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炯炯:混沌初開時,一曲寫給過往的歡樂頌

炯邱炯專題

邱炯炯:混沌初開時,一曲寫給過往的歡樂頌

彩排記:寫給過往的歡樂頌

作者:文川

編輯:饅頭

出身於川劇世家而又少小離家的邱炯炯常自嘲為“川南遺少”,他身上那股遊走在半文半白間的氣質,使得他引經據典的插科打諢也變得理所當然。憑藉對經典藝術心思慎密的個人領悟和鮮明的語言個性,故人故事落到他手裡如同雜耍,一不留神就讓人眼前一亮。比如在我看來,他2007年的短片作品《彩排記》就是一曲繁複而不拖沓的邱氏風味歡樂頌。這部影片中懷舊的黑白色調、熟練的蒙太奇剪輯、以及川劇本身的魅力與現實境遇,使得這部片長31分鐘的短片作品一方面有著相當緊湊的敘事節奏和頗具喜感的情節畫面,另一方面也有著超越個人意義的豐富內涵。

邱炯炯:混沌初開時,一曲寫給過往的歡樂頌

《彩排記》海報


和很多中國獨生子女一樣,由於父母親“革命工作”的繁忙,邱炯炯的童年更多時候是與祖父母一起度過的。作為“川南第一醜”——四川最有名的戲曲丑角演員,炯炯的祖父邱福新那時正在忙於搶救因歷次政治運動而幾近失傳的傳統川劇曲目並四處巡演,年幼的炯炯就像他影片中在後臺玩耍酒壺道具的孩童,幾乎整天伴隨著祖父沉浸在川劇團的氣場中,穿行於青衣奶奶、小丑爺爺、搖旦奶奶、花臉爺爺這些老輩藝術家中間,體會著清苦年月中戲裡戲外的快樂。

俗話說“三歲看老”,童年的經歷總是會對人生價值的取捨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在炯炯的一篇訪談裡他說道:“我從小一直身處在仙境般的家庭氣氛裡面……我和我爺爺一見面自然會有載歌載舞的‘戲文’——他會以他巨大的吸引力帶我進入一個世界——一個我極度認可的世界”;他在片中亦說:“二十年來,因為他,我越來越愛插科打諢”。人稱“川劇活字典”的丑角祖父不但讓他開始融匯古典文化的複雜與含蓄,同時也與他共同搭建了一塊充滿歡聲笑語的精神世界。

不過祖父邱福新在1987年的意外逝世卻是炯炯自言道的“童年夭折”,過往快活也隨著世俗生活的侵襲而慢慢遍尋不見。所以影片的中心事件——2007年那場紀念邱福新逝世二十週年的川劇丑角專場表演大會,對於炯炯來講,不僅是一場家族盛會,也是一道逃離現實、通向回憶中快樂童年的隱祕出口。

邱炯炯:混沌初開時,一曲寫給過往的歡樂頌

《彩排記》


為了印證這段美好的回憶,炯炯在影片中不厭其煩地與我分享著紀念演出中小丑們近乎瘋魔的表演片段,而這些特寫鏡頭也和當年舞臺邊幕後他那一雙專注的眼神並無二致。影片中選取的“跳端公”、“猴戲”、“遊吟詩人”、“花花公子”、“政客”、“相公”和“審花案”等段落,正是川劇淋漓盡致表現市井生活和民間趣味的迷人之處,想必也是他當年怪頭怪腦的歡樂來源。小丑戲中的“跳端公”和“猴戲”最初源自鄉野祈福儀式和街頭雜耍,在如今的城市生活中少有再見。劇中人對怪力亂神和滑稽動物怪模怪樣的模仿,呈現了川劇最原始和草根狀態,其神叨叨的語言和驚抓抓的動作有著天然的喜感;對逍遙的“遊吟詩人”、懼內的“相公”以及偷奸耍滑的“政客”這些民間口頭文學中符號人物的傳神寫照,則表現了底層民眾的生活智慧,其油嘴滑舌、憨態可掬的表演,自然讓人樂不可支;亂成一鍋粥的“審花案”則讓我目不暇接、歡天喜地而又如痴如顛。但川劇之醜又不僅是語言行為的討好賣乖,其中亦有讓人細細揣摩的“書卷氣”。比如《做文章》中不務正業的“花花公子”,在排練與彩唱的快速轉切中,其懷春思春時渾身酥軟的神態與身形不能不說是一段頗具情色意味的秋波,而它也許正是炯炯懵懂少年時最早的性情啟蒙。

正因為對歡鬧氣氛的沉迷,故事的重點並沒有放在隆重的正式演出,而是更多著墨於有著不少忍俊不禁的演出紕漏的彩排現場。並且在我看來,彩排現場也有著更為豐富和鮮活的細節來實現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轉換與連接。影片通過祖父生前表演片段、新一代演員的臺前幕後以及尋訪老一輩演員這些明暗線索的交織安排,使作品徹底遠離了家庭錄像的俗套,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對故人故事的柔情蜜意,以及嬉笑背後因時光流逝而帶來的憂傷。

邱炯炯:混沌初開時,一曲寫給過往的歡樂頌

《彩排記》


影片中邱福新老先生的生前演出片段經過兼具隱喻性和象徵性的蒙太奇處理,使得普通的資料影像頓時有著濃烈的人情味。其中川劇《雙拾黃金》中戲痴丐佬的豁達唱段,疊印著流逝的大渡河水,讓老藝術家的音容笑貌剛剛顯映,又被一陣驟雨帶走,徒留下一片觸不到的依戀。而被時光帶走的不僅是故人,也有共同的故事。

青衣奶奶、小丑爺爺、搖旦奶奶和花臉爺爺的出現,讓我真切地感到人生最難過不是曲終人散,而是曲已終而人還在。多年的分別,使鏡頭前曾今無比熟悉的彼此,在此刻已成為斷篇的回憶。而只能依靠輪椅出行的花臉爺爺則特別讓我唏噓不已。他在紀念演出的宴會上忍不住站起來回憶他的老朋友邱福新,儘管身旁的晚輩極有耐心地伺候著話筒,但他心中的千思萬緒哪怕經由電流的放大,也只能讓觀眾獲得零湯寡水的隻言片語。我很想知道花臉爺爺滔滔不絕的咿咿呀呀到底說了些什麼?因為在他焦急且無奈的神態裡,當年與邱福新四處巡演之時的快樂回憶和對川劇事業的共同熱愛分明是他內心一輩子的豐饒。只是歲月無情,這首心曲慢慢變得難為人知,其中活生生的快樂更是難再尋覓。

“哀樂一響,戲票又少一張”,觀眾和演員的各自凋零,使得“所謂分享,不過成了各說各的,各走各的,天曉得、地曉得、自己曉得”。這場以紀念邱福新逝世20週年演出為由頭的《彩排記》,更像是邱炯炯用影像寫給過往的歡樂頌和黃粱夢。他夢想著老友們重聚,且一定是重聚在他們最想念的那一片地方;他夢想著昨日能夠重現,且一定是童年最歡樂那一段時光。

在小丑爺爺的道謝字幕一再顯見之後,炯炯的父親一邊招呼老輩演員離開,一邊不忘交代一句“招呼好後面的”,而彩排舞臺上的王大爺也在謝幕之時不忘提醒鑼鼓繼續,因為“我們還在(臺上)!”因為生活還要繼續,藝術還要繼續,歡樂頌還要繼續!儘管時光不能倒流,過往的歡樂已如白駒過隙,但如何調戲現實中的種種無趣、枯燥和俗氣,並從中找尋到屬於自己活生生的快樂,正是我們永遠的話題。

邱炯炯:混沌初開時,一曲寫給過往的歡樂頌

《彩排記》


邱炯炯的醜戲

作者:向 珂

編輯:往事如煙

那天傍晚,岷江河邊的人,背貼背,肩挨肩;五月份了,還有不怕輸的女人,穿著裙子來。樂山城的天色正漸漸變得暗淡,河面上綵船的燈光接連而起,眾人都在等著這一年龍舟會裡的重要活動。一會兒,河邊或綵船上的人,就要點燃這些漂河燈裡的蠟燭,然後把它們安放在河面上。漂河燈會順著岷江水,經過樂山大佛的腳下,然後消失於遠方的一團漆黑。悶在小城裡的人,也好像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再享受一下過年時才有的快樂。當河面上出現漂河燈的時候,岸上的人真就再也無法安分了,有人踮起腳尖,還有人乾脆張開胯,好生自在地蹲坐在另一人的肩膀上。

邱炯炯:混沌初開時,一曲寫給過往的歡樂頌

邱炯炯


三十年前,岷江河邊還沒有幾棟樓房,住在裡面的人,顯得很尊貴。他們只要把腦殼伸出窗外,就表示逍遙地加入這場狂歡。突然,就在樂山川劇團的宿舍樓裡,耳朵尖的人,聽到樓頂傳來一聲悶響。有人上樓去才發現,這樓裡最“顯赫”的老頭兒,邱福新,仰面癱倒在樓頂地板上。他究竟是不是又在玩耍?但此時他已氣息微存了。

在川劇裡,有一絕活,叫“倒硬樁”。臺上的一位生角,因在夢裡見到被自己殘害的狐妖老婆,醒來時,嚇得失魂,沉重的身體直愣愣地向後倒去,全身平躺在臺上,兩邊的幕布隨即緩緩而來。邱福新的確像這樣硬倒在地,不過,這時合攏的卻是人生的幕布。他的親人後來回憶,那天晚上,他堅持要到樓頂,要看他孫子邱炯炯親手做的米老鼠漂河燈。在空蕩蕩的樓頂,沒有誰陪著他,他兀自站在高凳上,放眼於岷江上數不盡的燈火。站得高,望得遠,一張張人臉都模糊了,而那隻米老鼠真有“脫穎而出”的魔法?不曉得他到底見到啥,聽到啥,反正,他往後一倒,重溫了這般川劇的絕活。

邱炯炯:混沌初開時,一曲寫給過往的歡樂頌

邱炯炯

臺上的絕活為的是收攝住臺下人的注意力,好讓他們不感到白買了一張戲票。演了一輩子丑角戲的邱福新最終在無人觀摩的空間裡,卻以此無心地了卻了性命。在戲班子裡,某位丑角演員,平素間還能嘻嘻哈哈,一上臺就正經拘束得像書記,便容易被人譏諷為“臺下醜兒”。臺上與臺下一樣醜,才算得上出入無礙,得無上境界。邱福新在現實中的死,又像是演戲,只能說醜得太到家。

中國之大,連地方戲都如此之多,而唯有在川劇裡,醜戲最多,丑角演員地位最高。生旦淨末醜,醜在尾巴上,最沒身份,偏偏四川人又顯示出了特殊性,川劇好像就是一整塊的醜戲。昆高胡彈燈,川劇的五種聲腔,其實各自中華帝國的不同省份而來。大明朝末年,張獻忠帶領他的兄弟夥,把四川盆地掀了個遍,留下數不盡的人頭,一溜溜像地裡的西瓜,漸漸爛成一堆泥。幾番群雄逐鹿之後,大四川成了新世界,各方的人要來這片土地上討生活。趕巧的是,這會兒,太平洋的東岸邊,多少歐洲人也在湧進那個新世界。一般說來,在新世界裡,各路人來了,各有各的算盤和念想,誰敢急著稱王稱霸!北美十三州成立合眾政府,前提還在州政府的獨立自主權。昆高胡彈燈既然有著不同的來由,在這片新開墾的土地上又為何不能和平共處。到後來,它們各自找到容身的地方,不但誰都沒有扳倒誰,還能一齊撐出一面多元的大旗;實際上,這並不符合大帝國的哲學。帝國離了“本”“根”就叫亡國,其他劇種重視清晰的脈絡,也算緊扣要旨。而偏偏川劇獨行,醜戲當先,這究竟是要唱哪齣戲?

戲臺上的小丑,有時會被認作是天下淪落的源頭,被呼為弄臣、俳優。

在《新五代史·伶官傳》裡,歐陽修狠狠用筆刺了後唐皇帝李存勖,堂堂君主,竟然寵弄臣而誤江山。李存勖能與這些滑稽弄臣玩在一起,一邊追趕,一邊叫喊,甚至連喊兩聲自己的藝名“李天下”。不遠處竄過來一位弄臣,只管扇他一耳光,訓斥道:“李(理)天下者,一人而已,復誰呼邪!”李存勖回過神來,不禁大笑,在場的人也無不大笑。天朝之下,這樣的卑賤者,在剎那之間,將傲慢與阿諛一併呈上,哪能輕易地獲取一方明明白白的標籤?

邱炯炯:混沌初開時,一曲寫給過往的歡樂頌

《蝙蝠俠》劇照


《蝙蝠俠》裡的那位小丑也說過,他們不在警察和黑道的軌道上行走,那些人都有安排和主張。在高級的小丑戲裡,興起的笑聲,是因為正統與異端的邊界已被攪亂,已成型的定義、構建被突然消解了。在懲惡揚善的各路戲劇裡,丑角才不該有資格安逸地坐在舞臺的正中央。偏偏在川劇裡,醜行的尊嚴才得到盡情的暈染。

更幸運的是,小丑邱福新遇到川劇的歷史高潮。他八歲入戲班,在戲裡戲外泡了五十多年。戲班子的伙食才不會照顧人,多少年後,當他成為了人民劇團的領導,正該感恩,而現實中的鬧劇又接連二三地來臨,十足讓他恍兮惚兮。剛剛取得大解放,四萬萬同胞共同奔向現代化的夢境,舊時代就好像一張張被使用過的衛生巾,上面沾滿了鮮血,就該一點一點地腐爛、消亡。但是,從舊時代土壤裡冒出來的川劇和其他地方劇種一樣,卻成為了獨立民族的標識,還可以到東歐的兄弟國家裡展示文明的優越與自信。這位川劇名醜,即便在共和國的邊地,成為一方土地的紅人,也不可能不登上這艘大時代的帆船,遇到惡浪衝來的時候,他的頭腦也只能保持幾秒鐘的清靜。

對於邱炯炯來說,邱福新在這艘船上有太多的故事,不管是他的笑,他的淚,他的無奈,他的將就,都是他作為當代藝術家的素材。爺爺邱福新的那些事兒,自小就成了多少酒桌上的下酒菜。酒菜下肚,轉化成了他身上的細胞,倒不如說這些閒話軼聞早已轉化為邱炯炯個人的素材。

幾年前,邱炯炯瞭解到張先痴在那艘船上的故事,便嘗試通過《痴》來抓取那段時代的大脈絡。如果順著慣性走,只要試圖用筆墨、鏡頭來還原那段歷史,講述者的才華便容易被黑白分明的大敘述所俘虜,既定的苦難就該讓受難者成為烈士、殉道者,面孔與他們仇家一樣板正,吶喊和控訴如同高牆上粉刷的標語。那個時代就這樣被浪費了。而痴人在邱炯炯的眼裡,註定被安排以丑角。

邱炯炯:混沌初開時,一曲寫給過往的歡樂頌

《痴》海報

《痴》以主人翁張先痴平和的獨白來收尾。張說,當年幼稚的他,被錯誤打為右派,幾十年後,他又被錯誤地平反——因為這時他已成為貨真價實的右派了。這容易讓人聯想到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最後,當蘇軍勝利到來的時候,那位擁有特殊智商的“愚者”奧斯卡偏偏被他的親生兒子(名義上的兄弟)用石頭擊中後腦勺,由此他開始“發育”,不再侏儒,他靠尖叫就能讓玻璃粉粹的特異功能也突然消失。舊時代結束了,奧斯卡的魔幻也告一段落。二十多年的牢獄生活就像奧斯卡兒子的一擊,張先痴終於跟自己的魔幻話別,全劇戛然而止。邱炯炯從來就在自己的藝術王國裡扮演製造魔幻的大宗師。那位領袖就在他的魔法鏡頭中,同時出現三個身影,足以讓觀眾浮想魔幻時代的現實。

眾人頭腦中苦難的現實,並不妨礙君特·格拉斯成為一出醜戲的創作者。邱炯炯也還會繼續進行他的醜戲事業。在《痴》之後,他還一直盼望以那個時代的人與事來塗抹,最終他還是決定將自己血脈裡的素材還原成一齣戲。因此,這次,他像是要蘸上自己的血,正對著一塊巨石,想著當年的米老鼠漂河燈,笑呵呵,醉醺醺,在石頭上提筆而書,再次試圖玩弄眾人的刻板想象。

深焦DeepFocus為今日頭條簽約作者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