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青的方竹'

服裝 不完美媽媽 李恩球 2019-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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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故鄉,總能聽到一些故人故去的話題,因而,總有一種時光太匆匆的慨嘆,總有一種人生苦短的傷感。

那是一年新正,時序已是孟春,陽光似乎均勻地灑晒著大地,風兒也不那麼刻薄,但遠山雪峰送來的寒氣依舊逼人,天氣仍舊寒冷。

新陳駁雜的老城大街上,已經沒有了年前時的那些擁堵,回鄉族已開始退潮,節日的氣氛淡了很多,但車輛和行人還是絡繹不絕,尤其是馬路邊上那家早餐店,更是人氣旺盛。據說那家店是全城最經濟最實惠的店,顧客大多是街鄰四坊或到老城做點小買賣的,老人和孩子居多。

“一碗稀飯一個饅頭。”一個老人向老闆打著招呼,緩緩地朝我這邊走來,並和我共桌相向而坐。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雖然身板遠不及從前那麼挺直,臉上滄桑的刻痕也加深了許多,但五官輪廓沒有多大的變化,特別是那烙在骨子裡的神韻猶存——我立馬站起來,並熱情地伸出雙手:

“您好您好!張……”

“我是張龍啟……”還沒等我說完,他就接過我的話頭,眼睛直直盯著我,頭漸漸向我湊過來,並用一根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子,笑眯眯地、輕鬆地、愉快地、娓娓地對我說:“……人家背地裡說我是鬼,是精怪……我今年84歲……年輕時坐過牢,差點吃了槍子……閻王爺看我不順眼,不讓我那麼早去享福……我就捱到了今天。你……是……”

天哪!我一下震驚了——哪有這樣毫無遮攔地對一個陌生人(對於他來說)自報家門的?我一時覺得自己有點語塞了:“我是……不不……您好……我認識您,早在三十多年前……您在我學校……教室門口……賣過報……”他若有所思,寫在臉上的微笑頃刻間轟然瓦解,瘦削的面龐立即溢出一種難以覺察的苦楚之情。

“是的是的,那時我剛從牢裡出來——一張紙讓我變成了好人——我是賣過報的。”

我的眼前立即浮現出三十多年前有關他的一幕幕:一個四十多歲,正值大顯身手的壯年,上身穿著一件很不合身的洗的發白的藍嗶嘰呢衣服,下著一條黑色皺巴著的褲子——似乎一年四季都是這套衣服——斜挎著一個大大的藍裡發白的郵政包,包裡裝滿了一疊疊摺疊得很整齊的報紙。不管是颳風還是下雨,不管是酷暑還是嚴寒,每當上課鈴響起,他就消失在校園的角落裡,而當下課鈴響起,他就精靈般地出現在各班教室門口,一手舉著報紙,在空中不停地舞著,一邊叫著,聲音不是那麼洪亮,但很厚重,順口溜一套一套的,很有知識味,很富有感染力。

“賣報賣報,今天的報上又有很多好新聞啊!”

於是,他的身邊立即圍滿了一圈圈渴望跳出農門的學子。那時,我家裡很窮,學費和生活費都是父母省吃儉用擠出的,像買報這麼奢侈的事是我不敢多想的,雖然有時也混跡於人群,那也不過是蹭個熱度罷了,當然,有時也是為了蹭點看頭。時間久了,他很清楚我懷裡揣著的這點小來,但從未道破機關,因此,對他這一善舉,我一直心存感激。

我們邊吃邊聊,越聊越多,越聊越起勁,越聊越想聊:“張叔,您住哪?”

“我出生在河街,一直在那,沒移過窩——去我家看看?”他主動邀請我。

出店,向左,拐彎,直走,穿過一條窄窄的弄子,就到了河街——我們小時候最繁華的一條街——青磚瓦屋石板路,商店鱗次櫛比,街道兩旁坐滿了吆喝的商販。可以說是我們那裡老一代人嚮往的地方,能在此街上立足的,非富即貴。我邊走邊想,眼前的張叔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到了到了——”他邊掏鑰匙邊對跟在他身後的我說,我迅速地掃視了一下四周——房子,是我小時候嚮往的房子,門是我小時候想擁有的門,門前石板路也是我小時最喜歡的路,只不過現在一切都顯得不太合時宜了。

開門了,張叔把我讓進了屋。屋子裡很整潔,雖然沒有一件亮眼的東西,但收拾得有條不紊。老人示意我坐後,在房間裡摸索了好一陣,搬出一個黑色的、油漆剝落不堪但很精緻的木箱來。我很詫異,那裡面是什麼呢?他輕輕地打開鎖,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面的內容。

箱子打開了,老人從裡面拿出一個用帶子鎖上口的布袋,小心地放在桌上,然後輕輕地拉開布袋口的帶子,掏出一個塑料袋包嚴的紙盒來。我目不轉睛,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劇烈地跳動。這裹了一層又一層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這一定是老人珍藏的最寶貴的東西吧,我想。

老人揭開紙盒,裡面是一本本手裝的發黃白紙“書本”。打開“書本”,上面工工整整地寫滿了文字——老人說那是他的心血之作。

老人戴著老花鏡,用蒼老的手,輕輕地、一頁一頁地翻著給我看,大多是讀給我聽,全是四言八句的順口溜,算不上詩,但很有韻味,語言詼諧中充滿了辛酸,完全是老人的歷史記載,也該是社會歷史的一個縮影吧。有時,老人邊讀還邊解讀給我聽,我像一個小學生一樣認真地聽著,心裡擠滿了酸澀,眼裡擒滿了淚水——老人果然是個有故事的人!這,不由我又想起了我已故的父親。

我的父親,一個讀書教書人,卻在他人生的黃金期遭受著種種磨難,以至於一生與牛為伍,與土為伴。肉體的摧殘,精神的折磨,使他幾次見過閻王,又幾次被閻王放過。他幫人寫過不少家書,也留下了不少文稿,我時常讀起它,每次都淚奔不止。他們的經歷有多麼的相似啊!

讀罷,老人又從箱底翻出一本裝訂得很精緻的書來,大約有一百多頁厚,書裡全是手抄的文字。我很奇怪,這書的作者是誰?哪裡出版的呢?我不禁問道。

老人告訴我,這是他老師的作品,是他臺灣的同學抄錄的,也是那同學給老師出版的。我的心肅然起敬,多麼好的師生啊!怪不得老人的語言閃爍著睿智之光。可惜我當時沒有智能手機,沒有拍下這些,我真的很後悔!看罷讀罷,老人又帶我去裡屋。

走過一段森暗的過弄,來到裡屋,眼前陡然一亮,原來裡屋頂上有一孔天窗,天窗下面有一個不到兩平的池子,池子中間有一個稍突的石砌土壇,土壇上種有一根根捱得很緊的枝繁葉茂、亭亭玉立的翠竹。

我看過許多豪宅培植的瑰秀,也見過許多富家養育的奇珍,它們雖然雍容華貴,但嬌氣盈逸,不過是些奪人眼球的喪志玩意。如此接地氣又催人奮進之觀,我著實見所未見!

它,身處陋室,卻蒼翠欲滴;它,囿於斗居,卻精神抖擻;它,默默無聞,卻自強不息;它,高昂著不屈的頭顱,仰望著那一孔藍天,期待著那過往的曦月,堅守著腳下一方淨土——那是怎樣的一種竹啊!

老人告訴我,它是方竹。

“方竹?” “方竹!”

我更是驚訝萬分!那可是我們那裡四大古景物之一啊!

很小時候,我就聽父親解釋過“龍山夜雨,馬路西風,法華方竹,玄妙枯鬆”裡的“方竹”,但未曾見過,似乎覺得故事就是故事,此物只是古人杜撰的,世上根本不存在——今日真切地得見,這種意外之獲,怎不讓我驚訝興奮?

方竹,乍看上去,與普通竹並無二致,但你仔細一看,或用手輕輕觸摸,立馬就能感覺到它的大相徑庭了——它的杆是方的,四角是圓滑的,是一種地地道道的遵守“方圓”奇觀。

竹,向來是我們中華民族文人畫師筆下的高尚之物、讚美之物,它是謙虛、有氣節、剛直不阿的化身。而方竹呢?不更是守規矩的象徵麼?

文人畫師喜歡竹,以之表達自己骨氣和情懷;喜歡養竹的人,難道不能體現出養竹人的精神風貌?何況這更具特色的方竹呢?

我出神得看著眼前那囿於狹小暗室方竹,又看看站在身邊滿身創痕的老人,突然覺得兩者合二為一了——方竹就老人,老人就是方竹——一塊困於天地之間的方竹!

臨走時,老人感喟說,這方竹他經營了幾十年,很多人找過他,他都沒捨得給。可他卻主動對我說,要全都託付給我。這是多麼大的信任啊!

是的,我很渴望!可老人並不知道,故鄉,我已漸行漸遠了,它已成了我人生的客棧。但為了不負老人的重託,我還是高興而爽朗地答應了,說是等到天氣轉好了再來挖取。

老人沒有通訊工具,從那以後,我們就失去了聯繫。第二年春節,我一回到了家鄉,就風急火燎去找他,可那早餐店老闆說,老人已經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難過到了極點,那百感交集的淚水啊,在我的心頭翻騰、噴湧。

老人走了,我想,老人一定等過我再與他交流,老人一定等過我去取方竹,老人一定等過我幫他整理出版他的文字,因為我曾說過幫他的……我是多麼懊悔啊!我又是多麼的無奈!

此刻,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小人——一個欺騙了老人的小人,一個不守信用的小人,一個自己不能饒恕自己的小人!

雖然我遠離他鄉,但我時常想起他。在後來每次回家的日子裡,我都會去那家早點店坐坐——它是我與一個幾十年沒見過面的老人偶遇的地方,也是我真正開始認識一個老人的地方,又是我得知老人離去而傷心的地方。

每次到那裡,我都會和老闆談起老人,而且總要到老人的屋前轉一轉、看一看,雖然,門扉緊鎖,我無法知道屋內的情形是否是我當年看到的模樣,我無法知道老人的那些心血凝成的手稿是否還在,我也無法知道那叢青青的方竹是否猶存……但那枝青葉茂,亭亭玉立,中規中矩的方竹之魂,卻像一面旗幟,一直在我的心空悠悠飄揚——

它那麼旺盛!它那麼堅強!它那麼不懼黑暗!

那像方竹一樣的老人,時常在我的記憶裡立起——那麼高大!那麼挺拔!那麼頑強!

他,催我慚愧悔恨;他,令我閃著淚光;他,使我對歷史、社會和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對真善美有著沉重的思考;他,促我常常寫一些樸素而真摯的文字,以資我靈魂的給養,紀念那些逝去的有如我善良的父老鄉親一樣最普通最平凡的人!

啊,那青青的方竹啊!

2018.11.16-17日晚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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