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2年，我結婚了。結婚典禮上，賓朋滿座，張燈結綵。
母親穿戴整齊，摘了一個氣球用力地捏著，飛掉了，撿回來，再用力地捏著。她臉上滿是興奮，時不時的發出呵呵的笑聲。
“嘭”的一聲，氣球爆炸了。頓時全場安靜下來，都怔怔地看向聲音來源處。
母親坐在那兒，慌張地看著周圍，直到尋到我，她才用可憐的眼神看著我，撇著嘴，淚含眼眶中。
我連忙放下手中的酒杯，來到母親的身前，輕拍她的後背，再衝她笑笑，她才破涕而笑，轉身去撥弄旁邊的絹花。
沒錯，我的母親是一個傻媽媽！
在母親10歲那年，姥姥遭遇車禍去世，而母親目睹了全過程，血腥的慘狀，嚇呆了母親，她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站在原地，竟然忘記了哭泣。
那以後，母親經常在夢中哭喊，經常發高燒。再後來，母親的智商永遠停留在10歲那年。語言也受到了損傷，大多的時候不說話，即使說話也是隻言片語，斷斷續續。10歲的智商相對55歲的年紀，母親顯得遲鈍、幼稚和愚傻。
母親24歲時嫁給父親，父親家裡一貧如洗，年齡又大，但是母親家裡人高興地不得了，認為母親嫁個好人家。
確實，父親對母親很是疼愛，但是這種疼愛只持續了16年。父親因病臨終前，對我和妹妹說：“照顧好你媽媽，她不傻！”
2
我擇偶的標準很簡單：能接受我的傻媽媽！
我先後談了3次戀愛，都是因為不能接受和我的母親同住而分手。妻子清雪是一個例外，她是小學老師，性子溫和，對母親頗很有耐心。
母親偶爾幹一些簡單的家務，但是大多的時候都在惹禍：打碎了碗，打翻了湯等等。
清雪也不責怪，只是默默地收拾殘局。我一度慶幸，自己找了個好媳婦。
清雪對母親的態度的轉變是在生下兒子後。
2014年我們的兒子皮皮出生了。母親看見白白胖胖的孫子，高興地手足舞蹈，嘴裡不停地念著：皮皮乖，皮皮乖。
她伸出手想抱皮皮，清雪遲疑了一下，還是讓母親抱了。母親抱著皮皮眉飛色舞，左搖搖、右晃晃，差點把皮皮摔在地上，幸虧我我及時接住了皮皮。
清雪嚇得一聲驚叫，連忙摟過孩子，滿臉的怒氣，臉色陰沉得能擠出一盆水。
清雪揹著母親跟我說：“以後別讓媽再碰孩子！” 語氣生硬、堅決。
我心裡有些不舒服：“她是皮皮的奶奶，有權碰孩子，只要你多注意點，是不會有事的。”
由於皮皮沒人帶，清雪只好辭了工作，專職在家帶孩子。只是，我每天回到家，清雪總跟我叨咕母親的不是。
“今天媽上完廁所沒洗手就摸皮皮的臉，多髒！”
“今天媽沒看好皮皮，讓他從床上掉下來了！”
“今天媽把皮皮的小被子弄溼了，害得我又下去買一個。”
……..
這樣的告狀持續不斷。我開始的時候還是安慰清雪幾句：“媽是智商有缺陷的人，她經常惹禍我知道，你就多擔待一些。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就多辛苦一下。”
其實我在內心中是理解清雪的，雖不上班，但是在家帶皮皮比上班還累。還有母親經常給她搗亂，她相當於帶兩個孩子。我知道妻子的不易。
可是時間長了，面對她的嘮叨，我開始不耐煩了。
畢竟我的工作壓力也很大，忙碌了一天，回到家裡聽這麼多煩心事，心情會更煩。況且她老是叨咕我母親的不是，我做兒子的聽了肯定不會舒服。
皮皮半歲左右的一天，清雪跟我說：“趁我做飯的時候，媽竟然抱皮皮看動畫片，都好幾次了！皮皮還那麼小，是不能看電視的。我實在受不了，你能不能把媽送到丹丹那去呆一段時間？”
丹丹是我的妹妹，剛結婚不久。我說：“丹丹才結婚，工作也忙，不能照顧媽，再說媽在別處我也不放心。”
“丹丹是女兒，照顧媽會更好些。再說她也有照顧媽的責任，你雖是哥哥，也不能贍養父母的事都是你擔著，不公平！”清雪說到激動處衝我大喊起來。
聽到她說要送走母親，我的情緒也爆發了。
“她是我媽，無論她什麼樣都是我媽，給她養老我不想靠別人！再說，媽是經常惹禍，但是那些都是小事，你就容忍一下能怎麼樣？不就是讓兒子看看動畫片嗎？看幾次，孩子的眼睛就近視了嗎？你這就把她送走，你也太小題大作了吧？！”我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在我們的爭吵聲中，皮皮被嚇得哇哇大哭。清雪連忙安慰孩子，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我也後悔跟她吵，看著她哭，我也心疼，但是我的態度很堅決：母親不能送走。我也不能容忍我的妻子有這種想法。所以為了讓清雪知道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我沒有去安慰哭泣的她，而是摔門而出。
3
那以後，清雪不在我跟前嘮叨母親犯的錯，也不再提送走母親的事。我以為家裡又恢復了平靜，暗自竊喜。
誰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皮皮一歲半的時候，一天，我剛進家門，就聽見清雪大吼：“你竟然用涼水給皮皮洗澡，你是怎麼想的，皮皮感冒了怎麼辦？難道你就不知道涼水有多冷嗎？這次我就讓你知道涼水是有多冷！”
我來不及脫鞋就跑進洗手間，正看見清雪端起半盆水潑向低頭絞手的母親。
母親一驚，向後退了兩步，差點摔倒，扶住了牆，嘴裡不停地喊著：“我錯了，我錯了。”水滴順著母親的臉和身上往下流。
見此場景，我渾身的熱血衝向頭部，怒火熊燃，大喊一聲：“王清雪，你在幹什麼？”同時伸手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妻子的臉上頓時出現清晰的手掌印。
母親和清雪被我突來的舉動嚇傻了。母親害怕地嚶嚶低泣，清雪暴跳如雷、眼淚如注，皮皮嚇得哇哇大哭，小小的衛生間頓時哭聲震耳。
我渾身顫抖著，指著清雪：“無論媽犯了什麼錯，他都是我媽，都是你婆婆，你竟然向她潑水！你這麼大逆不道，我們還能過嗎？你給我滾！”我幾乎是咆哮著說出這些話的。
清雪狠狠地瞪著我：“不過就不過，這日子我早就過夠了。離婚！”
清雪抱著哭泣的皮皮進了臥室。我扶起母親，拿毛巾幫母親擦拭：“媽，你別怕，她以前打過你嗎？罵過你嗎？”
我當時的想法是，這次清雪能用水潑母親，那麼，這看似平靜的一年裡，清雪肯定虐待過母親。
母親似乎聽懂了我的話，連忙搖頭。由於過度驚嚇，母親還在不住得顫抖，看母親這個樣子，我心中的怒火無法平息。
我聽見臥室裡清雪收拾東西的聲音，我聽見清雪抱孩子出門的聲音，我聽見她們下樓梯的聲音，清雪帶著孩子走了……我沒有追出去的想法。
母親突然反應過來，掙脫我的手，連鞋都沒穿，迅速跑出去，嘴裡喊著：“別走，別走！”
我也連忙去追母親：“媽，你別追了，讓她們走！”
母親根本聽不見我的話。清雪抱著皮皮前面跑著，母親追著她們，我追著母親，誰也不肯停下腳步。
清雪攔住一輛計程車，揚長而去。
母親被一塊木樁絆倒，摔成了一個“大”字。我疾步跑過去扶起她，母親踉蹌著站起來，撥掉我的手：“追她們，皮皮……”
母親撕心裂肺地喊著，血順著額頭流到臉上、嘴上、衣服上。由於光著腳，腳上也有幾處傷痕滲出血。我心如刀絞，眼淚婆娑著幫母親擦拭血跡。
母親掙脫著，掙脫不掉，就用雙手打我，這是母親第一次打我，她打我的身上，打我的頭，嘴裡不停的喊著：“追她們……”
母親打在身上的疼痛遠沒有心裡的疼痛來得強烈，我一個七尺男兒，竟然哭出聲來。
母親終於在我的哭聲中安靜下來，我俯身蹲下，背母親上了樓。
4
這是母親的額頭第三次流血了。
第一次，我5歲那年發高燒，吃藥不退，又沒錢住院。父親只好把我抱回家另想辦法。母親看見燒得直說胡話的我，吧嗒吧嗒地掉眼淚，然後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抱起我就跑，父親追都追不上。她抱我到醫院，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就“噗通”一聲跪下來，不住地磕頭，額頭滲出了血，黏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
那個醫生嚇得愣住了，連連後退，看到幾乎昏迷的我，才明白母親的意圖，馬上對我採取了救治措施。
我的燒退了，額頭還流著血的母親看著我呵呵笑。
第二次，我十二歲那年，家裡窮，買不起零食，小孩又饞。我把別人晾在院子裡的魚乾和地瓜幹偷走了。人家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揚言要打我。母親見狀護著我，眼看人家就打到我了，母親又給人家下了跪，雞啄米似地磕頭。
那人一驚，收回了已到半空的手，丟下一句話：“又窮又傻的媽，能教出好孩子？我看你沒救了，只能當一輩子的小偷！”
母親聽不懂他的話，只知道那人走了，他的兒子不會再捱打了。額頭的血流到了眼睛上，她也顧不上擦，只是摟住我傻傻地笑。
我哭了，不是怕被打，而是因為那人說的那句話。
從那一刻起，我發誓再也不偷東西，好好爭氣，再不能被人瞧不起。初中輟學後，我就開始努力賺錢，什麼賺錢我就幹什麼。我先後賣過水果、在飯店端過盤子、在工地壘過牆，後來又幹起了保險，一路做到了區域經理。
錢賺到了，我自己買了房子，買了車，娶了媳婦。我終於向人家證明：我媽是傻，家裡是窮，可是他的兒子不是小偷，能用雙手讓自己過得更好！
母親第三次流血，就是這次了，還是因為我。
我狠狠地吸著煙，一根接著一根。往事一幕幕，更讓我堅定了離婚的決心。我寧可一輩子打光棍，也不能讓母親受兒媳婦的氣！
5
母親躺在床上不說話，靜靜地呆望著天花板，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氣。
我想過幾天她就沒事了，所以我換著法逗她開心。可是，給她買零食，她不理我；給她放最愛看的葫蘆娃，她還是不理我。
後來她乾脆絕食。她手裡拿著皮皮玩耍的小手槍，不停地喊：“皮皮，奶奶想你。”
我也沒了辦法，雙手抱住頭，唉聲嘆氣。我知道我不接回皮皮，母親是不會理我了。
其實，我也有些想皮皮和清雪了。
我冷靜下來後，回想了以前種種，終於意識到：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有推卸不掉的責任。清雪從包容母親到潑母親涼水，推波助瀾的人是我！
如果我能和清雪多溝通、多安慰她、多關心她、多幫她幹些家務；如果我多教教母親如何照顧皮皮，這件事就不會發生了。
婆媳關係——丈夫是關鍵，丈夫對媳婦足夠好，媳婦才能心甘情願地對婆婆好。而我的行為，讓清雪產生了怨恨，然後又把這怨恨全部發洩到經常惹禍的母親身上。清雪有錯誤，我的錯誤更大，我才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
我狠狠地打了自己兩個嘴巴。
我決定去接回清雪和皮皮。
我拿了禮物去了清雪的孃家，還沒進門就被老丈人轟了出來。丈母孃跳著腳罵我：“你這小兔崽子還敢來，你把我女兒的臉打得這麼腫，你不是休了她嗎？還來幹什麼？”
他們的反應我意料到了，畢竟清雪是獨女，父母親怎麼受得了愛女被打？！
我站在那，任憑他們罵。我在樓下站了整整三個鐘頭，清雪抱著孩子、拎著包下來了。
“我爸媽說，我潑婆婆冷水不對，我有錯在先。他們已經罵你了，給我了出氣，就讓我跟你回家。”清雪說這些話是低著頭的，雙眼低垂，腳尖划著地面。
“對不起媳婦，我不應該打你，我向你認錯。”我誠懇地說。
清雪哭了，兒子撲到我的懷裡，我緊緊地抱住了兒子和清雪。
6
我主動向所在的保險公司請求降薪，並縮小負責區域，這樣，我的時間寬鬆了很多。
空閒下來，我包攬了很多家務：買菜做飯、洗碗拖地。我手把手地教母親如何給皮皮晾被子、衝奶粉、洗澡等等。週末我帶著全家到戶外遊玩，陪皮皮瘋、陪皮皮鬧，皮皮對我很是親近。
在我一步步地努力下，家裡的畫風完全變了！
清雪有時間打扮自己了，穿著漂亮的衣服，化著淡妝，美美地去和閨蜜小聚，以往的怨氣消失了。她對母親又恢復了往日的包容，母親打翻了碗，她急奔過去，查看母親的手有沒有燙傷，嘴裡還念著：“碎碎（歲歲）平安，碎碎（歲歲）平安”，然後默默地擦桌拖地。
母親也變得不再戰戰兢兢，她學家務活學得很認真，惹禍的頻率大大降低，而且她還迷上了學習：和皮皮一起學背詩、一起學唱歌。對於皮皮來說，奶奶既是玩伴又是學伴，他們祖孫倆的相處，竟也能越發和諧。
這天，皮皮教奶奶唱歌。只聽見一老一小唱著：“葫蘆娃葫蘆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風吹雨打都不怕……”他們一邊唱一邊跳，母親在皮皮的帶領下，笨拙地跳起了舞，滿臉的皺紋樂成了一朵花。當時，我和清雪正坐在沙發上，欣賞這一幕，笑著笑著，我們都眼眶溼潤。如今我們一家四口，真成了一根藤上的四個葫蘆娃，誰也離不開誰了。
我要感謝母親，因為她正如父親所說：“一點都不傻”；我也要感謝妻子，因為她用包容和體諒接納了母親的殘缺，讓這個家重回溫馨和快樂！
看了我們一家的故事，你們覺得讓人頭疼的婆媳關係，還有那麼難經營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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