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林
出國前回趟老家,老叔立在村頭,看見我傻笑(從郵去的照片認識我的),不說話,吸下鼻涕帶我走。
村內不怎麼見到人,盡是上鎖門,屋頂及院子長滿荒草,野狗和貓無精打采。偶見一兩個人,吸紙菸低聲說笑。
老叔一路無話,不替我拿東西,回頭傻笑一面,繼續吸鼻子,悶走。
老叔少年發燒壞了腦子,愛笑不愛說話,五十多歲不識一個字。父親去世,剛滿週歲的我被母親帶回南方,老家的事後來在電話裡聽姑姑講述;前年姑姑去世,老家線斷了。
進老院子,根本沒來過,但和想象及夢境有些吻合,只是色調和味道不同。
拄柺杖出來的應該是奶奶,招手喊我乳名,口音濃重。
薰黃老炕,奶奶像招待老輩人,遞過大號茶缸子,內中是濃不見底老茶。旱菸笸籮推過來,感覺自己像個莊稼漢,盤腿坐在北炕。
一位稱作表姑的中年婦女在灶臺忙活,奶奶說幾句話,便起身去了灶上。老叔進來陪客,齜牙笑,替我撣身上土,抓起家貓,遞給我玩,貓看著我尖叫,我不敢抱貓。
飯菜做好,表姑一樣樣端桌上,憨憨笑著掀圍裙擦下手走了。我和奶奶上桌,老叔蹲地上吃,面前一隻方板凳,奶奶把各樣菜夾凳子上的碟裡。
土豆燉芸豆出奇香。奶奶眯眼睛,瞅我吃,吸菸袋。我問怎麼不吃,她夾一根青菜,放嘴裡嚼,半天嚥了。咳嗽著說,它孃的,吃不動哩,嘿嘿嘿。
問奶奶,土豆燉芸豆放什麼肉,這麼香?
老叔沒等奶奶說,丟下大碗跑了,一會兒抱來一隻沾新土的老陶瓷罐子,衝我傻笑。
奶奶說,得了信兒你來家,今兒晌午挖出來了。
啥?
你爸上班頭月開餉,給家買的肉罐頭,沒糟蹋(隨便吃),埋後院了,今兒吃你爸“肉”。
我的天!罐頭比我年紀還大十好幾歲,生產於改革開放前。
保質期過了整整一代人,我本能擦下嘴角兒油花,敢情剛才盤腿吞下了歷史!村人不太在乎保質期,以前戶外旅行路過村莊,進小食雜店,經常被食品的日期嚇一跳。
與那些過期幾月或半年食物比,這罐頭,簡直是夢魘級。也許很快食物中毒,我盤算一旦腹瀉體力不支,從村莊去縣城的辦法。
不過,菜確實好吃,即使眼前知道了肉的真相,它依然泛起城市“吃街”,從沒聞到過的香。
奶奶喝口大茶缸水(先讓我喝,然後大家都喝,喝過再推給我),笑眯眯說,好嚼果兒,都埋下,派客用。
我說,這回帶來的東西,別再埋了,都是給您和老叔現吃的。
奶奶用滿是皸裂的手,撫摸那些花花綠綠的包裝紙說,不埋,不埋,後院地不埋東西。下屋那口棺材,等煩哩,嘿嘿嘿,奶奶笑出了眼淚。
表姑(不上桌,回家吃口飯又回來陪客)說,奶奶遇頭疼腦熱,便穿了準備好的衣服,躺下屋棺材裡說,走了,走了。躺半天,一準起來喝兩碗玉米糊糊,吃根大蔥嘟囔,不急走,可不急走了。
下屋上虛鎖(鎖頭開口掛著),黑森森的,窗戶破個洞,一股黴味發出來,我沒敢進。
我和姐姐都沒來過老屋,我們童年照片卻一直掛在燻黑的老牆上(應該是母親很多年前寄來的),被一些發黃的照片裹在中間。一直生活在大城市的姐弟倆,一點不知道,另一個“自己”已經是老家老屋的老人兒。
老屋裡有爸媽結婚的照片,爸爸年輕時的老照片,還有一張爸爸與老叔的合影;老叔那時腦子還沒壞,穿著女式童裝抿著嘴,一副聰明孩子的樣兒。
吃過埋地下幾十年的罐頭(勿模仿),喝過老茶,肚子沒垮,悄悄放個響屁,還蠻舒坦。想象幾十年前爸爸年輕俊朗,開了餉,買得昂貴的梯己(肉罐頭是當年的奢侈品)放包裡,輕步回家的樣子,視線即刻模糊了。
老屋仍有爸爸的氣息,腹內存下爸爸的餉食,還有些慶幸,不來老屋怎麼能吃到?奶奶和老叔的神情裡,似乎能隨意連線幾十年前的餘味,老屋是個歷史接點。
奶奶帶我去後院,叫老叔下鍬,大概挖一米深,取出油紙包裹的箱子。有些受潮,箱子角已經腐爛,打開裡面擺得整齊,一隻黃書包,幾本老式日記,還有幾十年前的《大眾電影》、《小說月報》、《芒種》、《朔方》。一隻萌萌的瓷老虎,爸爸屬虎,大概是他寵物。
奶奶眼圈紅如血,囑咐我把爸爸遺物帶走,全都帶走嘍。
別離老屋時,奶奶掉了淚,背過身面朝後院,一直用手揩淚。
老叔和表姑送客。老叔距離表姑老遠悶走,表姑說,他最煩女人,除了你奶奶,他離任何女人遠遠的。
村內人越來越少,表姑也要去外地帶外孫,她看一眼躲遠的老叔,擺擺手跟我告別。
五年後回國,再去老家見到老叔,他頭髮鬍子蓬亂,乾瘦,不像幾年前那般胖乎乎的。
村子沒了,奶奶死了。
表姑電話裡說,老叔拿到佔地補償款,跟個女人,帶著錢和奶奶骨灰,遠走兩年。再回來身無分文,兩手空空。
我問他,奶奶呢?
老叔呲牙,不吱聲。所有人問他,都不說話,我也不例外。
老村已經被樓群覆蓋,找不到老家位置,幾個村莊集體消失在城市肚子裡,車來人往,嘈雜喧鬧。
奶奶埋哪了?哪條街,哪條路,哪座樓下面?
他一聲不吭,呆呆望那些高樓。
你去了哪?
他看我臉,默不作聲。
老叔在城鄉邊緣的老家周圍流浪,有時住救助站,還認識我,但始終不跟我說話。
老叔蹲地上吃飯,飯菜混一塊吃。
奶奶骨灰丟了,奶奶沒能睡進棺材裡。
第二天,老叔又跑了。
(本文純屬虛構。原創文章,未經允許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