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是成都最有名的交通協管員。網上搜索“成都最牛交通協管”，與他有關的報道有百餘條。
——他很能幹，“一天要吼6小時”
——他有辦法，“吼不能盲目吼，特別要吼住第一個人”
——他會總結，“一整套吼的竅門，專門對付‘中國式過馬路’”
——他讓人發憷，“吼得凶，闖紅燈心頭有點虛”
這一切，都過去了。2005年，42歲的童元成通過競聘，進入成都交警三分局一大隊任文明交通勸導員，在蜀都大道和紅星路交匯的北打金路口，一站就是14年。
△五年前的五一節,交通協管員童元成正在奮力指揮交通。攝影記者 王效
14年來，他得過的獎狀獎盃，加起來可以鋪滿小半張床。但這也是最容易受人誤解的職業，罵、謗、敬、愛，這加諸於他身上的種種，都沒有撼動過一點點。
現在，尿毒症與膽管癌的雙重摺磨，讓他再也不能回到那個站了14年的崗位上。疼痛，就像繩索緊緊勒在他的脖子上。
幾乎所有認識童元成的人都會講一個字：怪。“怪老頭”幾乎成了56歲的童元成身上唯一的標籤。
“他有點怪，之前有個記者不請自來，進門問他貴姓，直接給轟出來了。”成都交警三分局一大隊分隊長楊建忠笑著說道。
“他脾氣有點怪，在路口工作時，就算至親走到他跟前打招呼關心，他也只是點點頭，不說一句話。”童元成的兒子李志同說。
“他有點怪，之前一個護士在背後喊他大爺，他聽到了也不答應，還瞪著護士反問自己哪裡老了。”與他同一間病房的病友笑著說。
△2019年4月16日，經過手術後，童大爺日常生活由妻子李秀華照顧。攝影記者 張直
“他脾氣有點怪，來醫院照顧他一個多月，我想回趟家，他說如果我回去，就不住院了。”童元成的妻子李秀華對紅星新聞記者說這話時正在往病房裡走，一分鐘左右，李秀華從病房出來，招手讓記者進去。
那是3月28日上午，四川省人民醫院金牛醫院十樓肝膽胰外科病房內，記者見到了童元成。他躺在病床上，右手打著點滴，身上蓋著一條辨不清顏色的格紋棉被，棉被一頭開了線，發黃的棉花鑽了出來——童元成不願意用病房的棉被。
“你好啊！”他轉過臉，眼珠子在空中轉了兩圈，最後定在記者身上，沙啞但仍舊有力的聲音從他喉間滾出。這是一張被歲月打磨過的臉：皮膚黝黑，臉頰浮腫，眉毛短而粗，中間有一道不皺眉也能看到的豎溝；眼白因病泛黃，眼珠子卻綻著精光；鼻頭扁平，緊閉的嘴脣上裂開道道幹痕。
那是童元成入院後第35天。
2月中旬，在春節連續值班後，童元成感到身體不適，之後在兒子的勸說下請假進醫院檢查，先後被查出膽管癌和尿毒症，在四川省人民醫院住了一個禮拜後，轉移到四川省人民醫院金牛醫院。
△2019年4月16日，透析做漏時，童大爺左手手腕留下了一道縫痕。攝影記者 張直
在離退休只有四年的時間節點上，童元成請了14年來的第一個“長假”，但他卻永遠不能回到崗位上去了——每週三次的透析讓他不得不放下工作：之前用來臨時透析的管子已從右腿換到了左腿，他的左手腕有一道縫痕，那是透析做漏時留下的痕跡。這隻曾揮舞著小紅旗的左手，如今再也不能伸直。更嚴峻的是，一個禮拜後，童元成將走上手術檯做膽管癌手術，“醫生已讓我們做好最壞的打算。”兒子李志同說。而即便手術順利，等待童元成的，也是無止盡的透析和高額的治療費用。
“他總是勸那些亂闖紅燈的行人注意安全，不然發生意外躺在病床上，家人得有多傷心。”李秀華說。但這次，童元成卻沒能把自己勸住。
熟悉成都的人都知道北打金路口，這裡是成都最繁忙的路口之一，緊靠春熙路、太古裡商圈，不管是人流量還是車流量，在成都市區路口中都位居前列。行人和非機動車過馬路最多的時候，路口的8個行人等候區都排得滿滿當當。楊建忠告訴記者，這個路口每天早晚都會經歷交通高峰期，在週末還會有周末高峰期，協管員配置是6-8人，童元成就是其中之一。
△2009年9月，成都商報報道了成都“最牛交通勸導員”童元成的相關新聞
北打金路口的協管每天都在輪流更換，但只要你從這裡經過，總能輕易將童元成認出來。“就是腰板最筆直、手勢最標準、聲音最大、吼得最凶的那個嘛，我認識！每天經過這裡都能看到他。”住在附近的成都市民王瓊告訴記者。
手臂打直、吹哨、揮旗、轉身、放行，幾個簡單的動作，童元成反覆做了14年。他的動作太過標準，以至於熟悉他的附近商戶評價他“看起來還是有點另類”。
這些“過分標準”的動作源於童元成的長期練習。起初，童元成並不熟悉這份工作，他常在下班後向老勸導員“取經”，觀察執勤交警的指揮手勢，回家後對著鏡子反覆練習，並請妻子在一旁觀察提意見。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標誌性動作。
△童元成家的客廳：小但整潔乾淨。攝影記者 彭祥萍
交通協管員一天的上班時間是早上七點到下午七點，12個小時被分為兩半，由兩撥人輪流上班值守。三伏天被馬路上蒸騰的熱氣烤得發燙，雷暴天氣也要堅守在公路邊支起來的雨傘下，這個時候更是馬虎不得，因為“天氣越惡劣，出事故的機率就越大”。
“記不清有多少回，他都是站在馬路上奔流的水中上完班的。回家後，鞋裡的雨水都能倒出來。”李秀華回憶。這樣一份工作，童元成每個月到手工資只是1900元，這還是額外加上十年工齡工資後的收入。
收入不高，也有暖心的時刻，比如有一次，熟悉的外賣小哥在大夏天給了他一杯飲料。
聊到工作難處，童元成只略微提及高峰期無法上廁所“有點難受”，而對於其他，童元成總是一句帶過，似乎十四年的辛苦都不值一提。
童元成心中住著一頭牛，暴烈有時，柔情有時。
童元成的妹妹翻出一條抖音視頻，那是春節期間路人拍攝的童元成工作時的樣子：視頻中的童元成身穿工作服，直直衝到一輛正在闖紅燈的汽車前，右臂向前伸直，雙眼圓睜，大聲對車主說著什麼。他與汽車的距離僅一步之遙。
“我們都勸他不要這麼衝上去，太危險，可他就是不聽，犟得像頭牛！”童元成的妹妹是在去年大年三十晚上八時許看到這條視頻的，當時“一家人都在等他吃飯”。
△孫子的嬰兒床是鄰里用過剩下的。圖片來源：彭祥萍
另一個視頻，是童元成站到正在闖馬路的行人面前，一手舉起小旗，一手阻擋，大聲喊：“這是紅燈，請注意安全！”“不少被他攔下的行人，罵他是瓜娃子，可他下回看到了還是要衝上去攔。”童元成妹妹說這段話時，又是生氣又是無奈。“那是我的口子，站在那兒，就該把它守好了。萬一闖紅燈的出了事，他的家人該有多傷心。”童元成接過妹妹的話茬，嘆了口氣。
在兒媳亭亭眼裡，童元成是一個話少、內向的人，“吃飯時，他會把我喜歡的菜推到我面前，但不會說一句話；外出回來太晚，他總會打電話問我，明明是關心，但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大。”“我以前上班，每次出去和同事旅行，臨出發前他總要說些‘不吉利’的話，比如讓我注意颱風啦，泥石流啦，讓人又好氣又感動。”李秀華笑著說。
△童元成得過的獎狀可以鋪滿小半張床 圖片來源：彭祥萍
童元成從2010年-2015年連續六年拿到9個證書和幾個獎盃，獎項包括四川省交警總隊優秀交通協管員、支隊優秀交通文明勸導員等。這些榮譽展開來可以鋪滿半張床，但他並不在意，有些東西比榮譽更重要。下午1時許，護士通知童元成去6樓做透析，他獨自下床，一個人走在前頭，拒絕了妻妹的攙扶。他插著透析管子的右腳微跛，後背依然挺直。
“你怕嗎？我看著他身上的傷疤，渾身起雞皮疙瘩，哭都哭不出來。”看著童元成的背影，他的妹妹輕聲問記者。她掀起劉海，最下面的一層已變得斑白，“半個月，頭髮都熬白了。”
躺在透析室病床上的童元成扭頭看了記者一眼，陽光透過窗戶打在他身上，“上班時不想晒太陽，現在住院了反倒想晒晒了。”他扭過頭，不再說話。妹妹緊緊握住記者的手，“我們現在只想他活下去，哪怕什麼都不幹，每天喝喝茶都好。”
三十多年前，二十幾歲的李秀華在原成都織布三廠遇見時任機器修理工的童元成，兩人在望江公園片區有了一個50平米的家。三十餘年過去，李秀華昔日的麻花辮長了又短，烏黑的頭髮中也有了根根白絲。在老屋裡，隨著李秀華變白的頭髮一道長大的，還有童元成的兒子李志同。
在李志同的印象中，學生時代對父親最深的印象，是自己坐在遊戲機前玩遊戲，到了飯點父親就會在身後大聲喊“吃飯了”！“就像捉弄，聽上去很凶，其實是擔心我餓著。”
李志同說這句話時，是4月2日晚上9時許，他剛剛下班，坐在距離老屋十分鐘左右車程的新房客廳裡，燃起了一支菸。
△2019年4月16日，躺在病床上的童大爺望著窗外。攝影記者 張直
2016年，童元成一家搬到這個作為李志同婚房的新房裡。新房在玉林南路，距離童元成上班的北打金路口大約7公里。上早班時，童元成每天早晨六點左右就從家裡騎電動車出發，半個小時左右抵達。楊建忠告訴記者，14年來，童元成沒有遲到過一次，也沒有請過一天假。
前段時間，成都交警三分局的領導專程去醫院探望童元成，“他的工作太完美。”其中一位探望者說。在領導看來工作完美的童元成，在兒子眼裡，卻“太過固執、一根筋”。
4月4日下午，童元成被推進手術室做膽管癌手術。萬幸，手術比較順利，但餘下來的歲月，他將一直在無止盡的透析和藥物治療中。疼痛讓童元成倔強驕傲的臉上少有地現出了軟弱的表情，但他隨即又恢復正常。“這隻手再也不能抱孫子了，這是唯一遺憾的事。”童元成輕抬了抬左手，嘆了口氣。
“他是我從事協管一行14年來，見過最認真、最負責的協管，只要是他站的口子，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起事故。”在楊建忠的眼中，很難找到童元成這樣優秀的協管員，同片區新到的協管，都會被帶到童元成工作的現場觀摩、學習。
而在妻子李秀華來看，眾人眼中並不起眼的協管員職業，卻讓“怪老頭”童元成引以為傲，“如果不是這場病，他一定會堅持站到最後。”
紅星新聞實習記者 彭祥萍 攝影記者 張直
來源：紅星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