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帶女兒參加鋼琴考試。考點設在一所中學。我們比規定的時間提前幾分鐘到達。已經很多人了，到處擠得都是。考級的大多是孩子，由家長陪同著。
在一轉角處碰到女兒的鋼琴老師，潘老師。她在那裡招呼前來考試的學生。她提醒我們先去排隊，她就在那邊站著，有事情可以給她打電話。
我們穿過人群，看到一個教室門口集中了很多人。
教室裡桌椅全收起來了，留出很大的空間。女兒進去了，站到已經排成長龍的其中一條隊伍後面。講臺上有個老師在維持現場，她告訴家長們，把准考證交給孩子就可以出去了，會由老師帶著孩子們去考場。
很快，孩子們就在一名老師的帶領下，排著隊穿過走廊，去考場。擠在門口的家長們先是後退著散開，給孩子們留出通道，然後又緊跟在後面，追隨著隊伍朝前走。要上樓了，樓梯口那裡擺了一張課桌，旁邊留出僅夠一人通過的空間。
課桌後面站著一位三十歲上下的男老師，正拿著話筒大聲地講話，“家長們不要跟著，不要跟著啊，讓孩子們自己上去，都有老師呢，也不要堵在這裡，孩子們考完後，下來時我會用話筒喊家長過來接的，看不到家長，我不會放孩子出去的，這是所有考場唯一的出口，大家不用擔心，天這麼熱，找個地方先休息一下。”
聽他那麼說，我就到處去轉轉。這所中學挺有名氣，我還是第一次進來。校園風景不錯。隨處可見的綠植在八月的晨光下，顯示出蓬勃的生命力。近處綠色的草坪上，有一棵紫薇樹，正開著玫紅色的花兒。透過一堵牆中間大大的空心圓，可以看到後面茂密的竹叢。
02
校園宣傳牆上介紹了學校的歷史、歷年高考取得的輝煌成績等。還有一架世界十大品牌之一的鋼琴被放置在正中央的空地上，旁邊豎著大大的海報，儘管家長們的心都在考級的孩子身上，無心關注它，它仍在堅持做著安靜、低調、自信的展示。
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回到樓梯道口。這裡又被家長堵住了。有孩子陸續從上面下來。
男老師正在大聲喊話，“XXX家長，XXX家長，請過來接孩子。”一連喊幾遍。又跟身邊的孩子說，“看到爸爸媽媽了才能出去，出去時一定要跟我說一下。”安置了這個孩子。轉身又去問另一個孩子，“考完了嗎？（好多孩子同時考鋼琴和樂理，他這樣問是避免有的孩子出現漏考的情況），看到爸爸媽媽了嗎？看到就跟他們打個招呼，沒看到先在旁邊站一下，我幫你喊。”
他面對著向上的樓梯，站在第二、三級臺階處，嘴巴不斷重複著相同的話。有時，他俯身去跟一個孩子說話時，會有其他孩子從他身後快速鑽過去。他轉過身，一把攔住，讓孩子別出去，站旁邊先等一下。有時，同時下來好多人，他只好讓他們靠邊站著，一個一個地來。他的聲音有點啞了，菸灰色的T恤被汗溼了一大片，緊緊地貼在後背上。
中間，不時有家長諮詢他問題。有一個家長問什麼時候考試結束。他說，孩子們排隊考試，先考完的先下來，不要著急。有一位大爺問他考試要不要帶筆，他家孩子忘記帶筆了。他說，沒關係的，用不到筆，樂理是上機考試。還有個孕肚很高的孕婦，雙手護著肚子，費力地擠到他面前，問他，她在教學樓拐角的地方坐著，她家孩子出來，她不會聽不到喊話吧？他說，會喊好幾遍，都能聽到，看不到家長不會讓孩子走的，就請放心吧。又仔細問了孕婦孩子叫什麼名字，再次請她放心。
有個頑皮的小男孩，在樓梯邊爬上爬下，總是堵住狹窄的通道。他提醒這是誰家的孩子，看著點，小心別碰到。男孩胖胖的母親大聲呵斥了孩子幾句。沒啥效果。孩子停不了幾分鐘，又堵在那裡了。男老師又提醒了家長一句，孩子的母親紅著臉，朝孩子屁股上踢了一腳，大喊一聲“起來！”。還是沒效果。男老師操心著下來的孩子，還要不停地操心著那個調皮的小男孩別堵住出口，別被眼睛只向前看的孩子踩到。
03
每個孩子出來時，男老師都要用目光確認一下，是不是有人來接。如果沒看到，就問孩子，哪裡？哪個是你家長？直到確認沒問題後才放孩子走。
有個男家長，過來接孩子時，伸向男老師的手拿著一瓶礦泉水。男老師最初沒在意，也可能是不明白他的意思，繼續去招呼孩子。男家長就把礦泉水又往男老師面前伸了伸。他終於領會到他的意思了，是要送他水喝，他擺了下手，說不要。男家長沒吱聲，又動了動礦泉水瓶。男老師不好再推辭，接過礦泉水，說了聲謝謝，放到桌面上，繼續忙碌。男家長拉了孩子的手，就走開了。我始終沒看到他的臉，也沒聽到他說話，只看到他穿著黑色T恤的沉默的背影。
這個微小的事件持續的時間很短，卻讓我的內心大為震動。
家長們都在關注著自己的孩子，心裡全被這一件事佔滿。很少有人意識到這個已經站在這裡兩個多小時、汗流浹背、不停喊話、為大家服務著的老師有多辛苦。不是不覺得他辛苦，而是根本意識不到這件好像與自己無關的事。可能也有個別人會想到這事，但是，那又怎麼樣呢？他可能會想，那就是他的工作啊。誰不辛苦啊？大熱的天，我們在這站著等了半天，我們也很辛苦啊。於是，就不會在言行上有任何表示。
而男家長不僅善意地意識到這一點，並且用實際行動表示，他理解男老師的辛苦，也讓他知道他是理解並且感謝他的——雖然他並沒有說話。
儘管這只是一件簡單的小事，卻讓我看出人與人精神境界、行事風格的差異。平凡的事件中彰顯著偉大，散發出人性良善的光輝。
04
人群堵著，一點兒也不通風。我站了一會兒，感覺好悶好熱，簡直透不過氣，腿也站得痠麻。只好離開人群，找個樹蔭下休息。
潘老師發來消息，問我在哪裡，孩子有沒有考完。我說沒有，問她其他同學都考完了嗎？她說沒有，但已經出來不少了。然後，我看到她拿著手機走了過來。她跟我交談了一些考試的情況。
我朝出口那裡看了一眼，看到女兒的身影。潘老師跟我一同去接，並關切地詢問了女兒考的情況，還在專門設置的大紅色的考試背景牆那裡給女兒拍了照片，跟女兒合影留念。然後，她繼續去等待其他考生。
女兒要吃雪糕，我付款時，多拿了一瓶冷飲。我跟女兒說，潘老師整個上午都陪在這裡，很辛苦，讓她去把飲料送給老師，並跟她說聲謝謝。
我承認，如果不是男家長的那件事，我可能也會這樣做。但是，我在做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時，心中確實明確地想到了他的那個善意舉止。
我很高興，一個陌生人的善意在我（同為陌生人）這裡得以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