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八角並沒回答,他卻能從她的臉上看到內心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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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八角並沒回答,他卻能從她的臉上看到內心的掙扎

時間一天天過去,白土地上的早請示,晚彙報仍在進行。

我發現大家都學乖了,誰也不願說真話。

特別是晚彙報的時候,天氣漸漸冷下來,大家凍得捂耳朵搓手掌,說過敬祝“萬壽無疆……身體健康……就算完成例行公事。為什麼都沉默了?因為有兩個人不打自招,道出實情坦白從嚴了。一個男人懺悔自己偷過一袋砂糖換酒喝,被抓進市裡的群眾專政隊勞動改造。另一個大奶子、大屁股的漂亮娘兒們懺悔自己有作風問題,被抓住把柄當作“破鞋”遊街示眾,搞得她和丈夫從此抬不起頭。

我見過那個娘兒們遊街,她姓楊,住我家前兩趟房,大夥兒都叫她“楊八角”。關於這個奇異的外號是有說道的,據說楊八角借過辦公樓一個燒開水的鍋爐工十元錢,好久都沒還上。鍋爐工把楊八角逼急了,她提出玩一種“減法的遊戲”,每主動以身相許一次就減去八角錢。鍋爐工當然願意奉陪,他一值夜班鍋爐房就變成遊戲室。如果順順當當減完倒也罷了,有一回他們正在做“減法的遊戲”,被打開水的斜眼堵個正著。鍋爐工嚇得不知所措,一旦消息走漏他老婆會鬧得天翻地覆,滿城風雨。斜眼笑著說:“沒關係,沒關係,讓我玩一次不就沒事了!”楊八角並沒回答,他卻能從她的臉上看到內心的掙扎。沒辦法,楊八角又和斜眼玩一場“加法的遊戲”,息事寧人,那當然是免費的。

此時的楊八角蓬頭垢面,脖子上掛著一串破鞋,眼睛猶如兩個彩色的燈泡,哭得又紅又腫,在家屬革委會造反派押解下,圍著大院轉來轉去。那時有“作風問題”最叫人不恥,一人傳虛,萬人傳實,比走資派還讓人討厭、唾棄。她在前面掛著破鞋遊街,後面跟著幾乎全廠的職工家屬,一路走一路高呼革命口號:“打倒破鞋!打倒騷貨!打倒狐狸精!”男人們哪是打倒什麼破鞋,圍著她評頭品足逗笑取樂(法國作家雨果說得是何等準確:大眾的笑聲是普遍墮落的同謀,人們被一些不健康的活動腐蝕,墮為群氓,而群氓和暴君都需要逗樂的小丑)。女人有點兒動真格的,都對她懷著一種特別的憤怒,楊八角的一切都令她們氣憤,最糟的是這樣一個女人居然也會有人喜歡。女人們大多抱著小的領著大的孩子,尖嘴利齒罵她不要臉,傷風敗俗,是偷野漢子的賊,什麼難聽罵什麼。

沒有人站出來說這樣做無聊至極。

遊行的隊伍來到家屬服務站大院,立即召開現場批判“破鞋、狐狸精”大會,參加會議的人擠得院子裡水洩不通,每個人都是快步或小跑而來。特別那些男性造反派,專往楊八角胸脯上盯,眼睛直勾勾的,嘴巴張開著,彷彿在等待著天上掉餡餅。

主持人一反批判走資派只喊大口號的慣例,而是要楊八角詳細交代搞男女關係的具體細節,細到一舉一動,一招一式,一顰一笑才能從寬處理,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就連一個動作或一個表情都不願錯過。出席大會的人心照不宣,越無聊越要尋找精神寄託,無不感激主持人的良苦用心,能讓大家有茶餘飯後磨牙的樂趣。可惜楊八角不配合,面對眾人吭吭哧哧不肯交代,這就令人大失所望,革命群眾當然說她不老實。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母狗不翹尾巴,公狗怎麼上得去?群眾的眼睛雪亮,要不怎麼能憑白無故揪出你?憤怒的人們又喊起打倒口號,有幾個老孃兒們對楊八角進行起革命教育,一頓手掐指撓。這樣一來楊八角反倒豁了出去,她的身子往前衝,疼得縮成了一團,接著又雙手捶打太陽穴,咬牙切齒地說:“打不死我就搞!”就像革命樣板戲《紅色娘子軍》中的吳瓊花,對著南霸天一聲大喝:“打不死我就跑!”一樣的氣衝霄漢,一樣的英勇無畏。

女人們再要動手,楊八角的丈夫拖著把鎬頭衝進會場,大吼:

“誰要再敢動我老婆一下子,我就和他拼啦!”

楊八角的丈夫是個虎背熊腰的裝卸工,剛剛喝過酒,眼睛通紅,殺氣騰騰。哪有人敢和一個醉鬼玩兒命,人群趕快閃開,他一傢伙鎮住主持人,迫使高潮迭起的大會只得草草收場,與會者大為掃興。小辣椒碰上滾刀肉,叫你有什麼辦法!好端端的批鬥會讓一個酒鬼攪黃了,造反派豈能嚥下這口鳥氣?他們散會後並沒有善罷甘休,馬上仔細查遍楊家祖宗三代。萬幸他們祖上的祖上肚子裡都沒有墨水,八輩子之上還是貧下中農,叫造反派抓不住任何把柄,這事也就變成一場不了了之的鬧劇。

我對這種革命行動不感興趣,覺得淨是些瞎扯淡的把戲,誰願搞破鞋他就搞吧,幹別人什麼事?我看那些造反派是閒著沒事吃飽撐的,難道這不可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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