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今人不解文章,但言學問


龔鵬程|今人不解文章,但言學問


看到題目先別反對,這不是我說的,雖然我也贊成,但是章學誠(實齋)說的。本文就要介紹他為何如此說。

章學誠,近百年來大走紅運,深受史學界重視,“清代史學界之有章學誠,清代史學之光也。迄至今日,集中國史學大成之人物,惟有章氏當之無愧,章氏亦為中國唯一之史學思想家”(杜維運《清乾嘉時代之史學與史家》)。是史學界標準的口吻。

但他真的是史學嗎?哈哈,非也,大家都弄錯了!

章學誠是“文史學”。其著作叫做《文史通義》,而非《史通》。僅知其為史學,非真能知章學誠者也。

他在近代倒了大楣,因被誤讀而爆享大名。甚至還有人誇他的重大貢獻即在於區分文史、史學獨立。但其實他是講文史通義的。文史相通,其學乃是一種“文史學”。不瞭解他的文學觀,就無法瞭解其史論,只從史學說,是絕不能懂他的。

一、文史通義

據章實齋自己描述:他在京從學於朱筠,主要是與邵晉涵等人練習寫文章。後來實齋論文,談文律、貴清真,又推崇邵晉涵祖父邵念魯,均與此一經歷有關。

邵是實齋最重要的朋友,實齋子即拜晉涵為師。二人論學,以論文始。厥後實齋亦以善文名,故邵氏於《文史通義》有按語稱:“京師同仁素愛章氏文”。實齋亦以能文自喜,且以此規勸邵晉涵,惜其不文,曰:

君家念魯先生有言:“文章有關世道,不可不作,文采未極,亦不妨作”。僕非能文者也,服膺先生遺言,不敢無所撰者,足下亦許以為且可矣。足下於文,漫不留意,立言宗旨,未見有所發明,此非足下有疏於學,恐於聞道之日,猶有待也。足下博綜,十倍於僕;用力之勤,亦十倍於僕,而聞見之擇執、博綜之要領,尚未見其一言蔽而萬緒賅也。足下於斯,豈得無意乎?

他認為邵晉涵聞見雖博、用功雖勤,但不重視寫文章,所以不能用自己的話把所知道的東西擇精舉要講出來。

這樣的批評,裡面蘊涵了一個類似漢代王充的說法。王充認為經生跟文人不同,經生是述者,重在箋註詮釋古人之言;文人能著作,自己立言,所以文人高於經生。章實齋也是如此,故說邵晉涵:“足下既疏《爾雅》,則於古今語言能通達矣。以足下之學,豈特解釋人言,竟無自得於言者乎?”。

章實齋把他的著作定名為“文史通義”,又把這幾封信收入《文史通義》,且區分註記與著作之不同,都與此有關。

《文史通義》中特錄〈古文公式〉〈古文十弊〉等,又說:“餘論古文辭義例,自與知好諸君書,凡數十通。筆為論著,又有〈文德〉〈文理〉〈質性〉〈黠陋〉〈俗嫌〉〈俗忌〉諸篇,亦詳哉其言之矣”(古文十弊),也都可見他重文之意。

可惜世之論實齋者,但云彼為史學而已,於其論文重文之旨,茫然未曉、漠焉不察。

實齋〈答甄秀才論修志第一書〉曾自述平生志趣雲:“丈夫生不為史臣,亦當從名公巨卿,執筆充書記,而因得論列當世,以文章見用於時。如纂修志乘,亦其中之一事也”。這一段,表明他以作史為志業,固無疑義。但應注意的是寫史修志這些事,他是放在什麼地位上看。

顯然他是把寫史修志跟替公卿做文書幕僚併為一談,自我期許“以文章見用於世”的。寫史修志,在此便成為文章之業。實齋持論,與其他史家頗為不同,正在於這樣的認定。

因此,他在〈州縣請立志科議〉中說:無三代之文章,雖有三代之事功,不能昭揭如日月也。

寫史,光有事實沒有用,主要是文字工夫。所以州縣應“特立志科,僉典吏之稍明於文法者。以充其選。而且立為成法,俾如法以紀載,略如案牘之有公式焉,則無妄作聰明之弊矣。積數十年之久,則訪能文學而通史裁者,筆削以為成書”。文字記載皆有成法、公式,是作史的基礎。最後筆削成史,亦非擅文章者不能辦。

這樣的講法,不就是以史撰為文事嗎?包括他論記載之成法、案牘之公式,也跟他論“文律”“古文公式”相似,史筆上的相關要求與想法,仍須經由其文學觀去了解。

二、歷史寫作

實齋〈上朱大司馬論文〉說:

唐宋至今,積學之士,不過史纂史考史例;能文之士,不過史選史評。古人所為史學,則未之聞矣。昔曹子建薄詞賦,而欲採官庶實錄,成一家言。韓退之鄙鴻辭,而欲求國家遺事,作唐一經。似古人著述,必以史學為歸。蓋文辭以敘事為難,今古人才,騁其學力所至,辭命議論,恢恢有餘,至於敘事,汲汲形其不足,以是為最難也。……古文必推敘事,敘事實出史學,其原本於春秋比事屬辭。左史班陳,家學淵源,甚於漢廷經師之授受。馬曰:“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班曰:“緯六經,綴道綱,函雅故,通古今”者,春秋家學,遞相祖述。雖沈約魏收之徒,去之甚遠,而別識心裁,時有得其彷彿。

意思是說:文史可合,古文推源於《春秋》。文人應當要像曹植韓愈那樣,不只以辭賦(即出於詩教的那一部分)為滿足,更要能汲取於《春秋》,得屬辭比事之法。

這一方面是重新把文學拉回到屬於史學的陣營,謂其源除了《詩》以外亦出於《春秋》。一方面則是說史比詞賦更高,文人應致力於史。另一方面,又界定了文學與史學相通之處,主要在敘事。

這幾點,乃是實齋之學的重心所在。因為實齋論史,其實最重視的就是史文。

史文,一般史家都不在意,謂為書寫的文字技巧而已。民國以來,實證史學、考史風氣熾盛,更是隻會考史而不重視寫史,故一談史學,就高談史識、史料、史考等等,並以為實齋也是如此。實齋豈如是乎?請繼續看下文:

故六經以還,著述之才,不盡於經解諸子詩賦文集,而盡於史學。凡百家之學,攻取而才見優者,入於史學而無不絀也。記事之法,有損無增,一字之增,是造偽也。往往有極意敷張,其事弗顯,刊落濃辭,微文旁綴,而情狀躍然,是貴得其意也。記言之法,增損無常,惟作者之所欲,然必推言者當日意中之所有。或有原文繁富,而意未昭明,減省文句,而意轉刻露者,是又以損為增,變化多端,不可筆墨罄也(與陳觀民工部論史學)

這是對寫史的方法的討論。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記言記事各有其筆法,怎樣刊落浮辭、怎樣刪繁就簡、怎樣增損變化、怎樣敷張旁綴,都是文字上的工夫。這種工夫,考史者不會注意,但像實齋這類強調作史“須成一家著述”的人卻格外重視。甚至把寫史比喻為天帝造化世界,陶鈞鎔裁,至為神妙:

工師之為巨室度材,比於爕理陰陽;名醫之制方劑炮灸,通乎鬼神造化。史家詮於群言,亦若是焉已爾。……化而裁者,中有調劑,而人不知也。……古語不可入今,則當疏以達之;俚言不可雜言,則當溫以潤之;辭則必稱其體;語則必肖其人;質野不可用文語,而猥鄙須刪;急遽不可以為婉辭,而曲折仍見;文移須從公式,而案牘又不宜徇;駢麗不入史裁,而詔表亦豈可廢?此皆中有調劑,而人不知也。

這一大段,講的是一種文學創作的工夫,只不過其寫作非虛構性的罷了。整個收集素材、裁融變化而出之的過程,與〈文賦〉《文心雕龍》所述者,適可相發。實齋於此,引杜甫為說,尤足以見其用意:

杜子美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史家點竄古今文字,必具天地為鑪、萬物為銅、陰陽為炭、造化為工之意,而後可與言作述之妙。當其得心應手,實有東海揚帆,瞬息千里,乘風馭雲,鞭霆掣電之奇;及遇根節蟠錯,亦有五丁開山,咫尺險巇,左顧右睨,椎鑿難施之困。非親嘗其境,難以喻此中之甘苦也。

對史家文字工夫的重視,莫甚於此。本此見解以論史,重文之語,自然極多。何炳鬆在〈讀章學誠《文史通義》札記〉說:“章氏力主史學應離文學而獨立,廓清數千年來文史合一之弊”,真是南轅北轍,完全說反了。

實齋雲:“古人記言與記事之文,莫不有本。本於口耳之受授者,筆主於創,創則期於適如其事與言而已;本於竹帛之成文者,筆主於因,因則期於適如其文之指”。無論記言或記事,是創文還是因據文獻,都需要文筆能夠達旨適事,史學能脫離文學嗎?歷史寫作不就是文學作品嗎?在〈和州志列傳總論〉中,他又說:

司馬遷曰:“百家言不雅馴,搢紳先生難言之”。又曰:“不離古文者近是”。又曰:“擇其言尤雅者”。“載籍極博,折衷六藝。《詩》《書》雖闕,虞夏可知”。然則旁推曲證,聞見相參,顯微闡幽,折衷至當,要使文成法立。……夫合甘辛而致味、通纂組以成文,低昂時代,衡鑑士風,論世之學也。……言之不文,行之不遠。

實齋此處所謂的“心裁”,正是《文心雕龍》所謂鎔裁之裁。鎔裁於心,故曰心裁。其引述司馬遷語,專挑史遷談立言之雅者說,更可以看出他的祈向所在。故特言:“言之不文,行之不遠”。

〈和州志缺訪列傳序例〉說自己修志:“今用史氏通裁,特標列傳。務取有文可誦,據實堪書”,亦是重文之旨。他在〈永清縣誌職官表序例〉中感慨:“官儀簿狀、列表編年等,歷官記數之書,每以無文而易亡”,則恰好呼應了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之說。

三、文章義法

談寫史,當然重文。重文,就會強調陶鈞鎔裁、神變無方,以此見史家為文之用心。但如此說,文章寫作就變成天才的創造,一切斷之於心。但實齋對此,僅是藉此說以示為文之神妙而已,真講到作文寫史,還必須經示人以規矩。這規矩,就是他所謂的史法、史例,或稱為法度義例。必須要具有這些規矩繩墨,史文寫作才有規範可言,才不會鄙倍傷雅。

心裁與史例,兩相輔貳,歷史寫作,才有可觀。既有文采,又不致於畔鄙無歸或華而傷質。如〈和州志前志列傳序例下〉說:

書無家法,文不足觀,易於散落也。唐宋以後,史法失傳,特言乎馬、班專門之業,不能復耳。若其紀表成規,志傳舊例,歷久不渝,等於科舉程序、功令條例,雖中庸史官,皆可勉副繩墨,粗就檃括;故事雖優劣不齊,短長互見,觀者猶得操成格以衡筆削也。外志規矩蕩然,體裁無準,摘比似類書、註記如簿冊、質言似胥吏、文語若尺牘,觀者茫然,莫能知其宗旨。

這就是講史法的。實齋〈與邵二雲論文書〉說:“不知者以謂文貴抒己所言,豈可以成法而律文心。殊不知規矩方圓,輸般實有所不得已,即曰神明變化,初不外乎此也”,與此段論史法正相發明。史法,猶如“文律”,具有定式。

史家或文章家要如何明白這些定式呢?實齋認為須知學術之源流,此即彼所云校讎之法:

凡一切古無今有、古有今無之書,其勢判如霄壤,又安得執〈七略〉之成法,以部次近日之文章乎?然家法不明,著作之所以日下也;部次不精,學術之所以日散也。就四部之成法,而能討論流別,以使之恍然於古人官師合一之故,則文章之病,可以稍救。……〈七略〉之古法終不可復;而四部之體質又不可改,則四部之中,附以辨章流別之義,以見文字之必有源委,亦治書之要法。(校讎通義・宗劉)

知古今學術之流別,文章才能知倫類、具規矩,各種文體的寫作才能合乎義例。例如“論”體,原是先秦諸子立論之遺風,後來文人集中有論、說、辨、解各體,以及書牘題跋,都屬於論這一體的派別,重在因事立言。詩賦之體,源於《詩經》,故後代詩賦溺於辭采,就非古史序詩之旨了(見〈和州文徵序例〉)。

奏議,則是敷陳治道的文體,最為重要,所以應該像寫史書以“本紀”開頭那樣,編文選也應列奏議為首,而不當如《文選》般以賦居先(永清縣誌文徵序例)。

他批評《元文類》“條別未分,其於文學源流,鮮所論次”,又說《中州》《河汾》諸集,“編次藝文,不明諸史體裁,乃以詩辭歌賦、紀傳雜文、全倣選文之體,列於書志之中,可謂不知倫類者也”(和州文徵序例),也都基於這種重視源流的看法。

透過這種源流觀,文史又通而為一。因為源流條別,正是歷史的。作文、選文,均該具備源流觀,即是說作文選文皆應具史義。作史時,對此等源流派別分合之故,更應注意,那就不用再說了。

文史因此而具規矩有成法之後,則要求神而明之、變而化之,此即實齋所謂“心裁”。

義存乎心,故於微芒杪忽之際,有以獨斷於一心。這是實齋論別識心裁第一個重點,他談史識史德,即針對這一點而說。〈史德篇〉雲:

史所貴執者義也,而所具者事也,所憑者文也。……非識無以斷其義,……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夫穢史者所以自穢,謗書者所以自謗,素行為人所羞,文辭何足取重?……陰陽伏沴之患,乘於血氣,而入於心知,其中默運潛移,似公而實逞於私,似天而實蔽於人,發為文辭,至於害義而違道,其人猶不自知也。故曰心術不可不慎也。

心術正,則識見明,自然不會違道害義。這是史識,也是文德。〈文德篇〉呼應之曰:“凡為古文辭者,必敬必恕。知臨文之不可無恕,則知文德矣”。文德既同乎史德,文史又通而為一了,所以〈文德〉繼雲:“古文辭不由史出,是飲食不本於稼穡也”。

論文章而強調心術,其言論便會正視一種超越文字辭藻層面的性質,認為寫文章的人重要的不是修辭,而是作者的道德、見識或主張。

這些內涵,先於或重於文辭。實齋論文法文律時,談的是修辭層面的事;此類論心裁別識之言論,著重的卻正是才、學、識、意、德等這些屬於內涵的東西。像〈言公上〉說:“作史貴知其意,非用於掌故,僅求事文之末也”,〈答問〉說:“文人之文,與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而語也。著述必有立於文辭之先者,假文辭以達之而已”,都是如此。運用本末、先後、內外等思維架構,界定文字修辭跟心術、才、學、識、意的關係。

在這方面,實齋其實非常像唐宋古文家。而若再把他談文法史法那一部分合起來看,則他既講法又講義,豈不也甚似同時代的桐城派古文家嗎?桐城派論“義法”,義謂言有物、法謂言有序,實齋之說,未能外之。

其不同者,在於實齋是把文章義法關聯於史學上說。但桐城也未必就不論史學,其說多就《史記》揣摩研練而得,與實齋高舉《春秋》,挾天子以令諸侯者固或有異,然義法通用於文章史乘則是一致的。

實齋真正立論獨到之處,是把別識心裁的工夫,聯類於《詩》《書》《易》。 《校讎通義》卷三〈漢志六藝〉更說:

孟子曰:“《詩》亡,然後《春秋》作”。《春秋》與《詩》相表裡,其旨可自得於韓氏之《外傳》。史家學《春秋》者,必深於《詩》,若司馬遷百三十篇是也。

在單獨說《春秋》時,實齋以《春秋》為“法度”與“心裁”兼合的典範。可是在並說五經時,《春秋》屬辭比事之學,就主要代表著法度那一面,其神明變化、別識心裁者,輒當於《詩》《易》求之。《易》之象、《詩》之 比興,與《春秋》的謹嚴、《周官》的法度相配合,才足以為史學寫作的最高境界,故云:“史家法春秋者,必深於詩”。

四、自成一家

實齋如此通義文史、持論其實大異於一般史家。他論修志,特重藝文,曰:“州縣誌乘,藝文之篇,不可不熟議也”(和州志藝文書序例),又欲“倣《文選》《文苑》之體而作文徵”,與志相輔(見外篇一〈方誌主三書議〉)。凡此之類,均可見其重視藝文之意,認為在史書體制方面,文史可以互輔、交相裨益。

此為實齋特識之處。然論史志者對他這些講法頗不謂然,如王闓運即雲:

閱章學誠《文史通義》,言方誌體例甚詳,然別立〈文徵〉一門,未為史法。其詞亦過辨求勝,要之以志為史,則得之矣。《詩》亡然後《春秋》作,此特假言耳。《春秋》豈可代《詩》乎?孟子受《春秋》,知其為天子之事,不可雲王者微而孔子興,故託雲《詩》亡。而章氏入詩文於方誌,豈不乖類!(《湘綺樓說詩》卷二)

此說著眼於文史之分,與實齋主張文史相通、文史相輔、文史交相裨益、詩與春秋併兼者異趣。

實齋同時史家,亦罕有如此取徑者,大抵均就經史論分合,不由文史談通義。例如錢大昕,以經合史,謂經史非二學:

經與史豈有二學哉!昔宣尼贊修六經,而尚書春秋,實為史家之權輿;漢世劉向父子,校理祕文為六略,而世本楚漢春秋太史公書漢紀列於春秋家,高祖傳孝文傳列於儒家,初無經史之別。厥後蘭臺東觀,作者益繁,李充、荀勗創立四部,而經史始分,然不聞陋史而榮經也(廿二史札記序)。

而王鳴盛則認為經史有同有異,〈十七史商榷序〉說:

予束髮好談史;將冠,輟史而治經。經既竣,乃重理史業,摩研排纘。二紀餘年,始悟讀史之法,與讀經小異而大同。何以言之?經以明道,而求道者不必空執義理以求之也,但當正文字,辨音讀,釋訓詁,通傳注,則義理自見,而道在其中矣。……讀史者不必以議論求法戒,而但當考其典制之實;不必以褒貶為予奪,而但當考其事蹟之實,亦猶是也。故曰同也。若夫異者則有矣:治經斷不敢駁經,而史則雖子長孟堅,苟有所失,無妨箴而砭之,此其異也。抑治經豈特不敢駁經而已,經文艱奧難通,若於古傳注憑己意擇取融貫,猶未免於僭越,但當墨守漢人家法,定從一師,而不敢他徙;至於史則於正文有失,尚加箴砭,何論裴駰顏師古一輩乎?其當擇善而從,無庸偏徇,固不待言矣。故曰異也。要之,二者雖有小異,而總歸於務求切實之意則一也。

結論是經與史小異而大同。錢王兩家,是乾隆年間治史的代表,以考史為主,如王鳴盛所言,考其典制、考其事蹟、考其文字、音讀、訓詁。是以治經之法治史,故亦以尊經之說尊史,謂經史非二學,經史小異大同,以批判揚經抑史之習。這樣的史學,是與當時的經學樸學風氣相呼應的。

在這個時代風氣中,章實齋顯然是個異類。

他從文學的角度看,就覺得這批經史考證家都不懂文章:“近人不解文章,但言學問,而所謂學問者,乃是功力,非學問也。功力之與學,實相似而不同。記誦名數、搜剔遺逸、排纂門類、考訂異同,途轍多端,實皆學者求知所用之功力爾。即於數者之中,能得其所以然,因而上闡古人精微,下啟後人津逮,其中隱微可獨喻,而難為他人言者,乃學問也。今人誤執古人功力,以為學問,毋怪學問之紛紛矣”(又與正甫論文)。

“近人不解文章,但言學問”,指的是時人只會整齊類比,考逸搜遺,而不能著述以成一家之言。著述才是史學,整齊類比、考逸搜遺,僅僅是史纂史考。

在這樣的觀念中,文章著述、史學其實是同一件事。文章最高的標準,就是史學。一般尋常文士的文章,到不了這個標準,故亦為他所批判:

文人之文與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語也。著述必有立於文辭之先者,假文辭以達之而已。……故以文人之見解而議著述之文辭,如以錦工玉工議廟堂之禮典也(問答)。

一切文士見解,不可與論史文。……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恐出之於己。……史體述而不造,史文而出於己,是為言之無徵,無徵且不信於後也。識如鄭樵而譏班史於孝武前多襲遷書,然則遷書集《尚書》《世本》《春秋》《國策》楚漢牒記,又何如哉?(與陳觀民工部論史學)

今之所謂方誌,非方誌也。其古雅者,文人遊戲,小記短書,清言叢說而已耳。其鄙俚者,文移案牘,江湖遊乞,隨俗應酬而已耳(方誌立三書儀)。

他認為古來《左》《國》《史》《漢》都符合“良史莫不工文”之旨,而為一代之鴻文。但中古以下,才藝之士,多舞文弄墨,“溺於文辭以為觀美之具焉”,不顧史事之正確與否,“以此為文,未有見其至者;以此為史,豈可與聞古人大體乎!”(史德篇)若要上覆古良史之體,為文章之正,則須辨明一般詞章文士之文與史家之文有何不同。他主要從兩方面來說,一是事,一是義。

“事”是說一般文人之文皆出於虛構想象,馳幽騁玄,史家則須徵實:“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惟恐出之於己,其大本先不同矣。史體述而不造,史文而出於己,是為言之無徵,無徵且不信於後也”(與陳觀民工部論史學),史家必須依據事實來寫。

至於“義”,是說文人之文,只表現辭采之美觀即可,史家著述之文則須中有所本,有立於文辭之先者。這個文章之義,前文已有說明。總之是應事有所本、義有所立的。持此標準以衡文士文集,遂多惡評,評方誌史乘,亦輒謂其不符史著,僅成文士詞章或短書脞錄。

實齋之文史學,即因此而左不協於同時代的經史學,右不同於同時代的辭章學,拔戟獨立,自成一隊。他一再強調史學著述應成一家之言,可是他並未寫成一部史著,倒是這個理論在當時同聲者少,確實是成一家之言的。

五、浙東淵源

但在乾隆年間史學上獨樹一幟的章實齋,放在一個更大一點的視野中,卻又並不孤獨,可視為一個脈絡發展中的小環節。

因為現在我們看清代學術,主要的焦點大抵都放在乾嘉樸學上。以這一點為基準,看清代學術,自然會以經學考證為中心。史學,就被視為經學發展以後繼起的波潮,錢大昕王鳴盛等以治經之法治史,力矯尊抑史之風;章實齋雲六經皆史,則折治經之風以入史途,故經學昌明之後,史學繼盛。

如斯云云,是今人對清代學術史的基本描述。但若依章實齋“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要求來看,此說所描繪的地圖,頗不正確,未能窮源竟委,遂令家數不明矣。

論者忽略了:清代史學不是在乾嘉以後才發展起來的。乾隆年間,治經者也許會像錢大昕所說,頗有尊經抑史之見,但從整個大的時代社會看,治經或許才是新風氣。在乾隆以前,大約二百年間,史學卻是主流。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傳記類二《今獻備遺》中說:“明人學無根柢,而最好著書,尤好作私史。其以累朝人物彙輯成編者,如雷禮之《列卿記》、楊豫孫之《名臣琬琰錄》、焦竑之《國史獻徵錄》卷帙最為浩博”。

《明史例案》卷二〈橫雲史稿例議〉也說:“明代野史、雜記、小錄、郡書、家史,不下數百種,然以編年紀事者多。求其帝紀列傳,纂輯成集者絕少,惟鄭曉之《吾學編》王世貞之《史料》、何喬新之《名山藏》,間備其體”。

它們評價明代史學,各有觀點,但由他們的敘述中便不難發現:明代史學是極盛的,作史之風尤盛。

其間野史不下千家,足為世重者不下百家,如王世貞的《弇山堂別集》《弇洲史料》《嘉靖以來首輔傳》《明野史匯》《皇明名臣琬琰錄》,沈德符的《萬曆野獲編》,陳建的《皇明從信錄》《皇明通鑑輯要》,鄧元錫的《明書》、談遷的《國榷》等等,均為治史者所稱。

明清易代之際,史學更盛。張岱的《石匱藏書》《石匱書後集》、谷應泰的《明史紀事本末》、吳梅村的《綏寇紀略》、查繼佐的《罪惟錄》、計六奇的《明季北略》《明季南略》溫睿臨的《南彊逸史》、傅維麟的《明書》等等,多不勝數。特別是明清易代滄桑之感,格外令人激生歷史寫作的意願。

而從順治二年(1645)年開始開設明史館修明史,廣徵天下才彥修史,修到乾隆四年才正式進呈,其間又長達十九年。

講乾嘉樸學的人,無不注意到乾隆修四庫全書、設四庫館,對考證學的發展具有決定性的影響,而卻忽略了長達九十年的大規模修史活動會對學術產生什麼影響,這不是很奇怪嗎?

何況,在官方俢史之際,民間私修史書也未停止,莊廷隴、戴南山案,都跟修史有關,其風氣不難想見。

在這個風氣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黃宗羲。黃宗羲的《明史案》《明儒學案》《明文海》,以及黃百家續成的《宋元學案》,下啟全祖望乃至江藩的學術史寫作,是大家都知道的。黃氏重史例,則下啟萬斯同。明史開館,既以他的《明史案》為基礎,又有萬斯同、黃百家的參與,更時時諮詢於他,他在整個史書修撰工作中居核心地位,亦無庸置疑。

而章學誠的學術,他自己即是溯源於浙東學派的。他本人對浙東史學或黃宗羲者多少了解,當然難說的很。因為他講浙東浙西,是關聯著博雅與專門、朱與陸而說的,談到自己的史學,也並未與黃宗羲攀上關係。但從學術史的發展脈絡看,章實齋恰好接上黃宗羲這一路。

這一路,重點與乾嘉以後著重於史料纂輯和史考者不同,重在作史。作史須有文采,但又不僅止於有文采,故自王世貞以來,就批評:“《晉書》《南北史》《舊唐書》稗官小說也”。可是既要修史,本身又不能不是文學家。王世貞、沈德符、張岱、吳梅村、錢牧齋、黃宗羲這些人就是榜樣。這些文學家的史學觀念,當然會與乾嘉以後那些只懂得講史料考據者不同。

那些人,用章實齋的話來講,就是:“今人不解文章,只知學問”。實齋的文史學,是不與之同調的。

可是,歷史跟章學誠開了個玩笑。他被這批“不解文章,只知學問”的史學家拉進了史學陣營,並被拱為大宗師,頂禮膜拜。真是有冤也無處訴呀!


龔鵬程|今人不解文章,但言學問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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