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論辜鴻銘:以中國救西方


龔鵬程論辜鴻銘:以中國救西方


1

被小丑化的名人

辜鴻銘是近代傳奇人物。在西方有很高聲譽,在中國則長期被訕笑,代表了五四運動之後的反動典型。他蓄長辮、主張忠君尊王、替傳統中國社會之納妾制度辯護。據說還有金蓮癖,不捏著小妾的小腳就寫不出文章。談到他,除做為笑料外,大抵還是用以陪襯蔡元培“兼容幷蓄”之偉大。

辜氏過世,溫源寧用英文寫了〈辜鴻銘先生〉,說他:“只是一個天生的叛逆人物罷了。他留著辮子,有意賣弄,這就把他整個的為人標誌出來了。他脾氣拗,以跟別人對立過日子。大家接受的,他反對。大家都崇拜的,他蔑視。所以他得意揚揚,就是因為與眾不同。因為時興剪辮子,他才留辮子。要是誰都有辮子,我敢保證辜鴻銘會先剪掉。他的君主主義也是這樣。對於他,這不是原則問題,而是一心想特殊。”認為辜只是立異以鳴高。

其實誰懂辜鴻銘呢?

辜氏成名甚早,其入北大,亦不因蔡元培之故。五四運動前,已出版英文本《中國人的精神》(封面中文題為“春秋大義”,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1915年),次年商務印書館再版,接著迅即出現德文、法文、日文譯本。

可知他在民國初年,乃是少數擁有國際聲望的大學者。當時中國學者有此地位者不會有第二人。但牆外開花未必牆內香,辜氏批判西方社會、讚揚中國精神文化之言論,恰好跟爾後新文化運動所倡揚的態度相反,故其人頗遭“妖怪化”“小丑化”,其書亦遂乏人問津。

八十幾年後,《中國人的精神》才有中譯本。而迄今也還沒有適當的書評,可見學界對辜思想之是非,根本沒真正展開討論。談起他,仍是奇人、怪傑、軼事、趣聞那一套。

2

陷於危機的西方文明

西方人看辜鴻銘,是另外一種。認為他的觀點對西方人是一面鏡子。

如德譯本奧斯卡·A.H.施密茨〈序〉就幾乎根本未談到辜氏如何描述中國人的精神、語言和婦女,只就辜氏對歐州近代社會思想的言論來發揮。辜鴻銘認為早期源於理性的自由主義思想,現在已變成“講究實際的,沒有思想的英國人的實利主義”,以致“十八世紀歐州的自由主義有文化教養,今天的自由主義喪失了文化教養。上世紀的自由主義為公理和正義而奮鬥,現代的假自由主義則為了法權和貿易特權而戰。過去的自由主義為人性而鬥爭,今天的自由主義只賣力地促進資本家與金融商人之既得利益”。這種墮落的文明,未來必將走上唯物主義和軍國主義。譯者對辜氏這一論斷,大表欣賞,且說:“每個德國人都只能贊同他的觀點”。譯本後面附錄的各報評論也呼應其說,均就該書可作為現代西方文明藥石之價值來申論。

法文譯本的譯者,態度相似。他覺得其中不乏深刻之見,對西方社會有益。因為在現代工商業及民主制大獲勝利之際,社會上其實充滿了混亂:“濫施權力,權欲過盛,對奇異發明的野心、對財富的渴望、對利己主義的狂熱,……向我們展示了凶殘,暴力和不公正的實質”。故譯者說辜氏尖銳的批判:“對一個喜歡奉承和不時需要強有力道德引導的時代,這部書將會是非常有益的”。

這顯示辜氏著作在西方語境中,有與一般中國人迥然不同的視域。中國人把辜鴻銘看成傳統文化的保守辯護者,未注意到他主要是一位對西方現代文明的批判者。

我以為這才是正確掌握辜氏思想的方向。

辜鴻銘生於馬來西亞。當時馬來西亞乃英屬殖民地。十三歲,辜氏就去了英國,十六歲入愛丁堡大學就讀並獲文學碩士學位。又去德國萊比錫大學等地遊學。故西學才是他的根柢,對歐洲社會文化有入乎其內的認識。回國後,巧遇馬建忠,得聞中土聖哲妙諦,大為歎服。固然是因中國傳統文化內涵深邃,卻也因他本來就對西方現代文明已有所不滿,所以才會對中土文化大生契會。

明乎此,我們就會注意到《中國人的精神》有一篇特殊的序,以及兩篇很長的附錄。序文分析當時歐洲社會與文化的危機,附錄一〈群氓崇拜教或戰爭及其出路〉、二〈文明與無政府狀態或遠東問題中的道德難題〉,表面上都跟“中國人的精神”沒啥關係,可是這正是他論中國人精神的根子──由於歐洲文明出了問題,所以他才要向歐洲人介紹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是做為歐西文化之對照組出現的。

要明白他欲如何向歐洲介紹中國,須先知道他認為的歐州有什麼病。

“在我看來,這場戰爭的根源,就是大不列顛的群氓崇拜(worship of the mob)和德意志的強權崇拜(worship of the might)”,辜鴻銘在序文中如此說。強權崇拜,亦即軍國主義,它又是由群氓崇拜中激發出來的,故前者尤為病根。因此辜氏雲:“今日世界真正的、最大的敵人,是體現在我們身上的商業主義精神。……這種由自私與怯懦結合而生的商業主義精神,造成了群氓崇拜的泛濫。而又正是英國的群氓崇拜教,導致了德國的強權崇拜教和軍國主義”。

辜鴻銘是檳城華僑商人世家出身,又在英國成長,可是他對英美資本主義社會不認同。在當時中國人普遍豔羨英國工業革命及其帶來之財富時,辜氏獨對此提出質疑,不能說不具特見。

他認為:西方文明在羅馬時是物質文明,現代則是更低級的機械文明,沒有精神性的東西,不以教育出更好的人為目的。同時,現代西方的社會建立在金錢上,人與人只是金錢關係,不像東方是道德名分關係。道德名分關係是“親親、尊尊”的,故尊敬父母,服從人格、智德比我們高的人。西方學者卻只聽有錢暴發戶的。

在人生觀方面:西方人為運動而生活,東方人為生活而運動。西方人為賺錢而活,東方人為了享受人生才去賺錢。用孔子的話來說:“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西方人為了賺錢連命都不要,正是不仁者。

機械文明,是人為物役;金錢社會,是人為財死。但僅僅如此,只不過是人喪失了他自己。依他的看法,禍害還不僅如此,因為這樣的文明還將造成戰爭。

他說:“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由於並未受到好的人格教育,故其性格只是自私與怯懦的。在他們只是烏合之眾時,尤其陷於深刻的恐懼中。可是,因從小受的,是人性本惡的教育,故一旦有權有力量時,便又會濫用其力,侵犯別人。為了避免恐懼(即群氓恐懼),群氓乃漸漸走上後一條路。而現代西方,恰好又是三種人佔了社會的主導力量,一是報社編輯,二是商人、三是放高利貸者。這三種人,向民眾宣稱他們即屬於民眾黨,事實上也就是民眾之一夥,一同鼓動著戰爭。”

過去,歐州之所以能維持和平與秩序,是因敬畏上帝,但現代社會,舊宗教已式微,群氓恐懼已代替了對上帝的敬畏,形成了新的宗教。所以除非它立即被打倒,否則就不僅會摧毀歐美文明,還要毀掉全人類。

3

應建立的新文明

群氓崇拜教,並不是民主主義。辜是反對群氓崇拜、主張民主的。但他所說的民主主義,又與一般所云不同。

一般所謂民主,即五四運動所推薦的“德謨克拉西”。辜氏稱它:“是未完成、不成熟的。同時必須強調的是:在目前這種形式下,它含有破壞性因素,所以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東西”。因這樣的民主會與群氓崇拜聯結起來。而“居住在大都會中奢侈腐化的商人、銀行家、財主等資本家階級”,在這樣的民主中又起著絕大的作用。號稱民主的時代,其實根本不是以廣大老百姓為基礎。

在辜氏看來,民主,理應是老百姓當家做主;每個人自立自主自治,可以自我管理;然後自治地管理公眾事務,形成一個完整的自治型政治實體。猶如《大學》所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因此:“合理的民主政治基礎,既不是人民政治,也不是為民政治,更不是依靠百姓而成立的政府,而是自然產生的對權威的尊崇。”“古代,人民服從的是神性的權威,敬畏上帝與貴族。後來則靠官僚的法治來維護社會秩序。民主社會卻不需要官僚的法律、警察的鞭子,人人都能自律,合乎禮義,過著一種‘良民宗教’式的生活。”

此說乍見離奇,但對資產階級民主的批評,有與馬克思相似之處;他說人自主自治即可自然產生對權威的尊崇,也與康德論自律、道德權威等相近;對官僚法治之弊,亦鞭辟入裡,有一定之價值。

依他看,這種理想的民主政治,乃歐洲文藝復興以後,想發展而尚未完成的。可是,在中國,這卻是兩千多年來一直保持著的狀態。晚清以降,論者抨擊、否棄此種合理的、真的民主主義,而歡呼迎接不合理、不完善的德謨克拉西式的民主主義,實在是顛倒之至。

自由也一樣。他認為:“最近一百年來,在通常所謂的自由主義的名義下,歐洲一直滋長著一種新的道德修養意識,和一種大異於那可稱作古代中世紀文化和秩序的新社會秩序觀念。……那種理性胚芽,最終發展成為自由主義思想,它在上個世紀帶來了歐洲中世紀制度的徹底崩潰”。

新的道德理性意識怎樣異於中世紀呢?辜說:“以往的道德修養主要訴諸人心中希冀或敬畏的情緒,新的道德修養則依賴人性所具有的整個理智力量:既訴諸人的理性又訴諸人的情感。在舊的道德修養中,那種關於人性的理論是性本惡(人生來就處在原罪中),即人的本性從根本上說是壞的。而現代道德修養的理論則認為人的本性從根本上說是好的(性本善),若它得到適度的發展並反求諸身,在世界上就會產生健全的德性和社會秩序。”

因人人自治自立,不受外在權威之束縛,故曰自由。自由者所服從的,乃是:“它的法令不出自外在的某種強力或權威,而是像孟子所說的,出自人類生來熱愛仁慈、正義、秩序、真理和誠實本性的內在之愛”,也就是內在的良知、道德律或道德感情。

放在中西文化關係中看,中國老早就具有這種自由主義了,歐洲卻還在努力建設它的階段。因此歐洲人不要以為自己生活條件好,就自以為比較文明,老是教導或教訓東方人;而應把東方文明(特別是儒家文明)看成是可以建立歐美新文明的資源。也就是說,歐美未來應走的方向,乃是中國文明的老路子。

4

君主制的問題

在真正的自由主義和民生主義中,人民自治自立,並不受君主及官僚之統治,更不受教會教皇所控制。在這種社會中,應該不必再有君王。

但這只是從“統治”的角度看。辜鴻銘所說的自由民主社會的核心,卻不是一般政治學上講的權力與管理問題,而是道德問題。

每個人發揮其善性,就能建立道德健全的社會和秩序。這時,人所服從的是內心的道德律。可是,這種道德律又是符合“王道”的,因此服從內在道德律的人,又會自然地服從王道。

其次,人內在的道德律,在政治社會中有一個符應物,那就是君主。君主代表道德人格的典型,呼喚著人民從內在服從於道德規律,過著理性的生活。因此他說:

對於民主政治來講,君主的必要性,比對古代封建的意義還要大。……君主……擁有高貴的靈魂,他們都不依靠法律、憲法之類的無生命的東西來統治人民,而是依靠他們自身所有光輝的情操、靈魂來導引民眾的。在貴族政治下,不太需要作為靈魂的君主。但民主政治中,由於官吏不過是無生命的統治機器之一部分,故必須依賴活生生的、實在在的君主權威,即民族的靈魂來喚發民眾的精神。

什麼意思?讓我替他解釋一下:

辜氏理論最好的說明,就是《論語》“君正,孰與不正?”一語。君主是做為典範、號召的存在,他並不治民,只使民自治。情況猶如我們為什麼需要聖人呢?依儒家理論,人只要發揮本心良知即可,那麼事實上也根本不必要有聖人。可是聖人的存在,可讓我們有榜樣,使我們也能被喚起,要令自己成就為像他那樣有道德的人。所以聖人或君主並不駕馭人。“君正”,他們顯現著正直高貴的道德人格;“孰與不正”,民眾自然就都端正了。

辜鴻銘主張君主制之原委如此。他所說的君主也不是西方的君主,而是儒家所說的聖王。

5

新文明當以中國為模範

歐洲文明既出現了重大危機,暴露了它體質上的缺陷,自應改弦易轍,學習中國文明。

在批評歐洲文明時,辜鴻銘已揭櫫了自由主義和民主主義的方向,並說明此一方向即中國固有的型態:中國文明即歐洲未來之方向。

中國人精神之特質,若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良民宗教(The Religion of Good-Citizenship)。何謂良民宗教?

西方宗教,叫人信仰上帝、敬畏上帝。這固然也曾有效地剋制了人的慾望、維持了社會的秩序,但現代社會中,宗教已無此功能。於是歐洲乃不得不代之以物質性的力量,如軍隊、警察或法律,以此逼迫人民服從,而亦漸漸走上軍國主義之路。

可是在中國,自孔子以來就無軍國主義,人民也不需要靠信仰、敬畏上帝才能剋制情慾、形成秩序。為什麼?因為中國人信的是一種良民宗教,他服從於自己內在的道德與責任感,守禮、知義,自己就會約束自己,故可得到真正的自由。

辜鴻銘說:“要獲得自由,真正的自由,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循規蹈矩,即學會適當地約束自己。看看革命前的中國吧。──那裡沒有教士、沒有警察、沒有市政稅和所得稅。總之沒有一切使歐美人民苦不欲生的東西”。一個人依自己良心的標準去作事,自然在社會上就可成為良民,這樣的國民還需要西方式的宗教嗎?他自己就信仰服膺著良民宗教呀!

辜鴻銘依據的是孔子所說的“克己復禮”“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等。禮,在這兒,均不依俗說,解為外在的禮制規範,而是內心的道德律,義則是道德義務(所以辜氏說:在外國人,人們需用警察這類物質力量來保護自身利益,在中國則不用。因每個人都能得到他人出諸道德義務感而自發自願的保護)。

把禮解釋為內在的道德律,禮就兼含了仁的意義。禮不只是森嚴的、規律性的,亦是溫潤的、有愛和對人類本身的一種依戀之情。正是由於這種仁愛、同情,所以中國人才顯得溫良文雅。辜氏批評日本人的禮只是“排練式的禮貌”,中國則是發自內心的禮貌(La politesse du coeur),其涵義即在於此。因為:“禮貌的本質,就是體諒、照顧他人的感情。將心比心,推己及人。”

使中國人擁有這種良民宗教型態的,當然是儒家的教化之功。可是“儒家並不是通過激發對孔子的崇拜、愛戴和狂熱的感情,來點燃人心中的熱情,從而使人服從道德準則”,而是以學校和家庭為教化機構。家庭和學校猶如西方之教會。教會要人熱愛上帝,中國的家庭則透過對父母的敬愛、對祖先的崇拜,養成了親親之仁與敬上之情。如孔子所云:“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

因人人均能愛其所親、敬其所尊,故辜鴻銘說:此種教化即是忠於君主的基礎。

能忠君的,當然就是良民。儒家教化人民成為良民,因此他又稱儒家講的道理即是尊君之道,要求人民有絕對效忠於君王的責任(忠誠的神聖責任,Divine duty of Loyalty)。

此種責任,辜氏稱為名分大義。他的書又名“春秋大義”,正在強調這一點。所謂名分大義,即名譽與責任的重大原則,指人人都應有榮譽感、名分意識、羞恥心,才能形成一種文雅、得體、有禮的態度。名分,類似基督教所說的“義”那般,乃對是非、凡事理應如何,那種無法名狀的感知與覺察。

例如一個叫做父親的人就該愛兒女,叫做兒女的人就該孝敬父親。父親是名,愛即是他該如此做的分內之事,故曰名分。推此而言,民之忠君亦是名分上的義務。

有此良民宗教與名分大義,當然就用不著歐洲的教會與警察了。

在歐洲文明面臨危機而又尚未建立新秩序之際,辜鴻銘推薦這種中國“國家宗教”或“君子之道”,做為“醫治頑疾的靈丹妙藥”,還不止上述意義,因為他更要從根本上改造西方。

他說:“中國的良民宗教,在每個小孩剛能識字的時候就教給他一句話:“人之初,性本善”。我認為:今日歐洲文明的基本謬誤,正根源於對人性的錯誤認識,即根源於人性本惡的觀念,因為這種錯誤的觀念……人民所以就範於秩序,主要依靠對上帝的敬畏和對法律的敬畏。這敬畏本身就意味著強權的使用。“

歐洲在十八世紀以後,逐漸脫離宗教束縛,提倡人自己的理性力量,令辜鴻銘看到了歐洲新文明的契機。可是他覺得光談理性還不夠,還應該說一種富於想像的理性(imag-inative reason)。而這正是中國之所長,為中國精神之內涵,亦即既仁又禮之心靈。

6

對中國優秀文明的補充說明

中國語言的問題也一樣。西方人不瞭解中國語文,因西方教育僅重理性,而中國語文卻是種心靈的語文(確切說,乃是頭腦與心靈結合、理性與情感合一的優雅語文、詩的語文),故能用簡潔的字句表達深沉的感情,非西方語文所能及。

中國婦女同樣也遠非西方婦女所能及。她們幽閒(羞澀靦腆)而有廉恥心、輕巧迷人、有禮而又優雅,成為中國家庭的中堅。而家又是良民宗教的基石,故婦女乃是中國精神的體現者與守護者。她們的形象,可以用觀世音來代表。西方女性的理想形象是聖母瑪利亞,相較之下,他認為觀音終勝一籌。

一般都指責中國舊社會歧視且壓迫婦女,辜鴻銘贊成的姬妾制,更成為歧視且壓迫婦女之例證。辜本身是主張納妾的,但其論議不惟不歧視女性,反而推崇備至,如上文所述。對於姬妾制,他亦不以為是缺點,反而說可以此證明中國婦女具有無私的美德。

當然,姬妾制不只建立在女人的無私精神上,還有另外的原因:一、經濟原因。納妾的男子可養活無依靠的婦女。二、社會因素。西方男女結婚只基於兩個人的愛情,中國則是社會性的。女人的契約對象並不是丈夫,而是家庭或家族。男女洞房後三日“廟見”,才正式成為家族主婦之禮,最足以表現這一點。三、愛情觀。中國夫婦關係之具社會性,亦並不能說中國的夫婦就沒有愛情;中國男人納妾,也不見得就表示不愛妻子了。原因在於中西方愛情觀不同,西方愛情觀主要是性愛,中國則是一種深沉的“真實之愛”(他說的或許可稱為“恩情”)。

在讚揚中國婦女併為姬妾制辯護的文章裡,他也不忘抨擊商業資本主義社會。他說:女人的無私精神顯示一位公民並不只為自己活,更為他的家庭活,通過這種方式,才能真正形成公民秩序。西方男女,對社會無此觀念,故現今之國家:

“假如你願意,可以把它稱為一個巨大的商行。或者說,在戰爭時期,它簡直就是一群匪徒、海盜集團,而不像一個國家。……這種只關心那些大股東自私物質利益的大商行之虛偽國家觀念,這種具有匪徒合夥精神(esprit de corps)的虛假國家觀念,歸根結底,乃是目前正進行著的可怕戰爭之根源。”

這樣的推論,你以為扯太遠了嗎?不,辜氏服膺的是儒家所云:“禮,造端於夫婦”。夫婦的型態不同,禮就不一樣,國家社會自然也不會相同,故由論婦女、婚姻而申言中國之美善、批評歐西之無良,正屬應有之義。

7

失敗的儒學論者

辜鴻銘雄辯滔滔,而其底蘊大抵如此,頗有曲折,並不易瞭解。近百年中國思想界及社會意識,又恰好全與他相反,痛斥中國文化,欲以西法療我痼疾,對他當然更不能瞭解。以效法西方、自命進步的人士,遂大罵辜氏保守、落伍。一旦貼上這個標籤,似乎其所言便可放心地扔入字紙簍中去了,沒有人再想了解他。

講這種話,彷彿是在暗示讀者:只有我才讀懂了辜鴻銘。這固然也是事實,但這又何足自矜?理解本來只是第一步,但聞人言,皆須善聽,唯有先弄懂了他在說什麼,才能進而討論之。

辜氏之說,可討論之處甚多。首先,他對西方文明的批判,正如德法大多數評論者所云,雖或偏激,未得全豹,但指斥弊端,極具價值。

當時中國思想界的大環境,是豔羨西方現代文明。可是同時代西方思想之主潮卻是反省批判現代化的。辜鴻銘的講法,看起來力反歐洲,實則正是整個歐洲思潮之一部分。所以他批判商業精神、功利主義、資產階級民主、說歐洲教育僅偏於知識、反對軍國主義、說工業革命或啟蒙運動後新的社會倫理並未建立……等,在當時歐洲思想界均不乏類似的聲音。馬克思主義、非理性思潮、現代主義等,於此各有表現,可惜迄今還沒有人把它們拿來跟辜鴻銘之說互參。

其次,反省批判當代社會者,總要舉出一個“理想型”來跟醜陋惡劣的現實做對照。這個理想型社會,要不就上溯於往古,要不就懸想於未來。例如文藝復興時期是託古改制的,馬克思就主張未來將有社會主義理想世界,辜則把這個理想放在西方以外的中國。

做為“理想型”來跟西方現實對照的中國,在論述策略上,本來就應是完善且值得效法的。否則何足以令人生起嚮往之心?

因此他的中國,本非現實性的社會描述,乃是理想性的理念型存有。雖舉出了許多中國人的行事狀態,例如守信用、用毛筆寫字、淳樸有禮,乃至個別的例證(如樑敦彥欲得官以孝親,一流氓竟能照料其友等),或一些社會制度(如姬妾制)來做說明,但基本上是遺形取神的,直接就中國儒家之理想立說。

若欲反對辜鴻銘之中國論,自不難舉出種種社會現實之反證,如姬妾制度下女人受委屈的例子、君權社會中君不值得尊的情況、溫良文雅的禮教反而造成若干壓抑摧殘身心的事實。但如此抬槓,並無意義。因為並不相應,乃是另一路的論述。且中國現實上雖存在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亦無礙中國人精神上仍以儒家之理想為理想。

因此,若要討論辜鴻銘的中國文化觀,應探究的,是他對儒家君子國之理想,認識到底準確否。

辜氏描述的君子國,乃是人人均能發揮其善性,克己復禮,成就為君子的國家。其說依據的是孔孟所說的仁、本心、克己復禮、君子等義,基本是不錯的。辜氏又引進了西方“公民”“自由”等概念,於是個人倫理道德修養就有了政治學的涵義,合理地解釋了《大學》由“修身”通貫到“治國平天下”的歷程,持說亦極善巧。

可是因他的整體論述是向西方人宣講,故處處須套著西方的思想框子和認知習慣講,對儒家的理想,其實是有選擇地介紹。

例如所謂“良民宗教”。選擇“宗教”這個角度來闡釋儒學,大概就非我們一般說儒家義理的習慣,而是針對著西方人之思維環境。先說中國沒有西方那種宗教,因為無此需要。為何?因儒家就提供了類似之功能。再說儒家也有宗教性,可稱為良民宗教云云。這種說明,完全是對比著西方基督教和近代國家管理而說的。不足以見儒家理想之深美閎約。

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尊君說。

前文已說過,自治自立的良民,遵奉的是內心良知的律則,並非君王。故理論上不必設一“君”位,說奉行道德律的人不會作亂,即是體現著對君的忠誠。因為這只是對心(或心君)的忠誠而非對君之忠誠。辜氏必欲說君、說忠誠倫理,實與儒家仍要講聖人相似。

儒家不是說“豪傑之士,不待文王而後興”“人皆可以為堯舜”嗎?自治自立的人又何須有聖人來啟發他?但儒家終究還是要尊敬聖人、師法聖人,乃是把聖人看成榜樣,以喚發人的嚮往之情,讓自己成就為聖人。辜氏講君民關係即類似於此。

但問題是:君不都是聖王。就算君是聖王,人皆可以為堯舜、可以成就為聖人,卻不可能人人均可成就為君。因此這個理論框架並不能套用。辜鴻銘對此,非無自覺,但他必欲如此,其實是考慮到西方人與上帝的關係。

他說:“雖然信奉上帝不是人們服從道德準則的必要條件,但是信奉上帝對於使人的認識到服從道德準則,卻是絕對必不可少的。正是這種對宇宙秩序的認識,使得那些富於智慧的人們服從並遵守了道德準則。……因此,宗教所宣傳的上帝,不過是人們心靈的一種寄託和慰藉而已。……然而,此種避難所,此種宗教所鼓吹的對上帝的信仰儘管虛假、儘管屬於一種虛幻之物,但它確有助於人們遵從道德準則。”

信奉上帝,本非必要,此理他豈不知?但基於這裡說的理由,他仍主張應該講上帝。而且以此型態去構想一個如西方人尊敬上帝般的儒家尊君理論:“在儒教的各種法則中,最高、最重要的,就是對君王的絕對效忠。就像世界上所有宗教均以敬畏上帝為最重要、至高無上的法則一樣。換言之,教會宗教(基督教)告誡說:“敬畏上帝並服從祂”;孔子的國家宗教(儒教)卻說:“尊崇君王並效忠他”。

此即可見他把儒家解釋為儒教,並大談尊君,均是類比於基督教的結果。

然而,批判西方、欲以儒學改造西方,而自己竟先依照西方之說改造了儒學,把儒家講成了儒教,辜老先生,可說是大大失算了啊!

龔鵬程論辜鴻銘:以中國救西方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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