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山:中村保的自述


我曾深入中國西部荒野40餘次,勘探喜馬拉雅以東的未登峰無數。

我著書若干本,這些著作在中國和日本都很受歡迎。我在世界各地將近20個國家作過《喜馬拉雅以東》主題演講30餘次。我也因此獲得了很多有影響力的國際探險獎項。

今有幸應中國《戶外探險》雜誌主編宋明蔚之邀,完成了一次意義非凡的專訪。在此之前,我從沒有對媒體完整地講述我的一生。

老人與山:中村保的自述

口述/ 中村保、張繼躍

供圖/ 中村保

編輯/ 宋明蔚


老人與山:中村保的自述


邂逅山峰

我叫中村保(TamotsuNakamura),朋友們都叫我Tom。

1934年我出生於日本東京。在我讀大學之前,我從沒有接觸真正意義上的登山。

我後來去了日本東京的一橋大學讀會計和金融,並加入了一橋大學登山社團。在這裡我接觸了戶外運動和登山,開始攀登日本的阿爾卑斯山。

1961年,我和大學登山隊遠征南美洲的山峰。在祕魯,我們首登了科迪勒拉山系的PucahircaNorte峰(海拔6046米)。之後,我們又在玻利維亞完成了三次首登。

這就是我的全部攀登經歷,直到30年後我在中國雲南再次遇見雪山之前,我再沒有與山打過交道。

這次登山一年後,我大學畢業了——其實並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畢業,1986年才完成了學位—我去了日本IHI工作。IHI是日本一家重工業公司,涉及飛機汽車等重工業製造。我在IHI開始了按部就班的上班族生活。

在IHI集團工作期間,我先後被公司委派到巴基斯坦、墨西哥、新西蘭和香港等地工作和生活。20世紀90年代初,我開始擔任IHI香港分公司的董事經理。1991年4月,一次偶然的機會,我來到了中國雲南麗江一帶度假旅行。

在滇西北,我見到了壯麗的玉龍雪山和長江第一灣,再次回憶起大學時當年攀登雪山的豪情。原來世界上還有很多我沒有探訪到的角落。我曾見識過狂野的南美洲山峰,後來我也去了壯闊的喜馬拉雅山脈,但中國西部的山峰更加吸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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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觀的玉曲河大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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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卡村兒童。

3個月後,我和繼躍又去了四川阿壩州四姑娘山的長坪溝。張繼躍彼時還是四川登山協會的聯絡官,我們是通過伊藤忠商事株式會社駐成都分公司的職員介紹認識的。沒想到,我們這次偶然的結交,竟然持續了將近30年,貫穿了我的後半生。

我每次到中國西部的探索,都是交給張繼躍幫我打點一切。他的豐富的經驗和人脈資源幫了我太多。

這次旅行,我們從長坪溝進入四姑娘山的南面,見到了么妹峰。四姑娘山的山峰再次改變了我對中國的一些看法,原來中國西部還有這麼多有魅力的山峰。我更加痴迷於中國西部的自然山區了。

1991年3月開始,整整兩個月,我又沿著怒江,從六庫到貢山,探索了雲南怒江州的怒江大峽谷。12月,從四川峨眉山到金沙江。1992年5月,我勘查了四川甘孜州的雀兒山,1993年4月,滇西北的梅里雪山,1994年冬天的雲南玉龍雪山和虎跳峽⋯⋯

一開始,我對中國西部的探索,純粹是出於旅行性質的個人好奇,因此我到訪的都是一些現在看來較為常規的景點和山峰。但是到了後來,我漸漸不滿於此,在那個年代,中國西部開放的山峰非常有限,我卻希望看到西部更多隱祕的角落。

從1994年開始,在繼躍的幫助下,我又勘查了四川貢嘎山的西面,以及貢嘎山所在的大雪山山脈。第二年10月,我們又去了西藏東南部的崗日嘎布山域以及察隅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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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日嘎布山域。

當時西藏察隅地區還屬於禁區——別說如此深入中國西部腹地的察隅,就連現在距成都市近5個小時車程的康定市,對於我這樣的日本人來說也算是禁區。

有人說我是日本諜?哈哈,好吧,我的每次西部探索可都是合法的。隨著我對西部山峰的興趣漸濃,我必然會探索一些邊遠的山區,這些山區的信息時至今日僅在軍方內部有據可查,在中國公開發行的地圖上仍舊是空白。

我知道每次勘查的申請都會困難重重,甚至要涉及中國軍方。這些遙遠的疆域本就是敏感地帶,對於我這種帶著想要了解山峰信息目的的日本人來說,更是難上加難。但我每次都放心地交給繼躍去幫我打點,他總能巧妙地處理好一切。我每次只是支付佣金,從來不過問其中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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邛崍山脈的遲布峰。

第二人生

1996年,我終於從IHI香港分公司董事經理的職位上退休了。我更自由了。

辭職後,我有更多的時間去探索熱愛的中國西部山峰,我不接受任何贊助商的贊助,也不受任何公司和體制的約束。從此開始了我的第二人生。

當然,這也跟我有豐厚的退休金有關,我每個月都能從公司拿到300萬日元的退休金(約合人民幣19萬)。此外,我在東京有很多地產,常年出租。我每個月都能收到一些租金。

我的隨身物件裡必備紙、筆、相機三樣,我每次從中國回來,都會整理出此行的成果。這一年,我的第一本著作《喜馬拉雅以東》在日本出版了。但我並沒有停止我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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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保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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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jitsengza 北面(5662米)。

我在中國西部的探索,不僅限於一些從未有人攀登過的隱祕山峰,還有一些少數民族和傳統文化的調研考察。1997年,我追尋日本僧人能海寬的足跡,從雲南中甸(今雲南香格里拉市)到四川的稻城、理塘、巴塘、芒康,再回到雲南的德欽縣。

日本僧人能海寬曾在1900年左右,三次從雲南進入西藏考察當地的民俗文化,是日本早期考察這片區域的先驅和探險家。為此,他還在康定學習藏文,並用梵文、藏文、日文、漢語翻譯過《心經》。他還曾寫過一篇《西藏探險的必要性》,我也受過這篇文章的啟發。

1901年,能海寬從重慶出發,取道貴州前往雲南。4月他在雲南鄧川寫了最後一封書信,就和國內的家人失聯,從此杳無音訊。雖然有種說法是他在西藏邊境被當地人殺害,但我並不得而知。他的失蹤一直是個謎。

同時,我對這片區域的宗教傳播之路也很感興趣。比如我也曾深入滇西北,調研天主教在雲南茨中一帶的傳播,以及傳教士被殺一案。但那就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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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宣教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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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井教堂內院。

編者按

在後續的採訪中,當聊到很多人懷疑中村保是日本間諜時,張繼躍哈哈大笑,有人能有這種懷疑也很正常。他隨即嚴肅地說,中村保的每次行程,不僅是合法的,而且都經過正規程序的重重審批。

“首先要經過四川省外辦”,他說,以前康定都要辦手續,就連石棉也要辦手續,接著還要走省公安廳、成都市公安局,還有軍區司令部、作戰部,“這幾個部門是必須的,都要報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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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米勇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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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00岩石山峰東壁下的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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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地區的秋日大豐收。

1998年7月,我再次來到四姑娘山,從畢棚溝到長坪溝探索這片邛崍山域的未登峰。藏東南這片山域的隱祕山峰們越來越吸引我,之後的3年中,我又考察了四川的央莫龍山域和甲金甲博山域。

2000年,我的第二本書《被深深侵蝕的峽谷地帶》在日本出版了。這本書總結了我那幾年在中國西部等地的考察成果。

2001年5月,我來到了西藏念青唐古拉山東部的嘉黎和易貢藏布發源地,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念青東,卻被這裡的山峰和湖泊深深吸引。這裡太美了。半年後,我又來到念青東的巴鬆措。從2001年開始,我反覆探索念青東。在之後的5年中,我7次到訪這裡,想要走遍念青東的每一條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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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朗以東,這些山峰全部都是未登峰。

這一年,我創辦了英文雜誌《日本山嶽新聞JapaneseAlpineNews》,更新亞洲攀登圈的新聞,但這本雜誌的內容可並不僅侷限於此,它還刊載了一些有意義的探險旅行和文化考察,兼有一些動植物等自然方面的信息。這本刊物前幾年改成了電子版,一直到最近還有更新。

2003年,很榮幸,我被日本山嶽會授予了第六屆秩父宮紀念山嶽獎,以表彰我這幾年的考察成果。但這只是第二人生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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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區植物Blue poopy。

編者按:

別看中村保老師早年登過山,而且每年都深入到中國西部探索山峰,但是他的體能並不好。每次出行,能坐車的地方肯定要坐車,不能坐車的地方基本都要騎馬。

“經常在這些山區騎馬,馬到密林中時,樹枝一刮,我們就經常從馬上摔下來”,張繼躍回憶道,“中村保也經常摔馬。”

知道這一點,多少可以理解為什麼現在頭髮花白、84歲高齡的中村保,步履蹣跚行動十分緩慢了。其實中村保老師並不算是一名登山者,體能並不算好。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老人。

請叫我探險家

很多人都會問我,我到底是如何探索廣闊的中國西部山區的。除了繼躍和他的團隊會幫助我之外,永井剛先生也常常隨我在這些地方一同考察。在那個還沒有谷歌地圖和GPS的年代,我真正的祕密武器其實是蘇聯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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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雪山地圖。

當年蘇聯和中國交好的時候,兩國曾一起測繪過中國西部的山峰資源。蘇聯解體後,當年山峰測繪的地圖流傳到了世界各地。其中有一部分關於中國西部的原版蘇聯地圖輾轉到了日本的東北大學。20世紀90年代,東北大學又將這些看起來無用的地圖賤賣到了岐阜縣的幾家書店。

直到有一天,我走進了岐阜縣一家二手書店,發現了這些極其珍貴又精確的中國地圖。書店老闆說,每張地圖只賣100日元(當時人民幣約11元)。我一口氣買了200多張。有了這些當時世界上最精確的中國地圖,我才得以進一步統計“喜馬拉雅以東”的山峰信息。

雖然這些山峰信息曾初步被蘇聯和中國軍方統計過,但總結我這十年多的探索,我越發認識到,川西、藏東南這些疆域的山峰,大多還沒有人從攀登的角度重新考量它們。這片區域的攀登資源十分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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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80峰北壁。

早在1996年9月的地平線報告會上,我就指出過這片山域的攀登價值,當時我在幾年前就開始了對西部中國邊疆的探索,並將焦點集中在青藏高原的阿爾卑斯山區——未知的頂峰和冰川在念青唐古拉東部、崗日嘎布山脈範圍和三江並流區域。

我後來也曾在書中寫道:“在喜馬拉雅山的黃金時代結束之後,一些被8000米高峰遮掩的美麗山峰等待著我們的到來,不計其數的未登峰以難以置信的浩大氣勢召喚著攀登者的探尋。那些峰頂是驚人和壯觀的,並且很多地區保持著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這些人跡罕至的峰頂與五條偉大的河流峽谷同生共存—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伊洛瓦底江和雅魯藏布江。”

這裡就是中國的阿爾卑斯山脈。這裡就是攀登未登峰的天堂。2005年,我的第三本書《西藏的阿爾卑斯》出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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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40峰東南壁。

這一年,我也獲得了國際山嶽聯盟會UIAA的表彰。這是一個重磅的獎項。3年後,由於我多年來對喜馬拉雅以東地區的考察,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授予我珍貴的BuskMedal勳章。之後我又陸續被授予了第四屆日本體育最優秀獎、荷蘭探險節世界探險家獎,以及日本梅棹忠夫探險文學獎⋯⋯

能抵達這些尚未有人涉足的地方,並置身於如此壯麗的景色中,我很開心。而且能將這些隱祕的疆域和山峰信息公諸於世,這件事讓我很有成就感。

雖然我對這些山峰信息的調研和偵查,在海外小有影響力,但奇怪的是,在我們日本本土卻並沒有引起同等的反響。可能對於每個國家的人都一樣,相對於自己身邊的事情,那些遙遠的、異域的世界反而更吸引我們。

我每次遠赴中國時,妻子都會抱怨,不讓我去。因此和其他去過中國西藏地區的山嶽人不同,我在東京的房子裡看不到任何西藏的元素,沒有任何經幡和瑪尼石。到後來我有了兒子,兒子和妻子也會一起嘮叨。再後來20多年過去了,我來到這片區域已經40多次了,他們就漸漸默認接受了這件事,不再說什麼了。

2016年,一部融匯我畢生心血的著作——《喜馬拉雅以東—西藏的阿爾卑斯及其遠方:山嶽地圖冊》出版了。這本書用的是中文、日文和英文三種語言,記錄了關於喜馬拉雅以東的那些山峰的地理信息和攀登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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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馬拉雅以東——西藏的阿爾卑斯及其遠方:山嶽地圖冊》,中村保著。

這本書並不便宜,但在國際攀登圈也很有影響力,現在在日本和中國都脫銷了。很多世界級的攀登者就是看到了這本書上的山峰信息,才瞭解中國的山峰資源,到中國去登山。比如英國著名的登山家MickFowler,他攀登么妹峰之前,就是跟我瞭解了很多關於四姑娘山的信息。

然而,這些山峰信息就像是一個潘多拉寶盒,也伴隨著一些悲劇發生。2009年,幾名匈牙利攀登者臨行前,跟我要了四川康定縣和九龍縣交界處人中峰(海拔6079米)的山峰信息。後來,這4名匈牙利人遇難了。聽聞噩耗時,我很心痛。

在這半年前,2009年5月,3名美國攀登者也是看了我書中關於四川愛德嘉峰(Mt.Edgar,E-Kongka,海拔6618米)的山峰信息後,前去愛德嘉峰攀登,最後不幸遭遇雪崩遇難(編者按:關於這座山峰背後的悲壯故事,請參考《戶外探險》雜誌2019年5月刊《十年生死愛德嘉》一文)。

今年5月末,我的新書《飛越喜馬拉雅》航拍圖冊即將在日本出版了,這將是我的最後一本書。但是我的探險並不會到此為止,7月初,我還會再次回到西部,探索中國青海玉樹、囊謙一帶。

從1991年開始至今,我探訪中國西部山區40餘次,一生全憑熱愛。我有過很多職業,登山者、攝影師、地理學者、山嶽作家。有人問過我,我更認同哪一重角色。我還是更喜歡大家把我當作一名探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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