲：“離就離！”
媽愣了，張著嘴看了看爸，又看了看我，然後大聲說：“妞妞呢？妞妞跟誰？！”
他也愣了愣，猶豫了一下，才說：“跟我吧。”
可是，我誰都想跟。但他的猶豫刺得我心痛，我的眼淚嘩地就流了下來，衝出了家門。
他找到我時，晨霧剛剛升起，我已在街上游蕩了大半夜。
後來，他和媽沒有離婚。
家裡又恢復了平靜，但他和媽再也不像以前一樣有說有笑了。
我和他再也沒有去湖邊打水漂了。我開始有些恨他，也恨我媽。他們讓我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人。
03
我上了高中後，開始分文理科了。
我堅持要讀文科，他不同意，說：“選理科吧？ 你本來就多愁善感的，再念那些什麼文學書，更容易多愁善感，別把身體搞壞了。”
我白他一眼，說：“你和媽不是都不想要我嗎？你還擔心我的身體幹嘛？！你不覺得麻煩我還覺得你麻煩！”
他愣了愣，沒再說話。
我報了文科班。
報名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回來，我告訴他，他愣了愣。
我又說：“老麻煩，老師說金聖嘆寫的書好，你明天到書店幫我買去。”
他氣鼓鼓地瞪我，也不說話。
我不理他，扭頭進自己的房間。
半夜，我醒來上洗手間，突然發現他站在陽臺上，陽臺的小壁燈映在他的背影上，初夏的夜風把他的睡衣掀了幾掀，讓我莫名的心酸。
第二天，他就出事了。
下午他下班，騎自行車到書店給我買金聖嘆的書，回家路上，被兩個騎摩托車的小夥子從後面給撞了，那本書也掉落在地上的一個小水沆裡。
他急了，衝兩個小夥子嚷了句：“你們怎麼不看路呵？我女兒的書都給弄髒了。”
沒想到，兩個小夥子 “譁”地從身上掏出刀子。
他躲閃不及，胸部捱了好幾刀。幸虧路人見了，為他打抱不平，及時制止，捉了那兩個小夥子送派出所了，他也給送醫院了。
後來才知道那兩個小夥子是剛喝了酒從酒店裡出來的。
他昏迷了二天，我和媽都守在他的身邊，哭腫了眼。
第三天，他醒來了。
我緊緊捉著他的手嚎啕大哭了。
他卻學我的口氣說：“你怎麼比我還不堅強呵？！”
我就笑了，說：“老麻煩，等你出院，咱倆打水漂去！”
04
可是，他和我打水漂，再也贏不了我了。也再也做不成我的馬兒，揹著我飛快地跑回家了。
出院後，他的身體迅速衰落，成了藥罐子，進出醫院成了家常便飯，一直持續到他56歲去世那一年。
那一年，我已經大學畢業，有了一個三歲的小女兒。
一天中午，媽突然來電話，說他很想看看我。
於是，我請了假，帶了女兒到醫院看望他。
他讓我去問護士長要些棉花，說要給我女兒做個大大的醫院娃娃。
我連連點頭，等我拿著棉花剛到他的病房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媽的哭聲。我腿一軟，整個人就倒在了地上。
收拾他的遺物時，在他的外衣內層口袋裡，我看見了一張陌生女人的相片和我們的全家福在一起，被他細細地藏在他的一個筆記本的夾層裡。
媽也看見了，淡淡地說，你爸還是忘不了她呵。
我這才知道，原來，那個寫信給他的女人就是這個女人，她是他的初戀情人，後來因為雙方父母反對，他才娶了媽。兩年前，這個女人也去世了。
媽說：“把她的相片和那些元寶什麼的一起燒了吧，讓她陪你爸吧！我下輩子找別的男人！”
我邊點頭邊流淚，心裡說：“老麻煩呵老麻煩，你怎麼總是這麼麻煩呢？你看，你又要麻煩我了，我怎麼哄媽媽呵？！你呀，麻煩！”
可是，多了一個麻煩的他，我就多了一份幸福的麻煩。
現在，少了一個他，我就少了一份麻煩的幸福。
而許多曾經令我們難忘的麻煩往事都已經過去了，在相攜相伴的歲月裡，漸漸顯出滄桑和濃濃情意的那些麻煩事情，是深沉的親情和理解。
注：本文為李巧兒原創。網絡配圖，圖文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