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傳言，人死後有幾天會回魂，這是死者與陽世的最後作別。這些死去的魂靈能看到人類，可是人卻看不到他們。
1
張家的二媳婦死了，是吃農藥死的，跟他家大媳婦死的時辰一樣。不過是去年到今年，中間隔了整整一年的時間。這是個不祥的時辰，很多人都說是那大媳婦拉走她的。
農村裡死了人總要請法師來做那麼幾日法，以送亡靈。
死者是張楚新的媳婦宋娟，平日裡挺老實溫和的一個人，也沒什麼心理疾病。就這麼好端端地吃農藥死了，而且跟她嫂子是在同一天死去的，還是同一個時辰。光是這一點就彷彿無端掀起的一陣陰風，吹得人心惶惶。
這兩年張楚新都在外頭做工，平日裡很少回來。乍然一聽聞自己的媳婦喝農藥去了，是唬了一大跳，簡直唬得魂消魄裂。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那個平日裡默默無聞膽小柔弱的媳婦竟然會有這個去喝農藥的膽子。
他跟別人一樣也覺得，自己的媳婦是被去年那個死的嫂子給拽去了。
他跟宋娟結婚四年，育有一個兩歲半的兒子。宋娟在村裡為人本分，也沒跟誰有過過節，定然不會想不開到去尋死。
她，一定是被嫂子給帶走了！
一想到這點，心裡的那陣陰風便吹得更甚，直覺脊背都涼了一片。
這天的道場做得有些晚，已經過了凌晨兩點才完。再過兩天，就是宋娟下葬的日子。一房親人都在期期艾艾的，泣哭不止，直到夜深也沒誰肯睡去。他想反正也有人在這裡守著，不如先去補個覺，明天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他拖著疲倦的身體入了房間，鞋子剛脫下，靠在兒子旁邊就睡著了。
午夜的風不住刮來，吹響他家的窗簾。屋外的後山有黑鴉不住啼鳴著，似乎是為了映襯這悲涼的景象。按照以往的習慣，他跟妻兒是睡在一個床上的，往往妻子睡在中間，他和兒子睡在兩邊。
半夜被外面的聲音吵醒，他揉了揉矇矓的睡眼，打著哈欠睜開了眼睛。正準備去掏手機看時辰時，忽而瞥見本來睡在自己身邊的兒子睡到了床的更裡面一點，幾乎要挨近那邊的牆壁了。而兩人中間隔的空格，足以睡下一個人來。
現在正值冬季，天寒風冷的，他怕被子蓋不住兒子，把他給凍感冒了，想去把他抱過來。剛伸出手去，卻見自己的兒子睜開了眼睛，他跟著縮回了手，吩咐，“兒子，你睡過來一點，小心感冒了！”
回答他的是他兒子稚嫩的聲音，“不行，會擠到媽媽的。”
什麼？他陡然驚醒，睡意登時減了大半，伸手摸了摸旁邊空出的一塊地方，並沒有摸到什麼。還以為是自己兒子年紀小，習慣了母親在身邊，而說的胡話，便欲伸手去抱他。沒想到手剛伸過去時，遭到了兒子的強烈反抗。小孩子雙手雙腳不住動彈著，掙扎著，“我說了媽媽睡在這裡，你看她都不高興了！”
他聽聞，趕忙放下了手中的小孩，又不由摸了摸面前空著的地方，再三確定沒異樣後，一顆心才落下來。
2
有不少人稱看見張家那個死去的二媳婦宋娟了。
尤其是晚上在屋裡守靈的，禁不住睏意眯了眼睛之際，總會感覺有個人影在屋裡走來走去。而眼睛一睜開時，那個人影就沒了。但是繼續睡著之後，那道影子卻又在滿堂燈火中飄來飄去的，熟門熟路地從這邊走到那邊。
有時候，還會搬動屋裡的凳子。
發現這個異常的是負責點蠟燭的劉嬸。起始，她也沒有在意，還以為是人為的。因為年紀大了，經不住熬夜的緣故，上半宿一過，下半宿便再也受不了了。眼見周圍的蠟燭一時半會也燒不完，索性搬了兩條凳子，一條拿來墊腳，一條靠著坐，蓋了個大棉襖，將就著開始眯了眼睛。
不消一會，便進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
但她自從上了些年紀後，睡眠質量一直很差，就算睡著了也很難睡死。一般只要周邊有風吹草動，便會立刻醒來。
在這淺淺的片刻睡眠裡，她做了個夢。夢到自己站在一個高高的屋頂上，腳下的地板卻在不住開裂，她整個人亦是跟著往下掉去。可是往下掉的卻只有自己的雙腿，而身子卻還停在半空，整個人彷彿被拉長了一般，懸在半空。
她感到頭皮一痛，似乎是被什麼扯住了頭髮，本來梳得一絲不亂的髮髻也被扯亂，還拂了好些在臉上。
而腳下卻越發失去了力道，直直往下跌去。
“啊！”她驚叫了一聲，猛然醒了過來。自己的雙腳已經落在了地面上，而那條原本用來架腳的凳子，卻被搬走了一尺來遠。起始她還以為是自己睡相不好，夢中用力給踢走的，但恍然察覺到頭頂不斷傳來的痛麻，還有一縷縷凌亂的髮絲飄拂在面頰上。
回憶到夢中的景象，又聯想起面前的情況，她一下子坐不住了，只感覺一顆心吊到了嗓子口。
一定是有誰在揪我的頭髮！
可是這大半夜的，周邊人也已睡去，他們也不會這麼無聊。莫非是……
宋娟的鬼魂回來了！
一想到這點，她駭得出了半身冷汗，只感覺整個人頃刻間被澆了一盆冰水般，清寒徹骨。一想到我平日裡跟這宋娟也沒什麼過節啊！頂多就是……
就是那次她的小孩生病來借錢，我怕她一時半會還不了，沒借給她而已。她該不會記著這仇，來向我討債了吧！而且，村裡面的其他人不也都沒借給她麼，平日裡又跟她無交集的。她就是悶葫蘆一個，整天關在家裡，誰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心中想歸想，但是因為害怕還是不由叫醒了幾個睡覺的人。有兩個還是宋娟的姐姐，她們打麻將打了兩天，好不容易得以睡下，忽然被叫醒，自然滿臉不悅。在聽到這劉嬸的話後，又各自沉默了一下，一臉凝重的樣子，說在睡夢中我也感覺有人在扯我的頭髮。
但是因為太困了，所以便沒有顧及。
這兩個姐姐心裡也是打著些見不得人的算盤。她們自小與宋娟便不相生，不止是她們，還有她們那個賭鬼爹。她爹因為沒生兒子，性情暴躁，賭了便愛喝酒，喝了酒便會發酒瘋，全家人都很怕他。可是他的酒瘋總要發出來的，年幼的宋娟便成了他發洩的對象。
輕則拳打腳踢，重則棍棒伺候。她兩個姐姐畏懼賭鬼老爹會遷怒自己，便在旁邊不住地添油加醋，讓他一次性發洩完。
後來，她長大了，她爹給她覓了個夫家。哦，不，是賣了個人家。真的就如同賣女兒般明碼標價地給送了出去。不過，她爹是一個沒有底線和原則的人，女兒賣出去後，自己在外面輸得窮了，也還是會隔三岔五去她那裡鬧上一鬧，要點生活費什麼的。
她該不會是記著小時候的事，來跟我們算賬的吧？
兩個姐姐一回憶到這些，也不由是嚇得寒毛倒豎，再也不敢閉眼睛。
3
明天宋娟就要出殯了。加之這兩天屋裡的異常狀況，很多人嚇得夜不成眠，恨不得將她的屍體立刻送出門去。
張楚新那兩歲多的小兒子不知道死為何物，總在不經意間叫出一聲媽媽，嚇壞了許多人。尤其是在這晚張楚新哄他上床睡覺後，許久都不見其有睡意，睜著清澈的眼睛望著他。
他輕輕地拍著他說：“寶兒啊，該睡覺了！”
“爸爸，你也睡吧！”他兒子口齒還有些不清，嘟著小嘴道，“媽媽都睡了，你還不睡？”
他一聽，心下不由生悲，神色是難掩的黯然，順口回了句，“你媽媽是長睡了，她不會再醒來了。”
“怎麼會呢？她以前也是這樣的呀！一直都睡在這個床上。”充滿童趣的聲音響在他的耳邊，“媽媽她就睡在你的旁邊啊！”
聽到這句話後，他心頭狠狠一跳，立馬縮手正襟危坐，朝旁邊看了兩眼，卻什麼都沒有。心下登時涼成了一片，只感覺毛髮皆悚，壯著膽子說：“你別亂說啊！你媽媽以後都不會睡在這裡了。”
“胡說，媽媽明明睡在你旁邊嘛！”他兒子急了，直蹬腳，還把被子蹬開了，“而且還在對我笑呢！”
他再也聽不進去，匆匆把兒子從床上抱起，轉身出了房門。送兒子去另外一個房間睡下時，他本來不欲睡覺的，卻不知為何頭腦昏沉，風一吹便沉沉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人在跟自己告別。
他看不清那個人的模樣，只知道她的聲音響在耳邊，尤為貼近，彷彿都能聞到她的氣息，有些熟悉。
那個人說話的聲音是輕靈的，夢幻的，又有著一股說不出的哀怨感，聞者心涼，“楚新，我明天就要走了！這是我待在家裡的最後一天。我本來不欲孤單上路，想把你們都帶走的。
“你以及孩子，還有我的姐姐，我的父親，以及這裡所有的人……他們都沒一個好人，沒有誰對得住我！可是兒子還年幼，我不忍心讓他跟我一起去陰冷的黃泉，我也不願意看他一個人活下來舉目無親的樣子……”
那個聲音說著說著，似乎開始遠去，“你要好好地照顧兒子！”
最後的聲音彷彿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中間隔了前生今世，“你爹對不住我，也對不住嫂子，我們就帶走了……”
他是被嚇醒的，最後的話語還響在耳邊，幽幽怨怨的，伴著無數陰間的風，呼嘯著往心裡灌來。他心下清楚這是自己的妻子在跟自己告別，一想到她剛才所說的話不禁流了一身冷汗。那種明顯的怨氣還飄在耳邊，她說要把他們全部帶到陰間去。
這樣的怨氣！
平日裡對她是冷落了一點，但始終不算太壞。只知道在娶她過來之前，在孃家一直是她爹的出氣筒。這股怨氣，怕是在她兒童時期便鬱積在了心裡的吧！
腦中霍然裂過一道閃電，回想起了她最後的那一句話，也來不及去揣摩裡面具體的含義。忽地翻身起床，鞋子都來不及穿便往自己父親的房裡奔了去。一過去，卻見他神思恍惚地坐在窗前，眼色複雜。
他看了半晌，也沒說什麼，默然退出了房間。
至於宋娟在夢中所說的那番話，他不敢去過問，更不敢去追查。自己父親少年風流，現在更是變本加厲，只怕嫂子跟宋娟的死都與他有些關係吧！但是，他畢竟是自己的親爹，他這個做兒子的又能拿他怎麼樣呢？就算有那個心，將他告上法庭，家醜外揚不說，好好一個家也勢必會鬧得四分五裂。
想到這裡，有些痛苦又有些無奈地扶了扶額頭，雙眼怔怔盯著屋中的棺木出神。
希望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這個家中是再也經不住打擊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父親會突然出事，卻半年過去依舊安然無恙，一段時間的沉鬱後又精神風發。至此，他也放了心，把兒子交給母親，便出門繼續去工作了。
尾聲
張楚新再一次回到家時，是接到了父親去世的噩耗。是吃農藥自殺的，算一下日子，離去年他媳婦死去時剛好一年，時辰分秒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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