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父的老 | 劉亮程'

不完美媽媽 劉亮程 語文道 2019-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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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父的老 | 劉亮程

我很小的時候,奶奶就已經老了,我們一家養著奶奶的老,給她送終。奶奶去世後,輪到母親老了,但她不敢老,她要拉扯一堆未成年的孩子。現在我五十多歲,先父、後父都已經不在,剩下母親,她老成奶奶的樣子了,我們養她的老,也在隨著母親一起老。因為有她在,我不敢也沒有資格說自己老。老是長輩享有的,我年紀再大,也是兒子。真正到了前面光禿禿的沒了父母,我成了後一輩人的擋風牆,那時候,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老了。

但老終究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記得有一年,我陪母親回甘肅酒泉老家,在村裡看望一個叔叔,院門鎖著,家裡人下地幹活去了。等到大中午,看見兩個老人扛農具走來,遠看著一樣老,都白了頭,一臉皺紋。走近了,經介紹才知道,是叔叔和他的父親,一個六十多歲,一個八十多歲,活成一對老兄弟,還在一起幹農活。

我父親沒有和我一起活老。

我8歲時父親去世,感覺自己突然成了大人。13歲時,母親再嫁,我們有了後父,覺得自己又成了孩子。後父的父母走得早,他的前面光禿禿的,就他一個人,後面也光禿禿的,無兒無女。我們成了他的養兒女,他成了我們的養父。

我18歲時,有一天,後父把我和大哥叫在一起,鄭重地給我們交代一件事。後父說,我已經50歲的人了,你們兩個兒子,該操心給我備一個老房(棺材)了。這個事都是當兒子要做的。說後面的張家,兒子早幾年就給父親備好了老房。

備老房的事,在村裡很常見,到一戶人家院子,會常看見一口棺材擺在草棚下,沒上漆,木頭的色,知道是給家裡老人備的,或是家裡老人讓兒子給自己備的。棺材有時裝糧食、飼料,或盛放種子,頂板一蓋,老鼠進不去。

我們小時候玩捉迷藏,也會藏進老房裡,頭頂的板一蓋,就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外面的聲音瞬間遠了,待到聽不見一絲聲響時,恐懼便來了,趕緊頂開蓋板爬出來。

家裡的老人也會躺進去,試試寬窄長短,也會睡一覺醒來。

其實這些老人都不老,五六十歲,六七十歲的樣子,因為送走了前面的老人,自己跟著老上了。

老有老樣子,留鬍鬚,背手,吃飯坐上席,大聲說話。一般來說,男人五六十歲便可裝老了,那時候兒女也二三十歲,能在家裡挑大樑,乾重活。裝老的目的,一是在家裡在村裡塑造尊嚴,讓人敬;二是躲清閒,有些重活累活,動動嘴使喚兒女幹就可以了。

也是我18歲那年,後父開始裝老,突然腰也疼了,腿也困了,有時候抽菸嗆著,故意多咳嗽兩聲。去年秋天還能背動的一麻袋麥子,今年突然就不背了,讓我和大哥背。其實我們兩個的勁加起來,也沒他大。

我後父打定主意,要盤腿坐在炕上,享一個老人的福了。

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大哥外出開拖拉機,我外出上學,留在家裡的三弟四弟都沒成人,指望不上,後父只好忘掉自己已經50歲的年齡,重活累活都又親手幹了。

後父吩咐我們備的老房,也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有做。期間我們搬了三次家,第一次,從沙漠邊的太平渠村搬到天山半坡上的元興宮村,過了些年又搬到縣城邊的城郊村,後來又搬進縣城住了樓房。想想也幸虧沒給後父備老房,若備了,會一次次地帶著它搬家,但終究沒有一個安放它的地方。

後父活到84歲,走了。

距他給我和大哥交代備老房那年,已經過去34年。

後父去世時我在烏魯木齊,晚上12點,家人打來電話,說後父走了。我們趕緊驅車往回趕,那晚漫天大雪,路上少有車輪,天地之間,雪花飄滿。

回到沙灣已是半夜,後父的遺體被安置在殯儀館,他老人家躺在新買來的棺材裡,面容祥和,嘴角略帶微笑,像是笑著離開的。

聽母親說,半下午的時候,後父把自己的衣物全收拾起來,打了包,說要走了。

母親問,你走哪去,活糊塗了。

後父說要回家,馬車都來了,接他的人在路上喊呢。

後父在生產隊時趕過馬車。在臨終前的時光裡,他看見來接他的馬車,要把他接回到村裡。

可是,我們沒有讓一輛馬車把他接回村裡。我們把他葬在了縣城邊的公墓。

但我知道,他的魂,一定被那輛馬車接走,回到了故鄉。我們在縣城的殯儀館為他操持的這一場葬禮,已經跟他沒有關係。公墓裡那個寫有他名字和生卒日期的墓碑跟他沒有關係。在離縣城70公里的老沙灣太平渠村,他家荒寂多年的祖墳上,他幾十年前送走的老母親的墳墓旁,一定有了一串輕微的腳步聲,一個兒子回到了那裡。

2018年12月27日

本文刊2019年6月26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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