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張萌 編輯王輝
這一次，神沒有救吳夢。
賭命生子的吳夢，在4月1日下午離開人世。
這距離她早產誕下小兒子並接受世界首例肺動脈高壓產婦肺移植手術，不到十個月。
去年8月出院後，吳夢於12月17日因肺部真菌合併鮑曼不動桿菌感染再次入院。今年2月28日，吳夢又進了無錫人民醫院的ICU。她跟醫生說，只有神才能救她了。
30天后，奇蹟沒有出現。
4月3日，吳夢在無錫火化下葬。
家人在吳夢朋友圈發佈的訃告。
離世後再引波瀾
吳夢的去世，再次引發輿論的關注。
曾為她主刀肺移植手術的醫生陳靜瑜發微博稱，吳夢死因是“拒絕必須的用藥治療，導致雙肺反覆感染，誘發慢性排斥，”並指出吳夢術後不遵醫囑不吃排異藥，精神科醫生會診後認為其有重度人格障礙。
吳夢上一次被推到輿論頂峰，是在她生下兒子並接受“修心換肺”手術之後。
吳夢患有重度肺動脈高壓，國內外的肺動脈高壓指南明確建議患病女性避免妊娠。
但2018年懷孕後，吳夢拒絕終止妊娠，她認為這等於殺生。吳夢解釋過，自己能夠懷上這個孩子是天意，所以她寧願搭上自己的性命也不願放棄。
12歲的大兒子也支持母親的決定。第二任丈夫王柯丁在被告知風險後，因為“相信妻子不會有危險”，也毫不猶豫地同意吳夢繼續妊娠。
陳靜瑜有關吳夢不吃排異藥的說法遭到王柯丁的否認。他稱真正的致死原因是妻子出院時遭到交叉感染，“她不知道吃了多少環孢素”。
在吳夢離世前，王柯丁說他後悔了，兩人之前都太過樂觀。“早知道會這樣，我當時一定不會答應她生。”
吳夢做的決定是很決絕。在生產之前，她曾給無錫人民醫院寫過免責聲明和醫學實驗申請，說自己發生任何意外都與醫院無關，她申請做醫學實驗人，推動相關研究。
胎兒在吳夢體內待到140天時，吳夢的情況已經惡化，最多時一天流了100毫升鼻血。但她擔心提前分娩胎兒會保不住，強烈要求等一段時間。
去年6月16日，吳夢生下自己的第二個孩子，一個只有巴掌大的極早早產兒，胎齡不到28周。
分娩後，吳夢出現心跳驟停，手術中用於維持其血液循環的ECMO（體外膜肺氧合）一直無法摘下。
吳夢剖腹產生下一名男嬰，圖源陳靜瑜微博。
吳夢堅持要生下孩子的風險，轉嫁給了醫院。如果嘗試撤下ECMO，她就會心臟衰竭，如果一直依靠ECMO，她的神經會受到損害，最終危及生命。
這讓醫生陳靜瑜無法坐視不管。他詢問插著呼吸機的吳夢願不願意做肺移植手術，這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她捏了捏陳靜瑜的手，艱難地點頭。
6月27日，在吳夢等到了匹配的肺源後，陳靜瑜帶領全院多個科室醫護人員，與南京市第一醫院副院長、心臟外科專家陳鑫一起，在體外循環支持下打開吳夢心房進行了房間隔缺損修補，同期進行了雙肺移植。八個小時後，吳夢闖過鬼門關。
這也間接創造了世界上第一例肺動脈高壓孕婦的“修心換肺”手術。術後五天，吳夢撤除ECMO。第二週她脫了呼吸機，一個多月後康復出院。
“家庭沒有孩子不完美”
如果沒有後來的一條視頻，吳夢賭命生子的事或許沒有其他人知道。
順利生子後，吳夢在網上發佈了一條鼓勵肺動脈高壓女性懷孕生子的視頻。這是她產前錄好的，她對著鏡頭說，如果能分娩成功，將給所有的肺動脈高壓患者帶來希望，證明她這樣的人也可以懷孕生子。
在此之前，吳夢聽說過很多女性病友因無法生育，失去愛情和家庭的遭遇，有人自殺，有人出家，這些病例深深觸動了她。
在事後央視的採訪中，吳夢提起一位同齡的病友，“她的前夫一直追求她，當時說不在意，結了婚，但是後來因為沒生孩子，在她30多歲的時候，還是把她休了”。
吳夢此前有過一次婚姻。她認為是失敗的。所以“不可能再失敗第二次。一個家庭沒有孩子，也不完美，所以我要努力去做”。
有記者問吳夢，兩個人的愛情難道會因為沒有孩子就消逝嗎。她篤定地回答：“這個社會太現實了”。
2018年11月，吳夢接受央視《面對面》採訪。
面對央視的採訪鏡頭，吳夢眼裡噙著淚，“我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家裡，我感覺我死在這裡都不會有人知道，我想有個家，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我就希望家裡有孩子叫我媽媽”。
丈夫王柯丁是她的粉絲，兩人2016年11月相識。吳夢的家人說，談談戀愛可以，結婚就算了。直到一次懷孕打破了這計劃。
王柯丁在前一段婚姻中也有孩子。吳夢解釋，不是丈夫給她施加傳宗接代的壓力，只是作為重組家庭，她想要個屬於兩人的孩子。
這個想法王柯丁沒有反對。他覺得吳夢的身體，“問題應該不大”。
吳夢知道自己已是一個重度的肺動脈高壓患者，但她仍想抓住這一次懷孕機會。
在43年的人生中，吳夢就是靠自己的打拼，抓住每個機會讓自己的人生步步向上。這次也不例外，何況第一次生育時不也這麼活了下來。
吳夢是一個能力出眾、極有主見的女強人。姐姐喬紅說，吳夢投資賺了不少錢，家裡需要什麼錢都是吳夢來出，她也早已習慣聽妹妹的話，“（吳夢）下決心去做的事情，誰也攔不住”。
這樣的話，丈夫王柯丁也曾說過，“吳夢決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是攔不住的”。
四川姑娘敢闖敢拼，也給她了回報。她生在重男輕女的一個農村家庭，靠高考改變了自己的命運。16歲的吳夢生平第一次離開家鄉，隻身一人到成都報道。家裡只為她支付了第一個學期的學費，她靠賣血度過了一學期，後來憑藉打零工、推銷成為了校園裡的“富人”。
大學畢業後，吳夢分配到縣林業局工作，因為不滿足於坐辦公室的生活，應聘成了市電視臺的編外人員。後來又考入剛剛成立的《天府早報》，當年就為報社爭取到一百多萬的廣告量，被評為“廣告明星”，然後把掙到的錢都用來買了房。
2003年，為追求愛情，她從工作了兩年的《華西都市報》辭職，去了無錫成為一家健康報的記者。
在媒體工作之餘，她還搞起了收藏，開了屬於自己的工作室，先後取得了國家心理諮詢師、珠寶玉石鑑定師、註冊國際彩色寶石評估師、藝術品鑑定師等職業證書。
2013年底，她被診斷患有重度肺動脈高壓和先天性心臟病，身邊幾乎無人相信，因為她如此能幹又有活力。這一年年初，她的第一段婚姻結束，7歲的兒子撫養權歸了前夫。
她沒有因病消沉，患病之後仍然手提兩個30公斤重的箱子滿歐洲跑。2015年，她開始在網絡上連載《為了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活著記事》，在網上獲得上千萬的點擊，“吳夢”成了網紅作家，名字穩居網站榜首，書籍首期出版就賣出了5萬冊。
讓吳夢成為“網紅”的書。
“我選擇性地聽醫生的話”
吳夢這段鼓勵肺動脈高壓患者生育的視頻，再一次把醫生陳靜瑜置於一個倫理困境。
在專業醫生看來，吳夢成功生子只是個例，不能複製，不可能就此實現醫學突破。
他立刻寫了一篇題為《沉重揪心的世界首例產婦肺移植》的文章，稱這是一場以愛之名綁架醫者的手術，並強調了肺動脈高壓病人懷孕的風險。
在文末，陳靜瑜寫道：“這類世界第一的手術我希望到此為止僅此一例，今後永遠不再有。”
不過，吳夢並不覺得這視頻有什麼不當之處。
她認為陳靜瑜不瞭解患者那種放手一搏的心理，生育與否的選擇權只在患者自己，建議病友們深思熟慮後做出決定。
央視節目播出後，吳夢接受縱相新聞採訪時說。
吳夢稱她有這樣的自信，這源於“這五年對自己身體細微的研究”。她不完全相信醫生，因為覺得她比醫生更瞭解自己的身體。
她承認自己是個自我的人，“我不是不聽醫生的話，我是選擇性地聽，依據我自己的綜合判斷”。
陳靜瑜此前說過，吳夢是盲目自信。
她這種對醫理的漠視也讓醫護人員無言以對、無可奈何。吳夢去世後，陳靜瑜在一條微博裡寫道，“我覺得自己一心赴救只能救她身體的疾病，但救不了她的心靈”。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這是孩子的命”
陳靜瑜4月2日發佈的微博。
陳靜瑜不瞭解的心靈，或許就是後來精神科醫生會診後認為的“極其重度人格障礙”。
上過大學、從事媒體工作十餘年的吳夢，並不信任現代科學，時常表現得玄乎。
吳夢信命，算命已經成為她的日常操作。
她在自己的書裡尊稱“香港風水大師李居明”為師，遇到心儀的男士要算五行命相，時機不合則不能見面。
現任丈夫王柯丁的名字，是她算過給改的，為了讓王柯丁有權、能管家。
新京報還報道，有算命大師說吳夢2018年很凶險，如果能生個孩子，兩個人一起“擋一擋”，方可度過一劫。不知是否因此緣故，這一年6月吳夢拼死生下了第二個兒子。
同樣，孩子的出生日期她也算過，她計劃在能大富大貴的日子剖腹產。
2018年6月19日就是吳夢選擇的剖腹產日子。但16日時，她的血氧指標已經降到了80%以下，她因“時辰不好”拒絕手術，跟醫生一直僵持到晚上8點鐘才接受剖宮產。
事後，被媒體記者問及是否想過孩子生下來就失去媽媽的情況時，吳夢的想法是，如果自己真的死了，那這是孩子的“命”，是命運對他的考驗，他也只能接受，“如果老天真的要我死，說明我此生使命完成了。”
吳夢的術後生活質量並不高，飽受後遺症折磨。
愛美的她身上有幾道長長的疤痕，還因插管子留下兩個洞，體重跌至60多斤，瘦骨嶙峋，聲音嘶啞，拉肚子、發燒等後遺症輪番轟炸，每天需要吃大量的藥，花費了她努力賺得的上百萬積蓄。
吳夢生前畫面，圖源新京報我們視頻。
去年11月時，她說過自己要努力活下去。她有兩個目標，第一個是活到三年後給父親辦七十大壽，第二個則是活到小兒子上小學。
姐姐喬紅說，吳夢最關心的還是孩子、父母、老公，這輩子都是為別人而活，從沒為自己好好活過，她表面光鮮自信好強，內心卻是空虛脆弱。
吳夢過世後，家裡靈堂的橫幅上寫著“為愛而活”。
今年1月，吳夢在醫院寫下的生日願望是，“如果蒼天有眼，如果佛祖保佑，請再給我20年時間，讓我可以看著孩子們長大，給父母養老送終，可以陪老公多走一段路……”。
最終，這些生日願望沒能實現。
（文中喬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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