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得到秋的消息，想起了故鄉，也想起了故鄉的那片月光。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是躺在奶奶的懷裡看著月亮的。那時候的月亮是什麼樣子已經記不得，只記得奶奶溫暖的懷抱和她噥噥的軟語，以及她講的有關月亮的一切。
我仰面朝天躺在奶奶懷裡，奶奶摟著我，輕言細語地叫我猜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明針，是啥？我怎麼也猜不出來，只覺得她講得很美。奶奶說，青石板是天，明針就是月亮和星星囉！奶奶又說，一個鍋裡兩個餅，一個熱一個冷是啥呢？我還是猜不出來，我的思維只侷限在鍋裡。鍋裡的餅怎麼會一個熱一個冷呢？不是一起烙的吧？又猜，一個是番麥面的一個是白麵的嗎？奶奶笑著說，瓜娃，鍋就是天，兩個餅就是太陽和月亮，太陽熱月亮冷嘛！我恍然大悟，怎麼連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呢！奶奶還教我一些兒歌，月亮月亮光光，照在我家門上，門上有狗哩，見人亂咬哩！又說，初三初四，月牙挑刺！月亮照在門上是事實，門前的確有狗在叫，可月牙咋就能挑刺呢？倒是奶奶胸前的護襟上常常彆著針，穿著長長的線，如果我的手上哪兒紮了刺，奶奶就用舌頭把我手上有刺的地方舔乾淨，然後用左手的兩根指頭緊緊地掐著，右手用針尖輕輕地撥弄著，撥出來一截，用指甲就拔出來了。刺有時扎得太深了，挑出來的時候會出血，奶奶就心疼地說，藏把我的狗狗娃疼壞了！一邊說一邊掐點牆土沫貼在出血處，輕輕地吹著，還唸叨著，貼上土土，今天痾個疤疤，明天離了痂痂，後天好得光光！奶奶還說，月亮是九天仙女梳頭照的鏡子。我問九天仙女是誰？奶奶說，九天仙女是住在天上的仙女，好看得很，烏黑的頭髮一直垂到衣裳邊，會駕雲。很小的時候，月亮在我的腦海裡就成了針、鏡、餅之類的東西，能挑刺，能吃，梳頭的時候還能照鏡子。
一
得到秋的消息，想起了故鄉，也想起了故鄉的那片月光。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是躺在奶奶的懷裡看著月亮的。那時候的月亮是什麼樣子已經記不得，只記得奶奶溫暖的懷抱和她噥噥的軟語，以及她講的有關月亮的一切。
我仰面朝天躺在奶奶懷裡，奶奶摟著我，輕言細語地叫我猜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明針，是啥？我怎麼也猜不出來，只覺得她講得很美。奶奶說，青石板是天，明針就是月亮和星星囉！奶奶又說，一個鍋裡兩個餅，一個熱一個冷是啥呢？我還是猜不出來，我的思維只侷限在鍋裡。鍋裡的餅怎麼會一個熱一個冷呢？不是一起烙的吧？又猜，一個是番麥面的一個是白麵的嗎？奶奶笑著說，瓜娃，鍋就是天，兩個餅就是太陽和月亮，太陽熱月亮冷嘛！我恍然大悟，怎麼連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呢！奶奶還教我一些兒歌，月亮月亮光光，照在我家門上，門上有狗哩，見人亂咬哩！又說，初三初四，月牙挑刺！月亮照在門上是事實，門前的確有狗在叫，可月牙咋就能挑刺呢？倒是奶奶胸前的護襟上常常彆著針，穿著長長的線，如果我的手上哪兒紮了刺，奶奶就用舌頭把我手上有刺的地方舔乾淨，然後用左手的兩根指頭緊緊地掐著，右手用針尖輕輕地撥弄著，撥出來一截，用指甲就拔出來了。刺有時扎得太深了，挑出來的時候會出血，奶奶就心疼地說，藏把我的狗狗娃疼壞了！一邊說一邊掐點牆土沫貼在出血處，輕輕地吹著，還唸叨著，貼上土土，今天痾個疤疤，明天離了痂痂，後天好得光光！奶奶還說，月亮是九天仙女梳頭照的鏡子。我問九天仙女是誰？奶奶說，九天仙女是住在天上的仙女，好看得很，烏黑的頭髮一直垂到衣裳邊，會駕雲。很小的時候，月亮在我的腦海裡就成了針、鏡、餅之類的東西，能挑刺，能吃，梳頭的時候還能照鏡子。
稍大一些，我就和奶奶並排坐在院子裡的臺階上看天空，看月亮。夜幕降臨的時候，臺階還隱隱留著太陽晒過的餘溫，坐在上面屁股暖烘烘的，特別地舒服。風涼嗖嗖地吹在臉上，吹得樹葉沙沙沙地響，蛐蛐嗞嗞嗞地叫著，周圍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月亮快要出來的時候，青藍色的天空彷彿被誰打開了一扇天窗，投下的光齊刷刷地照在對面的山坡上，形成兩個不同的地域，上半邊亮堂堂的，下半邊黑漆漆的。接著，亮的地方逐漸擴大，像波浪一樣慢慢地向山下移動，漫過莊稼地，漫過河壩，漫過樹梢，再漫上了我家的臺階，照亮了我家的院子房子。這時候，月亮就從我家屋後的山坳樑子上冉冉地升起來了。月亮升起的時候，灑下的清輝驚醒了安睡中的村莊，驚擾了鳥的好夢，一切都似乎從沉寂中甦醒過來了。小孩哇哇哇的哭聲，女人哦哦哦的哄孩子聲，狗汪汪汪的吠聲，孫家瘋婆娘嘖嘖嘖的叫狗聲，鳥喳喳喳的叫聲，青蛙呱呱呱的叫聲，還有鍋碗瓢盆叮鈴哐當的響聲。這些聲音全都浸浮在明亮溫馨的月光裡，此起彼伏，悅耳而不凌亂，親切而又和諧。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把天空圍成一個巨大的笸籮，月亮在笸蘿裡愜意地行走，很有安全感。它快活地在雲裡鑽出鑽進，像個調皮的孩子，沒雲的地方，它就毫不顧忌地揮灑雪白清寒的光輝，山川、田野、河流、樹木全都披上一件月白色的紗衣，影影綽綽，溫柔而又神祕。半明半陰的樹木叢裡飄飛著一群一群的螢火蟲，發出藍瑩瑩的光，明明滅滅，飛著飛著，就飛上了天空，和星光交相輝映，分不清那些是星星，那些是螢火蟲。
一
得到秋的消息，想起了故鄉，也想起了故鄉的那片月光。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是躺在奶奶的懷裡看著月亮的。那時候的月亮是什麼樣子已經記不得，只記得奶奶溫暖的懷抱和她噥噥的軟語，以及她講的有關月亮的一切。
我仰面朝天躺在奶奶懷裡，奶奶摟著我，輕言細語地叫我猜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明針，是啥？我怎麼也猜不出來，只覺得她講得很美。奶奶說，青石板是天，明針就是月亮和星星囉！奶奶又說，一個鍋裡兩個餅，一個熱一個冷是啥呢？我還是猜不出來，我的思維只侷限在鍋裡。鍋裡的餅怎麼會一個熱一個冷呢？不是一起烙的吧？又猜，一個是番麥面的一個是白麵的嗎？奶奶笑著說，瓜娃，鍋就是天，兩個餅就是太陽和月亮，太陽熱月亮冷嘛！我恍然大悟，怎麼連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呢！奶奶還教我一些兒歌，月亮月亮光光，照在我家門上，門上有狗哩，見人亂咬哩！又說，初三初四，月牙挑刺！月亮照在門上是事實，門前的確有狗在叫，可月牙咋就能挑刺呢？倒是奶奶胸前的護襟上常常彆著針，穿著長長的線，如果我的手上哪兒紮了刺，奶奶就用舌頭把我手上有刺的地方舔乾淨，然後用左手的兩根指頭緊緊地掐著，右手用針尖輕輕地撥弄著，撥出來一截，用指甲就拔出來了。刺有時扎得太深了，挑出來的時候會出血，奶奶就心疼地說，藏把我的狗狗娃疼壞了！一邊說一邊掐點牆土沫貼在出血處，輕輕地吹著，還唸叨著，貼上土土，今天痾個疤疤，明天離了痂痂，後天好得光光！奶奶還說，月亮是九天仙女梳頭照的鏡子。我問九天仙女是誰？奶奶說，九天仙女是住在天上的仙女，好看得很，烏黑的頭髮一直垂到衣裳邊，會駕雲。很小的時候，月亮在我的腦海裡就成了針、鏡、餅之類的東西，能挑刺，能吃，梳頭的時候還能照鏡子。
稍大一些，我就和奶奶並排坐在院子裡的臺階上看天空，看月亮。夜幕降臨的時候，臺階還隱隱留著太陽晒過的餘溫，坐在上面屁股暖烘烘的，特別地舒服。風涼嗖嗖地吹在臉上，吹得樹葉沙沙沙地響，蛐蛐嗞嗞嗞地叫著，周圍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月亮快要出來的時候，青藍色的天空彷彿被誰打開了一扇天窗，投下的光齊刷刷地照在對面的山坡上，形成兩個不同的地域，上半邊亮堂堂的，下半邊黑漆漆的。接著，亮的地方逐漸擴大，像波浪一樣慢慢地向山下移動，漫過莊稼地，漫過河壩，漫過樹梢，再漫上了我家的臺階，照亮了我家的院子房子。這時候，月亮就從我家屋後的山坳樑子上冉冉地升起來了。月亮升起的時候，灑下的清輝驚醒了安睡中的村莊，驚擾了鳥的好夢，一切都似乎從沉寂中甦醒過來了。小孩哇哇哇的哭聲，女人哦哦哦的哄孩子聲，狗汪汪汪的吠聲，孫家瘋婆娘嘖嘖嘖的叫狗聲，鳥喳喳喳的叫聲，青蛙呱呱呱的叫聲，還有鍋碗瓢盆叮鈴哐當的響聲。這些聲音全都浸浮在明亮溫馨的月光裡，此起彼伏，悅耳而不凌亂，親切而又和諧。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把天空圍成一個巨大的笸籮，月亮在笸蘿裡愜意地行走，很有安全感。它快活地在雲裡鑽出鑽進，像個調皮的孩子，沒雲的地方，它就毫不顧忌地揮灑雪白清寒的光輝，山川、田野、河流、樹木全都披上一件月白色的紗衣，影影綽綽，溫柔而又神祕。半明半陰的樹木叢裡飄飛著一群一群的螢火蟲，發出藍瑩瑩的光，明明滅滅，飛著飛著，就飛上了天空，和星光交相輝映，分不清那些是星星，那些是螢火蟲。
二
有月亮的夜晚，天空總是響徹著幾種鳥兒清脆的叫聲，最好聽的就是“文書噹噹”的叫聲了。文書噹噹是家鄉的人們根據它叫聲的諧音給它起的名字，這種鳥叫聲婉轉悠揚，略帶憂傷，它的聲音很大，富有磁性，而且音域分佈很廣，不管走到哪兒，都感覺它就在人的頭頂啼叫。文書噹噹最適合在有月亮的夜晚啼叫，它的聲音震得山谷嗡嗡作響，山中傳來遙遠悠長的迴音，山谷顯得更加地幽寂空曠。月亮像個銀器，反覆地被鳥聲敲打，有時打成一個圓盤，有時打成一把鐮刀，有時打成半個餅子。聽奶奶說，這種鳥叫的時候嘴會流出血來，它是唐僧變的。唐僧去西天取的經書被我家門前的那條河水浸溼後，他就放在太陽底下晒，經書還沒晒乾，晚上，他就被狼吃掉了，靈魂就變成了鳥，但他還惦記著經書，就叫著“文書噹噹，經書泡脹！”月夜還有一種鳥叫“水白楊”，這種鳥叫著“水白楊，李桂楊，有錢莫要拌後孃，拌下後孃遭難場。”它的叫聲悽歷，還有一個悽美的傳說。據說從前有一個男人死了女人，留下一個孩子，男人又找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又生下一個孩子。男人長年出門做生意，女人看家。這個女人心腸狠毒，她看先房留下的孩子不順眼，總想除掉他。一天，她拿出兩包麻子，給兩個孩子每人一包，吩咐他們去後山種麻，誰種的麻先出來誰就先回家。兄弟二人一邊往後山走，一邊吃麻子，吃著吃著又換了吃，弟弟說，哥哥，你的麻子比我的香，我倆能不能換了？哥哥說行。他們二人將換了的麻子種到地裡，過了幾天，哥哥種的麻出來了，弟弟種的沒出來，哥哥就先回家了，弟弟一個人在地裡守著。弟弟種的麻一直沒出來，他就一直守著，後來就被狼吃了，死後靈魂化做鳥。原來，他們的母親將大兒子的麻子炒熟了，想害死大兒子，不料卻害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一
得到秋的消息，想起了故鄉，也想起了故鄉的那片月光。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是躺在奶奶的懷裡看著月亮的。那時候的月亮是什麼樣子已經記不得，只記得奶奶溫暖的懷抱和她噥噥的軟語，以及她講的有關月亮的一切。
我仰面朝天躺在奶奶懷裡，奶奶摟著我，輕言細語地叫我猜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明針，是啥？我怎麼也猜不出來，只覺得她講得很美。奶奶說，青石板是天，明針就是月亮和星星囉！奶奶又說，一個鍋裡兩個餅，一個熱一個冷是啥呢？我還是猜不出來，我的思維只侷限在鍋裡。鍋裡的餅怎麼會一個熱一個冷呢？不是一起烙的吧？又猜，一個是番麥面的一個是白麵的嗎？奶奶笑著說，瓜娃，鍋就是天，兩個餅就是太陽和月亮，太陽熱月亮冷嘛！我恍然大悟，怎麼連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呢！奶奶還教我一些兒歌，月亮月亮光光，照在我家門上，門上有狗哩，見人亂咬哩！又說，初三初四，月牙挑刺！月亮照在門上是事實，門前的確有狗在叫，可月牙咋就能挑刺呢？倒是奶奶胸前的護襟上常常彆著針，穿著長長的線，如果我的手上哪兒紮了刺，奶奶就用舌頭把我手上有刺的地方舔乾淨，然後用左手的兩根指頭緊緊地掐著，右手用針尖輕輕地撥弄著，撥出來一截，用指甲就拔出來了。刺有時扎得太深了，挑出來的時候會出血，奶奶就心疼地說，藏把我的狗狗娃疼壞了！一邊說一邊掐點牆土沫貼在出血處，輕輕地吹著，還唸叨著，貼上土土，今天痾個疤疤，明天離了痂痂，後天好得光光！奶奶還說，月亮是九天仙女梳頭照的鏡子。我問九天仙女是誰？奶奶說，九天仙女是住在天上的仙女，好看得很，烏黑的頭髮一直垂到衣裳邊，會駕雲。很小的時候，月亮在我的腦海裡就成了針、鏡、餅之類的東西，能挑刺，能吃，梳頭的時候還能照鏡子。
稍大一些，我就和奶奶並排坐在院子裡的臺階上看天空，看月亮。夜幕降臨的時候，臺階還隱隱留著太陽晒過的餘溫，坐在上面屁股暖烘烘的，特別地舒服。風涼嗖嗖地吹在臉上，吹得樹葉沙沙沙地響，蛐蛐嗞嗞嗞地叫著，周圍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月亮快要出來的時候，青藍色的天空彷彿被誰打開了一扇天窗，投下的光齊刷刷地照在對面的山坡上，形成兩個不同的地域，上半邊亮堂堂的，下半邊黑漆漆的。接著，亮的地方逐漸擴大，像波浪一樣慢慢地向山下移動，漫過莊稼地，漫過河壩，漫過樹梢，再漫上了我家的臺階，照亮了我家的院子房子。這時候，月亮就從我家屋後的山坳樑子上冉冉地升起來了。月亮升起的時候，灑下的清輝驚醒了安睡中的村莊，驚擾了鳥的好夢，一切都似乎從沉寂中甦醒過來了。小孩哇哇哇的哭聲，女人哦哦哦的哄孩子聲，狗汪汪汪的吠聲，孫家瘋婆娘嘖嘖嘖的叫狗聲，鳥喳喳喳的叫聲，青蛙呱呱呱的叫聲，還有鍋碗瓢盆叮鈴哐當的響聲。這些聲音全都浸浮在明亮溫馨的月光裡，此起彼伏，悅耳而不凌亂，親切而又和諧。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把天空圍成一個巨大的笸籮，月亮在笸蘿裡愜意地行走，很有安全感。它快活地在雲裡鑽出鑽進，像個調皮的孩子，沒雲的地方，它就毫不顧忌地揮灑雪白清寒的光輝，山川、田野、河流、樹木全都披上一件月白色的紗衣，影影綽綽，溫柔而又神祕。半明半陰的樹木叢裡飄飛著一群一群的螢火蟲，發出藍瑩瑩的光，明明滅滅，飛著飛著，就飛上了天空，和星光交相輝映，分不清那些是星星，那些是螢火蟲。
二
有月亮的夜晚，天空總是響徹著幾種鳥兒清脆的叫聲，最好聽的就是“文書噹噹”的叫聲了。文書噹噹是家鄉的人們根據它叫聲的諧音給它起的名字，這種鳥叫聲婉轉悠揚，略帶憂傷，它的聲音很大，富有磁性，而且音域分佈很廣，不管走到哪兒，都感覺它就在人的頭頂啼叫。文書噹噹最適合在有月亮的夜晚啼叫，它的聲音震得山谷嗡嗡作響，山中傳來遙遠悠長的迴音，山谷顯得更加地幽寂空曠。月亮像個銀器，反覆地被鳥聲敲打，有時打成一個圓盤，有時打成一把鐮刀，有時打成半個餅子。聽奶奶說，這種鳥叫的時候嘴會流出血來，它是唐僧變的。唐僧去西天取的經書被我家門前的那條河水浸溼後，他就放在太陽底下晒，經書還沒晒乾，晚上，他就被狼吃掉了，靈魂就變成了鳥，但他還惦記著經書，就叫著“文書噹噹，經書泡脹！”月夜還有一種鳥叫“水白楊”，這種鳥叫著“水白楊，李桂楊，有錢莫要拌後孃，拌下後孃遭難場。”它的叫聲悽歷，還有一個悽美的傳說。據說從前有一個男人死了女人，留下一個孩子，男人又找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又生下一個孩子。男人長年出門做生意，女人看家。這個女人心腸狠毒，她看先房留下的孩子不順眼，總想除掉他。一天，她拿出兩包麻子，給兩個孩子每人一包，吩咐他們去後山種麻，誰種的麻先出來誰就先回家。兄弟二人一邊往後山走，一邊吃麻子，吃著吃著又換了吃，弟弟說，哥哥，你的麻子比我的香，我倆能不能換了？哥哥說行。他們二人將換了的麻子種到地裡，過了幾天，哥哥種的麻出來了，弟弟種的沒出來，哥哥就先回家了，弟弟一個人在地裡守著。弟弟種的麻一直沒出來，他就一直守著，後來就被狼吃了，死後靈魂化做鳥。原來，他們的母親將大兒子的麻子炒熟了，想害死大兒子，不料卻害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些故事給美麗祥和的月夜蒙上了一層悲哀悽涼的色彩，使我對月夜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晚上，一個人不敢出去。幸好，奶奶說，我們這個地方沒有狼，西河才有狼，不信，你問你媽，你媽就是西河人。母親也說過，她小的時候，吃了玉米芯磨的面拉不下大便，就長時間地蹲著，柵欄外面有一隻狼死死地盯著她，眼睛發出綠瑩瑩的光，幸虧有柵欄，不然，她早就叫狼吃了。
坐在月光下聽古今，聽有關月亮的故事，那種美妙的情景至今依然記憶猶新，這恐怕是早先孩子們最享受的一種樂趣了。關於月亮的傳說很多。在有限的空間裡，尤其在山村，月亮顯得更大更圓，而且很明亮，能在月光下看書。月亮裡有一些陰影，奶奶說，它是一棵松樹，樹的下面有一個猴子，它卡在樹身裡。原來，這個猴子觸犯了天條，天上叫它去月亮裡砍樹，樹砍倒它就無罪了。每天，它掄著一把大斧子在那兒砍呀砍，天黑的時候，它只能將樹砍掉一道口子，第二天，這道口子又癒合了，天天如此。猴子想了一個辦法，白天砍出一道口子來，晚上他索性睡在口子上，第二天早上醒來，它就長在樹上了。這個猴子就是孫猴子，也就是孫悟空。後來知道另一種傳說是吳剛砍桂，月亮裡還有嫦娥和小白兔。
一
得到秋的消息，想起了故鄉，也想起了故鄉的那片月光。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是躺在奶奶的懷裡看著月亮的。那時候的月亮是什麼樣子已經記不得，只記得奶奶溫暖的懷抱和她噥噥的軟語，以及她講的有關月亮的一切。
我仰面朝天躺在奶奶懷裡，奶奶摟著我，輕言細語地叫我猜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明針，是啥？我怎麼也猜不出來，只覺得她講得很美。奶奶說，青石板是天，明針就是月亮和星星囉！奶奶又說，一個鍋裡兩個餅，一個熱一個冷是啥呢？我還是猜不出來，我的思維只侷限在鍋裡。鍋裡的餅怎麼會一個熱一個冷呢？不是一起烙的吧？又猜，一個是番麥面的一個是白麵的嗎？奶奶笑著說，瓜娃，鍋就是天，兩個餅就是太陽和月亮，太陽熱月亮冷嘛！我恍然大悟，怎麼連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呢！奶奶還教我一些兒歌，月亮月亮光光，照在我家門上，門上有狗哩，見人亂咬哩！又說，初三初四，月牙挑刺！月亮照在門上是事實，門前的確有狗在叫，可月牙咋就能挑刺呢？倒是奶奶胸前的護襟上常常彆著針，穿著長長的線，如果我的手上哪兒紮了刺，奶奶就用舌頭把我手上有刺的地方舔乾淨，然後用左手的兩根指頭緊緊地掐著，右手用針尖輕輕地撥弄著，撥出來一截，用指甲就拔出來了。刺有時扎得太深了，挑出來的時候會出血，奶奶就心疼地說，藏把我的狗狗娃疼壞了！一邊說一邊掐點牆土沫貼在出血處，輕輕地吹著，還唸叨著，貼上土土，今天痾個疤疤，明天離了痂痂，後天好得光光！奶奶還說，月亮是九天仙女梳頭照的鏡子。我問九天仙女是誰？奶奶說，九天仙女是住在天上的仙女，好看得很，烏黑的頭髮一直垂到衣裳邊，會駕雲。很小的時候，月亮在我的腦海裡就成了針、鏡、餅之類的東西，能挑刺，能吃，梳頭的時候還能照鏡子。
稍大一些，我就和奶奶並排坐在院子裡的臺階上看天空，看月亮。夜幕降臨的時候，臺階還隱隱留著太陽晒過的餘溫，坐在上面屁股暖烘烘的，特別地舒服。風涼嗖嗖地吹在臉上，吹得樹葉沙沙沙地響，蛐蛐嗞嗞嗞地叫著，周圍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月亮快要出來的時候，青藍色的天空彷彿被誰打開了一扇天窗，投下的光齊刷刷地照在對面的山坡上，形成兩個不同的地域，上半邊亮堂堂的，下半邊黑漆漆的。接著，亮的地方逐漸擴大，像波浪一樣慢慢地向山下移動，漫過莊稼地，漫過河壩，漫過樹梢，再漫上了我家的臺階，照亮了我家的院子房子。這時候，月亮就從我家屋後的山坳樑子上冉冉地升起來了。月亮升起的時候，灑下的清輝驚醒了安睡中的村莊，驚擾了鳥的好夢，一切都似乎從沉寂中甦醒過來了。小孩哇哇哇的哭聲，女人哦哦哦的哄孩子聲，狗汪汪汪的吠聲，孫家瘋婆娘嘖嘖嘖的叫狗聲，鳥喳喳喳的叫聲，青蛙呱呱呱的叫聲，還有鍋碗瓢盆叮鈴哐當的響聲。這些聲音全都浸浮在明亮溫馨的月光裡，此起彼伏，悅耳而不凌亂，親切而又和諧。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把天空圍成一個巨大的笸籮，月亮在笸蘿裡愜意地行走，很有安全感。它快活地在雲裡鑽出鑽進，像個調皮的孩子，沒雲的地方，它就毫不顧忌地揮灑雪白清寒的光輝，山川、田野、河流、樹木全都披上一件月白色的紗衣，影影綽綽，溫柔而又神祕。半明半陰的樹木叢裡飄飛著一群一群的螢火蟲，發出藍瑩瑩的光，明明滅滅，飛著飛著，就飛上了天空，和星光交相輝映，分不清那些是星星，那些是螢火蟲。
二
有月亮的夜晚，天空總是響徹著幾種鳥兒清脆的叫聲，最好聽的就是“文書噹噹”的叫聲了。文書噹噹是家鄉的人們根據它叫聲的諧音給它起的名字，這種鳥叫聲婉轉悠揚，略帶憂傷，它的聲音很大，富有磁性，而且音域分佈很廣，不管走到哪兒，都感覺它就在人的頭頂啼叫。文書噹噹最適合在有月亮的夜晚啼叫，它的聲音震得山谷嗡嗡作響，山中傳來遙遠悠長的迴音，山谷顯得更加地幽寂空曠。月亮像個銀器，反覆地被鳥聲敲打，有時打成一個圓盤，有時打成一把鐮刀，有時打成半個餅子。聽奶奶說，這種鳥叫的時候嘴會流出血來，它是唐僧變的。唐僧去西天取的經書被我家門前的那條河水浸溼後，他就放在太陽底下晒，經書還沒晒乾，晚上，他就被狼吃掉了，靈魂就變成了鳥，但他還惦記著經書，就叫著“文書噹噹，經書泡脹！”月夜還有一種鳥叫“水白楊”，這種鳥叫著“水白楊，李桂楊，有錢莫要拌後孃，拌下後孃遭難場。”它的叫聲悽歷，還有一個悽美的傳說。據說從前有一個男人死了女人，留下一個孩子，男人又找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又生下一個孩子。男人長年出門做生意，女人看家。這個女人心腸狠毒，她看先房留下的孩子不順眼，總想除掉他。一天，她拿出兩包麻子，給兩個孩子每人一包，吩咐他們去後山種麻，誰種的麻先出來誰就先回家。兄弟二人一邊往後山走，一邊吃麻子，吃著吃著又換了吃，弟弟說，哥哥，你的麻子比我的香，我倆能不能換了？哥哥說行。他們二人將換了的麻子種到地裡，過了幾天，哥哥種的麻出來了，弟弟種的沒出來，哥哥就先回家了，弟弟一個人在地裡守著。弟弟種的麻一直沒出來，他就一直守著，後來就被狼吃了，死後靈魂化做鳥。原來，他們的母親將大兒子的麻子炒熟了，想害死大兒子，不料卻害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些故事給美麗祥和的月夜蒙上了一層悲哀悽涼的色彩，使我對月夜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晚上，一個人不敢出去。幸好，奶奶說，我們這個地方沒有狼，西河才有狼，不信，你問你媽，你媽就是西河人。母親也說過，她小的時候，吃了玉米芯磨的面拉不下大便，就長時間地蹲著，柵欄外面有一隻狼死死地盯著她，眼睛發出綠瑩瑩的光，幸虧有柵欄，不然，她早就叫狼吃了。
坐在月光下聽古今，聽有關月亮的故事，那種美妙的情景至今依然記憶猶新，這恐怕是早先孩子們最享受的一種樂趣了。關於月亮的傳說很多。在有限的空間裡，尤其在山村，月亮顯得更大更圓，而且很明亮，能在月光下看書。月亮裡有一些陰影，奶奶說，它是一棵松樹，樹的下面有一個猴子，它卡在樹身裡。原來，這個猴子觸犯了天條，天上叫它去月亮裡砍樹，樹砍倒它就無罪了。每天，它掄著一把大斧子在那兒砍呀砍，天黑的時候，它只能將樹砍掉一道口子，第二天，這道口子又癒合了，天天如此。猴子想了一個辦法，白天砍出一道口子來，晚上他索性睡在口子上，第二天早上醒來，它就長在樹上了。這個猴子就是孫猴子，也就是孫悟空。後來知道另一種傳說是吳剛砍桂，月亮裡還有嫦娥和小白兔。
三
年紀大一點，大人的懷抱已經束縛不了一顆信馬由疆的心，彷彿月亮爬出那個山坳，在天空中肆意馳騁。在每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跟著村裡一些孩子在隊裡的打麥場上玩，捉迷藏、溜滑滑、踩碌軸，在麥草垛子行裡你追我趕，叫喊聲震天動地。剛碾過麥子的場光滑潔淨，叫人總想睡在上面打幾個滾。爬上一座草垛，唰地一聲溜下來，頂一頭麥草，那個爽啊！簡直就像坐飛機。吊在場邊的核挑樹的倒枝上盪鞦韆，或者用馬蓮麥杆編織成螞蚱籠，捉蟋蟀，捉螢火蟲。我們村子周圍的一些好地全是王莊人的，地邊有許多核桃樹，聽大人們常說，那幾年農業學大寨，辛辛苦苦修的地全成了他媽的王莊人的。於是，一種報復之心由然而生，我們摘核桃一般都不摘自家的，去摘王莊人的。摘下一大堆，剜了分著吃，分不均，就罵仗打架，罵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祖宗三代，親孃老子都會被貼賠上，遭受汙言穢語的攻擊。從核桃一點點瓤開始，剜到七月十五小鬼給核桃添上油，再剜到離殼，手染的烏黑烏黑的，像烏鴉的爪子。我們村就十幾戶人家，而我們鞏家就佔了大半個莊，剩下的王家白家三戶全是搬家子。記得鄰居白家在屋後挖了一塊地，栽了一片辣椒苗，剛換過苗。一天，聽爺爺和奶奶說，那塊地是我們鞏家的，被白家佔去了，我聽了便記在心上。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偷偷地溜進地，一口氣把那片辣椒苗拔的乾乾淨淨。第二天，那家人憑著腳印找上門來，我沒有承認，人家走後，奶奶問我，這事是不是你乾的？我說是，奶奶氣的唉喲皇天，痛心疾首地說，小媽，你咋拔人家的辣苗子？我理直氣壯地說，你不是說那塊地是我鞏家的嗎？我願意！奶奶說，那地閒著，他家愛種就叫種去吧，以後可別再幹這樣缺德的事了。以後，奶奶他們就不敢在我面前提東家長西家短的事了，說話的時候含含糊糊，如果問，他們就嚴歷地說，娃娃家，大人說話不要摻言倒水！
一
得到秋的消息，想起了故鄉，也想起了故鄉的那片月光。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是躺在奶奶的懷裡看著月亮的。那時候的月亮是什麼樣子已經記不得，只記得奶奶溫暖的懷抱和她噥噥的軟語，以及她講的有關月亮的一切。
我仰面朝天躺在奶奶懷裡，奶奶摟著我，輕言細語地叫我猜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明針，是啥？我怎麼也猜不出來，只覺得她講得很美。奶奶說，青石板是天，明針就是月亮和星星囉！奶奶又說，一個鍋裡兩個餅，一個熱一個冷是啥呢？我還是猜不出來，我的思維只侷限在鍋裡。鍋裡的餅怎麼會一個熱一個冷呢？不是一起烙的吧？又猜，一個是番麥面的一個是白麵的嗎？奶奶笑著說，瓜娃，鍋就是天，兩個餅就是太陽和月亮，太陽熱月亮冷嘛！我恍然大悟，怎麼連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呢！奶奶還教我一些兒歌，月亮月亮光光，照在我家門上，門上有狗哩，見人亂咬哩！又說，初三初四，月牙挑刺！月亮照在門上是事實，門前的確有狗在叫，可月牙咋就能挑刺呢？倒是奶奶胸前的護襟上常常彆著針，穿著長長的線，如果我的手上哪兒紮了刺，奶奶就用舌頭把我手上有刺的地方舔乾淨，然後用左手的兩根指頭緊緊地掐著，右手用針尖輕輕地撥弄著，撥出來一截，用指甲就拔出來了。刺有時扎得太深了，挑出來的時候會出血，奶奶就心疼地說，藏把我的狗狗娃疼壞了！一邊說一邊掐點牆土沫貼在出血處，輕輕地吹著，還唸叨著，貼上土土，今天痾個疤疤，明天離了痂痂，後天好得光光！奶奶還說，月亮是九天仙女梳頭照的鏡子。我問九天仙女是誰？奶奶說，九天仙女是住在天上的仙女，好看得很，烏黑的頭髮一直垂到衣裳邊，會駕雲。很小的時候，月亮在我的腦海裡就成了針、鏡、餅之類的東西，能挑刺，能吃，梳頭的時候還能照鏡子。
稍大一些，我就和奶奶並排坐在院子裡的臺階上看天空，看月亮。夜幕降臨的時候，臺階還隱隱留著太陽晒過的餘溫，坐在上面屁股暖烘烘的，特別地舒服。風涼嗖嗖地吹在臉上，吹得樹葉沙沙沙地響，蛐蛐嗞嗞嗞地叫著，周圍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月亮快要出來的時候，青藍色的天空彷彿被誰打開了一扇天窗，投下的光齊刷刷地照在對面的山坡上，形成兩個不同的地域，上半邊亮堂堂的，下半邊黑漆漆的。接著，亮的地方逐漸擴大，像波浪一樣慢慢地向山下移動，漫過莊稼地，漫過河壩，漫過樹梢，再漫上了我家的臺階，照亮了我家的院子房子。這時候，月亮就從我家屋後的山坳樑子上冉冉地升起來了。月亮升起的時候，灑下的清輝驚醒了安睡中的村莊，驚擾了鳥的好夢，一切都似乎從沉寂中甦醒過來了。小孩哇哇哇的哭聲，女人哦哦哦的哄孩子聲，狗汪汪汪的吠聲，孫家瘋婆娘嘖嘖嘖的叫狗聲，鳥喳喳喳的叫聲，青蛙呱呱呱的叫聲，還有鍋碗瓢盆叮鈴哐當的響聲。這些聲音全都浸浮在明亮溫馨的月光裡，此起彼伏，悅耳而不凌亂，親切而又和諧。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把天空圍成一個巨大的笸籮，月亮在笸蘿裡愜意地行走，很有安全感。它快活地在雲裡鑽出鑽進，像個調皮的孩子，沒雲的地方，它就毫不顧忌地揮灑雪白清寒的光輝，山川、田野、河流、樹木全都披上一件月白色的紗衣，影影綽綽，溫柔而又神祕。半明半陰的樹木叢裡飄飛著一群一群的螢火蟲，發出藍瑩瑩的光，明明滅滅，飛著飛著，就飛上了天空，和星光交相輝映，分不清那些是星星，那些是螢火蟲。
二
有月亮的夜晚，天空總是響徹著幾種鳥兒清脆的叫聲，最好聽的就是“文書噹噹”的叫聲了。文書噹噹是家鄉的人們根據它叫聲的諧音給它起的名字，這種鳥叫聲婉轉悠揚，略帶憂傷，它的聲音很大，富有磁性，而且音域分佈很廣，不管走到哪兒，都感覺它就在人的頭頂啼叫。文書噹噹最適合在有月亮的夜晚啼叫，它的聲音震得山谷嗡嗡作響，山中傳來遙遠悠長的迴音，山谷顯得更加地幽寂空曠。月亮像個銀器，反覆地被鳥聲敲打，有時打成一個圓盤，有時打成一把鐮刀，有時打成半個餅子。聽奶奶說，這種鳥叫的時候嘴會流出血來，它是唐僧變的。唐僧去西天取的經書被我家門前的那條河水浸溼後，他就放在太陽底下晒，經書還沒晒乾，晚上，他就被狼吃掉了，靈魂就變成了鳥，但他還惦記著經書，就叫著“文書噹噹，經書泡脹！”月夜還有一種鳥叫“水白楊”，這種鳥叫著“水白楊，李桂楊，有錢莫要拌後孃，拌下後孃遭難場。”它的叫聲悽歷，還有一個悽美的傳說。據說從前有一個男人死了女人，留下一個孩子，男人又找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又生下一個孩子。男人長年出門做生意，女人看家。這個女人心腸狠毒，她看先房留下的孩子不順眼，總想除掉他。一天，她拿出兩包麻子，給兩個孩子每人一包，吩咐他們去後山種麻，誰種的麻先出來誰就先回家。兄弟二人一邊往後山走，一邊吃麻子，吃著吃著又換了吃，弟弟說，哥哥，你的麻子比我的香，我倆能不能換了？哥哥說行。他們二人將換了的麻子種到地裡，過了幾天，哥哥種的麻出來了，弟弟種的沒出來，哥哥就先回家了，弟弟一個人在地裡守著。弟弟種的麻一直沒出來，他就一直守著，後來就被狼吃了，死後靈魂化做鳥。原來，他們的母親將大兒子的麻子炒熟了，想害死大兒子，不料卻害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些故事給美麗祥和的月夜蒙上了一層悲哀悽涼的色彩，使我對月夜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晚上，一個人不敢出去。幸好，奶奶說，我們這個地方沒有狼，西河才有狼，不信，你問你媽，你媽就是西河人。母親也說過，她小的時候，吃了玉米芯磨的面拉不下大便，就長時間地蹲著，柵欄外面有一隻狼死死地盯著她，眼睛發出綠瑩瑩的光，幸虧有柵欄，不然，她早就叫狼吃了。
坐在月光下聽古今，聽有關月亮的故事，那種美妙的情景至今依然記憶猶新，這恐怕是早先孩子們最享受的一種樂趣了。關於月亮的傳說很多。在有限的空間裡，尤其在山村，月亮顯得更大更圓，而且很明亮，能在月光下看書。月亮裡有一些陰影，奶奶說，它是一棵松樹，樹的下面有一個猴子，它卡在樹身裡。原來，這個猴子觸犯了天條，天上叫它去月亮裡砍樹，樹砍倒它就無罪了。每天，它掄著一把大斧子在那兒砍呀砍，天黑的時候，它只能將樹砍掉一道口子，第二天，這道口子又癒合了，天天如此。猴子想了一個辦法，白天砍出一道口子來，晚上他索性睡在口子上，第二天早上醒來，它就長在樹上了。這個猴子就是孫猴子，也就是孫悟空。後來知道另一種傳說是吳剛砍桂，月亮裡還有嫦娥和小白兔。
三
年紀大一點，大人的懷抱已經束縛不了一顆信馬由疆的心，彷彿月亮爬出那個山坳，在天空中肆意馳騁。在每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跟著村裡一些孩子在隊裡的打麥場上玩，捉迷藏、溜滑滑、踩碌軸，在麥草垛子行裡你追我趕，叫喊聲震天動地。剛碾過麥子的場光滑潔淨，叫人總想睡在上面打幾個滾。爬上一座草垛，唰地一聲溜下來，頂一頭麥草，那個爽啊！簡直就像坐飛機。吊在場邊的核挑樹的倒枝上盪鞦韆，或者用馬蓮麥杆編織成螞蚱籠，捉蟋蟀，捉螢火蟲。我們村子周圍的一些好地全是王莊人的，地邊有許多核桃樹，聽大人們常說，那幾年農業學大寨，辛辛苦苦修的地全成了他媽的王莊人的。於是，一種報復之心由然而生，我們摘核桃一般都不摘自家的，去摘王莊人的。摘下一大堆，剜了分著吃，分不均，就罵仗打架，罵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祖宗三代，親孃老子都會被貼賠上，遭受汙言穢語的攻擊。從核桃一點點瓤開始，剜到七月十五小鬼給核桃添上油，再剜到離殼，手染的烏黑烏黑的，像烏鴉的爪子。我們村就十幾戶人家，而我們鞏家就佔了大半個莊，剩下的王家白家三戶全是搬家子。記得鄰居白家在屋後挖了一塊地，栽了一片辣椒苗，剛換過苗。一天，聽爺爺和奶奶說，那塊地是我們鞏家的，被白家佔去了，我聽了便記在心上。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偷偷地溜進地，一口氣把那片辣椒苗拔的乾乾淨淨。第二天，那家人憑著腳印找上門來，我沒有承認，人家走後，奶奶問我，這事是不是你乾的？我說是，奶奶氣的唉喲皇天，痛心疾首地說，小媽，你咋拔人家的辣苗子？我理直氣壯地說，你不是說那塊地是我鞏家的嗎？我願意！奶奶說，那地閒著，他家愛種就叫種去吧，以後可別再幹這樣缺德的事了。以後，奶奶他們就不敢在我面前提東家長西家短的事了，說話的時候含含糊糊，如果問，他們就嚴歷地說，娃娃家，大人說話不要摻言倒水！
搞夏收的時候，人們為了搶皇天，常常在明亮的月光下割麥子，碾場。在月亮地裡幹活，畢竟沒有白天那樣靈便利索，卻特別涼快，蜢蚱少，牛也乖。我們村裡人少，人情挺好，常常你幫我，我幫你，活幹不幹，圖的是熱鬧，和氣。麥割倒在地，攤在場裡，碰上壞天氣，不管誰和誰有多麼大的過結，都會來幫忙。
上了學，讀了一些有關月亮的詩文和知識，月亮在我眼裡，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那種神密感和神聖感。少年不知愁滋味，讀李白的《靜夜思》，雖然朗朗上口，卻覺得乾巴巴的，讀不出什麼滋味。既便到了晚上，銀白色的月光從窗子裡照進來，照到床上，身上，也感覺到很平常，並沒有什麼異樣，說實話，還不如小時候奶奶給我講的那些兒歌吸引人，更不用說什麼“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了。故鄉在哪裡？明月不是夜夜掛在天上嘛，為啥還要喝著酒問天？古人也太矯情了。就是“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我也覺得不妥，還不如“我歌月靜聽，我舞影亦舞”妥貼。
一
得到秋的消息，想起了故鄉，也想起了故鄉的那片月光。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是躺在奶奶的懷裡看著月亮的。那時候的月亮是什麼樣子已經記不得，只記得奶奶溫暖的懷抱和她噥噥的軟語，以及她講的有關月亮的一切。
我仰面朝天躺在奶奶懷裡，奶奶摟著我，輕言細語地叫我猜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明針，是啥？我怎麼也猜不出來，只覺得她講得很美。奶奶說，青石板是天，明針就是月亮和星星囉！奶奶又說，一個鍋裡兩個餅，一個熱一個冷是啥呢？我還是猜不出來，我的思維只侷限在鍋裡。鍋裡的餅怎麼會一個熱一個冷呢？不是一起烙的吧？又猜，一個是番麥面的一個是白麵的嗎？奶奶笑著說，瓜娃，鍋就是天，兩個餅就是太陽和月亮，太陽熱月亮冷嘛！我恍然大悟，怎麼連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呢！奶奶還教我一些兒歌，月亮月亮光光，照在我家門上，門上有狗哩，見人亂咬哩！又說，初三初四，月牙挑刺！月亮照在門上是事實，門前的確有狗在叫，可月牙咋就能挑刺呢？倒是奶奶胸前的護襟上常常彆著針，穿著長長的線，如果我的手上哪兒紮了刺，奶奶就用舌頭把我手上有刺的地方舔乾淨，然後用左手的兩根指頭緊緊地掐著，右手用針尖輕輕地撥弄著，撥出來一截，用指甲就拔出來了。刺有時扎得太深了，挑出來的時候會出血，奶奶就心疼地說，藏把我的狗狗娃疼壞了！一邊說一邊掐點牆土沫貼在出血處，輕輕地吹著，還唸叨著，貼上土土，今天痾個疤疤，明天離了痂痂，後天好得光光！奶奶還說，月亮是九天仙女梳頭照的鏡子。我問九天仙女是誰？奶奶說，九天仙女是住在天上的仙女，好看得很，烏黑的頭髮一直垂到衣裳邊，會駕雲。很小的時候，月亮在我的腦海裡就成了針、鏡、餅之類的東西，能挑刺，能吃，梳頭的時候還能照鏡子。
稍大一些，我就和奶奶並排坐在院子裡的臺階上看天空，看月亮。夜幕降臨的時候，臺階還隱隱留著太陽晒過的餘溫，坐在上面屁股暖烘烘的，特別地舒服。風涼嗖嗖地吹在臉上，吹得樹葉沙沙沙地響，蛐蛐嗞嗞嗞地叫著，周圍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月亮快要出來的時候，青藍色的天空彷彿被誰打開了一扇天窗，投下的光齊刷刷地照在對面的山坡上，形成兩個不同的地域，上半邊亮堂堂的，下半邊黑漆漆的。接著，亮的地方逐漸擴大，像波浪一樣慢慢地向山下移動，漫過莊稼地，漫過河壩，漫過樹梢，再漫上了我家的臺階，照亮了我家的院子房子。這時候，月亮就從我家屋後的山坳樑子上冉冉地升起來了。月亮升起的時候，灑下的清輝驚醒了安睡中的村莊，驚擾了鳥的好夢，一切都似乎從沉寂中甦醒過來了。小孩哇哇哇的哭聲，女人哦哦哦的哄孩子聲，狗汪汪汪的吠聲，孫家瘋婆娘嘖嘖嘖的叫狗聲，鳥喳喳喳的叫聲，青蛙呱呱呱的叫聲，還有鍋碗瓢盆叮鈴哐當的響聲。這些聲音全都浸浮在明亮溫馨的月光裡，此起彼伏，悅耳而不凌亂，親切而又和諧。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把天空圍成一個巨大的笸籮，月亮在笸蘿裡愜意地行走，很有安全感。它快活地在雲裡鑽出鑽進，像個調皮的孩子，沒雲的地方，它就毫不顧忌地揮灑雪白清寒的光輝，山川、田野、河流、樹木全都披上一件月白色的紗衣，影影綽綽，溫柔而又神祕。半明半陰的樹木叢裡飄飛著一群一群的螢火蟲，發出藍瑩瑩的光，明明滅滅，飛著飛著，就飛上了天空，和星光交相輝映，分不清那些是星星，那些是螢火蟲。
二
有月亮的夜晚，天空總是響徹著幾種鳥兒清脆的叫聲，最好聽的就是“文書噹噹”的叫聲了。文書噹噹是家鄉的人們根據它叫聲的諧音給它起的名字，這種鳥叫聲婉轉悠揚，略帶憂傷，它的聲音很大，富有磁性，而且音域分佈很廣，不管走到哪兒，都感覺它就在人的頭頂啼叫。文書噹噹最適合在有月亮的夜晚啼叫，它的聲音震得山谷嗡嗡作響，山中傳來遙遠悠長的迴音，山谷顯得更加地幽寂空曠。月亮像個銀器，反覆地被鳥聲敲打，有時打成一個圓盤，有時打成一把鐮刀，有時打成半個餅子。聽奶奶說，這種鳥叫的時候嘴會流出血來，它是唐僧變的。唐僧去西天取的經書被我家門前的那條河水浸溼後，他就放在太陽底下晒，經書還沒晒乾，晚上，他就被狼吃掉了，靈魂就變成了鳥，但他還惦記著經書，就叫著“文書噹噹，經書泡脹！”月夜還有一種鳥叫“水白楊”，這種鳥叫著“水白楊，李桂楊，有錢莫要拌後孃，拌下後孃遭難場。”它的叫聲悽歷，還有一個悽美的傳說。據說從前有一個男人死了女人，留下一個孩子，男人又找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又生下一個孩子。男人長年出門做生意，女人看家。這個女人心腸狠毒，她看先房留下的孩子不順眼，總想除掉他。一天，她拿出兩包麻子，給兩個孩子每人一包，吩咐他們去後山種麻，誰種的麻先出來誰就先回家。兄弟二人一邊往後山走，一邊吃麻子，吃著吃著又換了吃，弟弟說，哥哥，你的麻子比我的香，我倆能不能換了？哥哥說行。他們二人將換了的麻子種到地裡，過了幾天，哥哥種的麻出來了，弟弟種的沒出來，哥哥就先回家了，弟弟一個人在地裡守著。弟弟種的麻一直沒出來，他就一直守著，後來就被狼吃了，死後靈魂化做鳥。原來，他們的母親將大兒子的麻子炒熟了，想害死大兒子，不料卻害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些故事給美麗祥和的月夜蒙上了一層悲哀悽涼的色彩，使我對月夜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晚上，一個人不敢出去。幸好，奶奶說，我們這個地方沒有狼，西河才有狼，不信，你問你媽，你媽就是西河人。母親也說過，她小的時候，吃了玉米芯磨的面拉不下大便，就長時間地蹲著，柵欄外面有一隻狼死死地盯著她，眼睛發出綠瑩瑩的光，幸虧有柵欄，不然，她早就叫狼吃了。
坐在月光下聽古今，聽有關月亮的故事，那種美妙的情景至今依然記憶猶新，這恐怕是早先孩子們最享受的一種樂趣了。關於月亮的傳說很多。在有限的空間裡，尤其在山村，月亮顯得更大更圓，而且很明亮，能在月光下看書。月亮裡有一些陰影，奶奶說，它是一棵松樹，樹的下面有一個猴子，它卡在樹身裡。原來，這個猴子觸犯了天條，天上叫它去月亮裡砍樹，樹砍倒它就無罪了。每天，它掄著一把大斧子在那兒砍呀砍，天黑的時候，它只能將樹砍掉一道口子，第二天，這道口子又癒合了，天天如此。猴子想了一個辦法，白天砍出一道口子來，晚上他索性睡在口子上，第二天早上醒來，它就長在樹上了。這個猴子就是孫猴子，也就是孫悟空。後來知道另一種傳說是吳剛砍桂，月亮裡還有嫦娥和小白兔。
三
年紀大一點，大人的懷抱已經束縛不了一顆信馬由疆的心，彷彿月亮爬出那個山坳，在天空中肆意馳騁。在每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跟著村裡一些孩子在隊裡的打麥場上玩，捉迷藏、溜滑滑、踩碌軸，在麥草垛子行裡你追我趕，叫喊聲震天動地。剛碾過麥子的場光滑潔淨，叫人總想睡在上面打幾個滾。爬上一座草垛，唰地一聲溜下來，頂一頭麥草，那個爽啊！簡直就像坐飛機。吊在場邊的核挑樹的倒枝上盪鞦韆，或者用馬蓮麥杆編織成螞蚱籠，捉蟋蟀，捉螢火蟲。我們村子周圍的一些好地全是王莊人的，地邊有許多核桃樹，聽大人們常說，那幾年農業學大寨，辛辛苦苦修的地全成了他媽的王莊人的。於是，一種報復之心由然而生，我們摘核桃一般都不摘自家的，去摘王莊人的。摘下一大堆，剜了分著吃，分不均，就罵仗打架，罵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祖宗三代，親孃老子都會被貼賠上，遭受汙言穢語的攻擊。從核桃一點點瓤開始，剜到七月十五小鬼給核桃添上油，再剜到離殼，手染的烏黑烏黑的，像烏鴉的爪子。我們村就十幾戶人家，而我們鞏家就佔了大半個莊，剩下的王家白家三戶全是搬家子。記得鄰居白家在屋後挖了一塊地，栽了一片辣椒苗，剛換過苗。一天，聽爺爺和奶奶說，那塊地是我們鞏家的，被白家佔去了，我聽了便記在心上。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偷偷地溜進地，一口氣把那片辣椒苗拔的乾乾淨淨。第二天，那家人憑著腳印找上門來，我沒有承認，人家走後，奶奶問我，這事是不是你乾的？我說是，奶奶氣的唉喲皇天，痛心疾首地說，小媽，你咋拔人家的辣苗子？我理直氣壯地說，你不是說那塊地是我鞏家的嗎？我願意！奶奶說，那地閒著，他家愛種就叫種去吧，以後可別再幹這樣缺德的事了。以後，奶奶他們就不敢在我面前提東家長西家短的事了，說話的時候含含糊糊，如果問，他們就嚴歷地說，娃娃家，大人說話不要摻言倒水！
搞夏收的時候，人們為了搶皇天，常常在明亮的月光下割麥子，碾場。在月亮地裡幹活，畢竟沒有白天那樣靈便利索，卻特別涼快，蜢蚱少，牛也乖。我們村裡人少，人情挺好，常常你幫我，我幫你，活幹不幹，圖的是熱鬧，和氣。麥割倒在地，攤在場裡，碰上壞天氣，不管誰和誰有多麼大的過結，都會來幫忙。
上了學，讀了一些有關月亮的詩文和知識，月亮在我眼裡，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那種神密感和神聖感。少年不知愁滋味，讀李白的《靜夜思》，雖然朗朗上口，卻覺得乾巴巴的，讀不出什麼滋味。既便到了晚上，銀白色的月光從窗子裡照進來，照到床上，身上，也感覺到很平常，並沒有什麼異樣，說實話，還不如小時候奶奶給我講的那些兒歌吸引人，更不用說什麼“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了。故鄉在哪裡？明月不是夜夜掛在天上嘛，為啥還要喝著酒問天？古人也太矯情了。就是“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我也覺得不妥，還不如“我歌月靜聽，我舞影亦舞”妥貼。
在有月光的夜晚，坐在河邊看月亮，樹影婆娑，水聲潺潺，石頭和水一剛一柔，一動一靜，相互撫慰。想起“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甚覺逼真。看著看著，一走神，石頭不見了，水裡只有天空、明月和白雲，覺得天空很深遠，月亮很詭祕，白雲很虛假。抬起頭來，還是天空、明月和白雲，突然間暈眩起來，彷彿自己掉在空中，特別恐懼，不敢再往河裡看，於是順手拿起一塊石頭投進水裡，“咕咚”一聲，水面立刻晃動起來，波光粼粼，月亮晃成許多碎片，好一陣子恢復不了原形。直到上高中的時候，記得老師教了一首歌，“天上有個月亮，水裡有個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裡，水裡的月亮在天上。”許多同學唱，聲音帶著淡淡的憂傷，大概一個人孤身在外，才有了一絲淡淡的鄉愁。
一
得到秋的消息，想起了故鄉，也想起了故鄉的那片月光。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是躺在奶奶的懷裡看著月亮的。那時候的月亮是什麼樣子已經記不得，只記得奶奶溫暖的懷抱和她噥噥的軟語，以及她講的有關月亮的一切。
我仰面朝天躺在奶奶懷裡，奶奶摟著我，輕言細語地叫我猜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明針，是啥？我怎麼也猜不出來，只覺得她講得很美。奶奶說，青石板是天，明針就是月亮和星星囉！奶奶又說，一個鍋裡兩個餅，一個熱一個冷是啥呢？我還是猜不出來，我的思維只侷限在鍋裡。鍋裡的餅怎麼會一個熱一個冷呢？不是一起烙的吧？又猜，一個是番麥面的一個是白麵的嗎？奶奶笑著說，瓜娃，鍋就是天，兩個餅就是太陽和月亮，太陽熱月亮冷嘛！我恍然大悟，怎麼連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呢！奶奶還教我一些兒歌，月亮月亮光光，照在我家門上，門上有狗哩，見人亂咬哩！又說，初三初四，月牙挑刺！月亮照在門上是事實，門前的確有狗在叫，可月牙咋就能挑刺呢？倒是奶奶胸前的護襟上常常彆著針，穿著長長的線，如果我的手上哪兒紮了刺，奶奶就用舌頭把我手上有刺的地方舔乾淨，然後用左手的兩根指頭緊緊地掐著，右手用針尖輕輕地撥弄著，撥出來一截，用指甲就拔出來了。刺有時扎得太深了，挑出來的時候會出血，奶奶就心疼地說，藏把我的狗狗娃疼壞了！一邊說一邊掐點牆土沫貼在出血處，輕輕地吹著，還唸叨著，貼上土土，今天痾個疤疤，明天離了痂痂，後天好得光光！奶奶還說，月亮是九天仙女梳頭照的鏡子。我問九天仙女是誰？奶奶說，九天仙女是住在天上的仙女，好看得很，烏黑的頭髮一直垂到衣裳邊，會駕雲。很小的時候，月亮在我的腦海裡就成了針、鏡、餅之類的東西，能挑刺，能吃，梳頭的時候還能照鏡子。
稍大一些，我就和奶奶並排坐在院子裡的臺階上看天空，看月亮。夜幕降臨的時候，臺階還隱隱留著太陽晒過的餘溫，坐在上面屁股暖烘烘的，特別地舒服。風涼嗖嗖地吹在臉上，吹得樹葉沙沙沙地響，蛐蛐嗞嗞嗞地叫著，周圍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月亮快要出來的時候，青藍色的天空彷彿被誰打開了一扇天窗，投下的光齊刷刷地照在對面的山坡上，形成兩個不同的地域，上半邊亮堂堂的，下半邊黑漆漆的。接著，亮的地方逐漸擴大，像波浪一樣慢慢地向山下移動，漫過莊稼地，漫過河壩，漫過樹梢，再漫上了我家的臺階，照亮了我家的院子房子。這時候，月亮就從我家屋後的山坳樑子上冉冉地升起來了。月亮升起的時候，灑下的清輝驚醒了安睡中的村莊，驚擾了鳥的好夢，一切都似乎從沉寂中甦醒過來了。小孩哇哇哇的哭聲，女人哦哦哦的哄孩子聲，狗汪汪汪的吠聲，孫家瘋婆娘嘖嘖嘖的叫狗聲，鳥喳喳喳的叫聲，青蛙呱呱呱的叫聲，還有鍋碗瓢盆叮鈴哐當的響聲。這些聲音全都浸浮在明亮溫馨的月光裡，此起彼伏，悅耳而不凌亂，親切而又和諧。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把天空圍成一個巨大的笸籮，月亮在笸蘿裡愜意地行走，很有安全感。它快活地在雲裡鑽出鑽進，像個調皮的孩子，沒雲的地方，它就毫不顧忌地揮灑雪白清寒的光輝，山川、田野、河流、樹木全都披上一件月白色的紗衣，影影綽綽，溫柔而又神祕。半明半陰的樹木叢裡飄飛著一群一群的螢火蟲，發出藍瑩瑩的光，明明滅滅，飛著飛著，就飛上了天空，和星光交相輝映，分不清那些是星星，那些是螢火蟲。
二
有月亮的夜晚，天空總是響徹著幾種鳥兒清脆的叫聲，最好聽的就是“文書噹噹”的叫聲了。文書噹噹是家鄉的人們根據它叫聲的諧音給它起的名字，這種鳥叫聲婉轉悠揚，略帶憂傷，它的聲音很大，富有磁性，而且音域分佈很廣，不管走到哪兒，都感覺它就在人的頭頂啼叫。文書噹噹最適合在有月亮的夜晚啼叫，它的聲音震得山谷嗡嗡作響，山中傳來遙遠悠長的迴音，山谷顯得更加地幽寂空曠。月亮像個銀器，反覆地被鳥聲敲打，有時打成一個圓盤，有時打成一把鐮刀，有時打成半個餅子。聽奶奶說，這種鳥叫的時候嘴會流出血來，它是唐僧變的。唐僧去西天取的經書被我家門前的那條河水浸溼後，他就放在太陽底下晒，經書還沒晒乾，晚上，他就被狼吃掉了，靈魂就變成了鳥，但他還惦記著經書，就叫著“文書噹噹，經書泡脹！”月夜還有一種鳥叫“水白楊”，這種鳥叫著“水白楊，李桂楊，有錢莫要拌後孃，拌下後孃遭難場。”它的叫聲悽歷，還有一個悽美的傳說。據說從前有一個男人死了女人，留下一個孩子，男人又找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又生下一個孩子。男人長年出門做生意，女人看家。這個女人心腸狠毒，她看先房留下的孩子不順眼，總想除掉他。一天，她拿出兩包麻子，給兩個孩子每人一包，吩咐他們去後山種麻，誰種的麻先出來誰就先回家。兄弟二人一邊往後山走，一邊吃麻子，吃著吃著又換了吃，弟弟說，哥哥，你的麻子比我的香，我倆能不能換了？哥哥說行。他們二人將換了的麻子種到地裡，過了幾天，哥哥種的麻出來了，弟弟種的沒出來，哥哥就先回家了，弟弟一個人在地裡守著。弟弟種的麻一直沒出來，他就一直守著，後來就被狼吃了，死後靈魂化做鳥。原來，他們的母親將大兒子的麻子炒熟了，想害死大兒子，不料卻害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些故事給美麗祥和的月夜蒙上了一層悲哀悽涼的色彩，使我對月夜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晚上，一個人不敢出去。幸好，奶奶說，我們這個地方沒有狼，西河才有狼，不信，你問你媽，你媽就是西河人。母親也說過，她小的時候，吃了玉米芯磨的面拉不下大便，就長時間地蹲著，柵欄外面有一隻狼死死地盯著她，眼睛發出綠瑩瑩的光，幸虧有柵欄，不然，她早就叫狼吃了。
坐在月光下聽古今，聽有關月亮的故事，那種美妙的情景至今依然記憶猶新，這恐怕是早先孩子們最享受的一種樂趣了。關於月亮的傳說很多。在有限的空間裡，尤其在山村，月亮顯得更大更圓，而且很明亮，能在月光下看書。月亮裡有一些陰影，奶奶說，它是一棵松樹，樹的下面有一個猴子，它卡在樹身裡。原來，這個猴子觸犯了天條，天上叫它去月亮裡砍樹，樹砍倒它就無罪了。每天，它掄著一把大斧子在那兒砍呀砍，天黑的時候，它只能將樹砍掉一道口子，第二天，這道口子又癒合了，天天如此。猴子想了一個辦法，白天砍出一道口子來，晚上他索性睡在口子上，第二天早上醒來，它就長在樹上了。這個猴子就是孫猴子，也就是孫悟空。後來知道另一種傳說是吳剛砍桂，月亮裡還有嫦娥和小白兔。
三
年紀大一點，大人的懷抱已經束縛不了一顆信馬由疆的心，彷彿月亮爬出那個山坳，在天空中肆意馳騁。在每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跟著村裡一些孩子在隊裡的打麥場上玩，捉迷藏、溜滑滑、踩碌軸，在麥草垛子行裡你追我趕，叫喊聲震天動地。剛碾過麥子的場光滑潔淨，叫人總想睡在上面打幾個滾。爬上一座草垛，唰地一聲溜下來，頂一頭麥草，那個爽啊！簡直就像坐飛機。吊在場邊的核挑樹的倒枝上盪鞦韆，或者用馬蓮麥杆編織成螞蚱籠，捉蟋蟀，捉螢火蟲。我們村子周圍的一些好地全是王莊人的，地邊有許多核桃樹，聽大人們常說，那幾年農業學大寨，辛辛苦苦修的地全成了他媽的王莊人的。於是，一種報復之心由然而生，我們摘核桃一般都不摘自家的，去摘王莊人的。摘下一大堆，剜了分著吃，分不均，就罵仗打架，罵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祖宗三代，親孃老子都會被貼賠上，遭受汙言穢語的攻擊。從核桃一點點瓤開始，剜到七月十五小鬼給核桃添上油，再剜到離殼，手染的烏黑烏黑的，像烏鴉的爪子。我們村就十幾戶人家，而我們鞏家就佔了大半個莊，剩下的王家白家三戶全是搬家子。記得鄰居白家在屋後挖了一塊地，栽了一片辣椒苗，剛換過苗。一天，聽爺爺和奶奶說，那塊地是我們鞏家的，被白家佔去了，我聽了便記在心上。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偷偷地溜進地，一口氣把那片辣椒苗拔的乾乾淨淨。第二天，那家人憑著腳印找上門來，我沒有承認，人家走後，奶奶問我，這事是不是你乾的？我說是，奶奶氣的唉喲皇天，痛心疾首地說，小媽，你咋拔人家的辣苗子？我理直氣壯地說，你不是說那塊地是我鞏家的嗎？我願意！奶奶說，那地閒著，他家愛種就叫種去吧，以後可別再幹這樣缺德的事了。以後，奶奶他們就不敢在我面前提東家長西家短的事了，說話的時候含含糊糊，如果問，他們就嚴歷地說，娃娃家，大人說話不要摻言倒水！
搞夏收的時候，人們為了搶皇天，常常在明亮的月光下割麥子，碾場。在月亮地裡幹活，畢竟沒有白天那樣靈便利索，卻特別涼快，蜢蚱少，牛也乖。我們村裡人少，人情挺好，常常你幫我，我幫你，活幹不幹，圖的是熱鬧，和氣。麥割倒在地，攤在場裡，碰上壞天氣，不管誰和誰有多麼大的過結，都會來幫忙。
上了學，讀了一些有關月亮的詩文和知識，月亮在我眼裡，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那種神密感和神聖感。少年不知愁滋味，讀李白的《靜夜思》，雖然朗朗上口，卻覺得乾巴巴的，讀不出什麼滋味。既便到了晚上，銀白色的月光從窗子裡照進來，照到床上，身上，也感覺到很平常，並沒有什麼異樣，說實話，還不如小時候奶奶給我講的那些兒歌吸引人，更不用說什麼“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了。故鄉在哪裡？明月不是夜夜掛在天上嘛，為啥還要喝著酒問天？古人也太矯情了。就是“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我也覺得不妥，還不如“我歌月靜聽，我舞影亦舞”妥貼。
在有月光的夜晚，坐在河邊看月亮，樹影婆娑，水聲潺潺，石頭和水一剛一柔，一動一靜，相互撫慰。想起“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甚覺逼真。看著看著，一走神，石頭不見了，水裡只有天空、明月和白雲，覺得天空很深遠，月亮很詭祕，白雲很虛假。抬起頭來，還是天空、明月和白雲，突然間暈眩起來，彷彿自己掉在空中，特別恐懼，不敢再往河裡看，於是順手拿起一塊石頭投進水裡，“咕咚”一聲，水面立刻晃動起來，波光粼粼，月亮晃成許多碎片，好一陣子恢復不了原形。直到上高中的時候，記得老師教了一首歌，“天上有個月亮，水裡有個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裡，水裡的月亮在天上。”許多同學唱，聲音帶著淡淡的憂傷，大概一個人孤身在外，才有了一絲淡淡的鄉愁。
四
成人後，和愛人在月光下談起了戀愛。我們的戀愛，沒有轟轟烈烈，沒有霓虹燈、舞廳和紅酒，只有水一樣的白月光，平淡，清純。結婚後，有了孩子，於是又抱著自己的孩子坐在月光中給他們講起小時候奶奶給我講過的月亮的故事，另外，還加了古人描繪月亮的詩詞。“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碧雲端。”這是我給兒子女兒教的第一首關於月亮的古詩，其實和小時候猜過的迷意思一樣，只不過用了另外一種表達的方式。為了把女兒培養成一個真正的才女，我還給她教琴、畫畫，但因為我這個老師本事不高，女兒非但對這些東西沒感興趣，還產生了厭惡感。至於兒子，我給他講的有關月亮、地球和太陽的知識激發了他這方面的興趣。兒子常常瞅著月亮一看就是半天，有時，他欣喜地跑來對我說，媽，今晚的月亮比以前的大，有時又說，媽，我找到什麼什麼星了。兒子喜歡天文、地理、生物這些學科，而且學的特別地好。小時候，他和同伴玩的時候常常自豪地說，我媽啥都知道！後來，小學才畢業，常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我說不上來，他又說我，你咋啥都不知道。說明他的知識早就超過了我。可惜，兒子上高中時，我強迫他學了理科，至使他厭學，和重點大學失之交臂。沒有培養好孩子，倒是他們，有一天突然對我說，媽，你乾脆寫書吧，我發現，你挺有這方面的天賦。從那時起，中年的我才開始了寫作的生涯。這幾年，一直在寫，寫得文章雖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我慢慢地發現，要想寫出像樣的東西，最起碼內心必須像山裡的月亮那樣安寧、純潔、明亮、乾淨、謙遜、良善，並且含蓄和隱忍。才能寫出月光一樣的文字。前一段時間，添加了一些新朋友，因為他們說是我的粉絲，其中一個叫張玉梅的農村中年婦女，剛加上，她先發了一些她的作品，我們還聊過幾句，言辭之間，頗有些像曾經的我，浮燥輕狂。她問我是幹啥的，我說和她一樣，她說她想靠寫作改變命運。我說我試過了，不容易，以我的體會，寫作只能豐富精神生活，不能當飯吃，如果當飯吃，寫出來的東西難免低俗。後來，我刪了好些新加的人，留下了她，因為我從不主動加陌生人，加上的，我先看他們的朋友圈，看他們是不是文學愛好者。過了幾天看時，卻發現她已經把我給刪了。刪了就刪了，也許，她還沒真正看懂過山村的月亮。
一
得到秋的消息，想起了故鄉，也想起了故鄉的那片月光。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是躺在奶奶的懷裡看著月亮的。那時候的月亮是什麼樣子已經記不得，只記得奶奶溫暖的懷抱和她噥噥的軟語，以及她講的有關月亮的一切。
我仰面朝天躺在奶奶懷裡，奶奶摟著我，輕言細語地叫我猜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明針，是啥？我怎麼也猜不出來，只覺得她講得很美。奶奶說，青石板是天，明針就是月亮和星星囉！奶奶又說，一個鍋裡兩個餅，一個熱一個冷是啥呢？我還是猜不出來，我的思維只侷限在鍋裡。鍋裡的餅怎麼會一個熱一個冷呢？不是一起烙的吧？又猜，一個是番麥面的一個是白麵的嗎？奶奶笑著說，瓜娃，鍋就是天，兩個餅就是太陽和月亮，太陽熱月亮冷嘛！我恍然大悟，怎麼連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呢！奶奶還教我一些兒歌，月亮月亮光光，照在我家門上，門上有狗哩，見人亂咬哩！又說，初三初四，月牙挑刺！月亮照在門上是事實，門前的確有狗在叫，可月牙咋就能挑刺呢？倒是奶奶胸前的護襟上常常彆著針，穿著長長的線，如果我的手上哪兒紮了刺，奶奶就用舌頭把我手上有刺的地方舔乾淨，然後用左手的兩根指頭緊緊地掐著，右手用針尖輕輕地撥弄著，撥出來一截，用指甲就拔出來了。刺有時扎得太深了，挑出來的時候會出血，奶奶就心疼地說，藏把我的狗狗娃疼壞了！一邊說一邊掐點牆土沫貼在出血處，輕輕地吹著，還唸叨著，貼上土土，今天痾個疤疤，明天離了痂痂，後天好得光光！奶奶還說，月亮是九天仙女梳頭照的鏡子。我問九天仙女是誰？奶奶說，九天仙女是住在天上的仙女，好看得很，烏黑的頭髮一直垂到衣裳邊，會駕雲。很小的時候，月亮在我的腦海裡就成了針、鏡、餅之類的東西，能挑刺，能吃，梳頭的時候還能照鏡子。
稍大一些，我就和奶奶並排坐在院子裡的臺階上看天空，看月亮。夜幕降臨的時候，臺階還隱隱留著太陽晒過的餘溫，坐在上面屁股暖烘烘的，特別地舒服。風涼嗖嗖地吹在臉上，吹得樹葉沙沙沙地響，蛐蛐嗞嗞嗞地叫著，周圍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月亮快要出來的時候，青藍色的天空彷彿被誰打開了一扇天窗，投下的光齊刷刷地照在對面的山坡上，形成兩個不同的地域，上半邊亮堂堂的，下半邊黑漆漆的。接著，亮的地方逐漸擴大，像波浪一樣慢慢地向山下移動，漫過莊稼地，漫過河壩，漫過樹梢，再漫上了我家的臺階，照亮了我家的院子房子。這時候，月亮就從我家屋後的山坳樑子上冉冉地升起來了。月亮升起的時候，灑下的清輝驚醒了安睡中的村莊，驚擾了鳥的好夢，一切都似乎從沉寂中甦醒過來了。小孩哇哇哇的哭聲，女人哦哦哦的哄孩子聲，狗汪汪汪的吠聲，孫家瘋婆娘嘖嘖嘖的叫狗聲，鳥喳喳喳的叫聲，青蛙呱呱呱的叫聲，還有鍋碗瓢盆叮鈴哐當的響聲。這些聲音全都浸浮在明亮溫馨的月光裡，此起彼伏，悅耳而不凌亂，親切而又和諧。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把天空圍成一個巨大的笸籮，月亮在笸蘿裡愜意地行走，很有安全感。它快活地在雲裡鑽出鑽進，像個調皮的孩子，沒雲的地方，它就毫不顧忌地揮灑雪白清寒的光輝，山川、田野、河流、樹木全都披上一件月白色的紗衣，影影綽綽，溫柔而又神祕。半明半陰的樹木叢裡飄飛著一群一群的螢火蟲，發出藍瑩瑩的光，明明滅滅，飛著飛著，就飛上了天空，和星光交相輝映，分不清那些是星星，那些是螢火蟲。
二
有月亮的夜晚，天空總是響徹著幾種鳥兒清脆的叫聲，最好聽的就是“文書噹噹”的叫聲了。文書噹噹是家鄉的人們根據它叫聲的諧音給它起的名字，這種鳥叫聲婉轉悠揚，略帶憂傷，它的聲音很大，富有磁性，而且音域分佈很廣，不管走到哪兒，都感覺它就在人的頭頂啼叫。文書噹噹最適合在有月亮的夜晚啼叫，它的聲音震得山谷嗡嗡作響，山中傳來遙遠悠長的迴音，山谷顯得更加地幽寂空曠。月亮像個銀器，反覆地被鳥聲敲打，有時打成一個圓盤，有時打成一把鐮刀，有時打成半個餅子。聽奶奶說，這種鳥叫的時候嘴會流出血來，它是唐僧變的。唐僧去西天取的經書被我家門前的那條河水浸溼後，他就放在太陽底下晒，經書還沒晒乾，晚上，他就被狼吃掉了，靈魂就變成了鳥，但他還惦記著經書，就叫著“文書噹噹，經書泡脹！”月夜還有一種鳥叫“水白楊”，這種鳥叫著“水白楊，李桂楊，有錢莫要拌後孃，拌下後孃遭難場。”它的叫聲悽歷，還有一個悽美的傳說。據說從前有一個男人死了女人，留下一個孩子，男人又找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又生下一個孩子。男人長年出門做生意，女人看家。這個女人心腸狠毒，她看先房留下的孩子不順眼，總想除掉他。一天，她拿出兩包麻子，給兩個孩子每人一包，吩咐他們去後山種麻，誰種的麻先出來誰就先回家。兄弟二人一邊往後山走，一邊吃麻子，吃著吃著又換了吃，弟弟說，哥哥，你的麻子比我的香，我倆能不能換了？哥哥說行。他們二人將換了的麻子種到地裡，過了幾天，哥哥種的麻出來了，弟弟種的沒出來，哥哥就先回家了，弟弟一個人在地裡守著。弟弟種的麻一直沒出來，他就一直守著，後來就被狼吃了，死後靈魂化做鳥。原來，他們的母親將大兒子的麻子炒熟了，想害死大兒子，不料卻害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些故事給美麗祥和的月夜蒙上了一層悲哀悽涼的色彩，使我對月夜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晚上，一個人不敢出去。幸好，奶奶說，我們這個地方沒有狼，西河才有狼，不信，你問你媽，你媽就是西河人。母親也說過，她小的時候，吃了玉米芯磨的面拉不下大便，就長時間地蹲著，柵欄外面有一隻狼死死地盯著她，眼睛發出綠瑩瑩的光，幸虧有柵欄，不然，她早就叫狼吃了。
坐在月光下聽古今，聽有關月亮的故事，那種美妙的情景至今依然記憶猶新，這恐怕是早先孩子們最享受的一種樂趣了。關於月亮的傳說很多。在有限的空間裡，尤其在山村，月亮顯得更大更圓，而且很明亮，能在月光下看書。月亮裡有一些陰影，奶奶說，它是一棵松樹，樹的下面有一個猴子，它卡在樹身裡。原來，這個猴子觸犯了天條，天上叫它去月亮裡砍樹，樹砍倒它就無罪了。每天，它掄著一把大斧子在那兒砍呀砍，天黑的時候，它只能將樹砍掉一道口子，第二天，這道口子又癒合了，天天如此。猴子想了一個辦法，白天砍出一道口子來，晚上他索性睡在口子上，第二天早上醒來，它就長在樹上了。這個猴子就是孫猴子，也就是孫悟空。後來知道另一種傳說是吳剛砍桂，月亮裡還有嫦娥和小白兔。
三
年紀大一點，大人的懷抱已經束縛不了一顆信馬由疆的心，彷彿月亮爬出那個山坳，在天空中肆意馳騁。在每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跟著村裡一些孩子在隊裡的打麥場上玩，捉迷藏、溜滑滑、踩碌軸，在麥草垛子行裡你追我趕，叫喊聲震天動地。剛碾過麥子的場光滑潔淨，叫人總想睡在上面打幾個滾。爬上一座草垛，唰地一聲溜下來，頂一頭麥草，那個爽啊！簡直就像坐飛機。吊在場邊的核挑樹的倒枝上盪鞦韆，或者用馬蓮麥杆編織成螞蚱籠，捉蟋蟀，捉螢火蟲。我們村子周圍的一些好地全是王莊人的，地邊有許多核桃樹，聽大人們常說，那幾年農業學大寨，辛辛苦苦修的地全成了他媽的王莊人的。於是，一種報復之心由然而生，我們摘核桃一般都不摘自家的，去摘王莊人的。摘下一大堆，剜了分著吃，分不均，就罵仗打架，罵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祖宗三代，親孃老子都會被貼賠上，遭受汙言穢語的攻擊。從核桃一點點瓤開始，剜到七月十五小鬼給核桃添上油，再剜到離殼，手染的烏黑烏黑的，像烏鴉的爪子。我們村就十幾戶人家，而我們鞏家就佔了大半個莊，剩下的王家白家三戶全是搬家子。記得鄰居白家在屋後挖了一塊地，栽了一片辣椒苗，剛換過苗。一天，聽爺爺和奶奶說，那塊地是我們鞏家的，被白家佔去了，我聽了便記在心上。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偷偷地溜進地，一口氣把那片辣椒苗拔的乾乾淨淨。第二天，那家人憑著腳印找上門來，我沒有承認，人家走後，奶奶問我，這事是不是你乾的？我說是，奶奶氣的唉喲皇天，痛心疾首地說，小媽，你咋拔人家的辣苗子？我理直氣壯地說，你不是說那塊地是我鞏家的嗎？我願意！奶奶說，那地閒著，他家愛種就叫種去吧，以後可別再幹這樣缺德的事了。以後，奶奶他們就不敢在我面前提東家長西家短的事了，說話的時候含含糊糊，如果問，他們就嚴歷地說，娃娃家，大人說話不要摻言倒水！
搞夏收的時候，人們為了搶皇天，常常在明亮的月光下割麥子，碾場。在月亮地裡幹活，畢竟沒有白天那樣靈便利索，卻特別涼快，蜢蚱少，牛也乖。我們村裡人少，人情挺好，常常你幫我，我幫你，活幹不幹，圖的是熱鬧，和氣。麥割倒在地，攤在場裡，碰上壞天氣，不管誰和誰有多麼大的過結，都會來幫忙。
上了學，讀了一些有關月亮的詩文和知識，月亮在我眼裡，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那種神密感和神聖感。少年不知愁滋味，讀李白的《靜夜思》，雖然朗朗上口，卻覺得乾巴巴的，讀不出什麼滋味。既便到了晚上，銀白色的月光從窗子裡照進來，照到床上，身上，也感覺到很平常，並沒有什麼異樣，說實話，還不如小時候奶奶給我講的那些兒歌吸引人，更不用說什麼“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了。故鄉在哪裡？明月不是夜夜掛在天上嘛，為啥還要喝著酒問天？古人也太矯情了。就是“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我也覺得不妥，還不如“我歌月靜聽，我舞影亦舞”妥貼。
在有月光的夜晚，坐在河邊看月亮，樹影婆娑，水聲潺潺，石頭和水一剛一柔，一動一靜，相互撫慰。想起“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甚覺逼真。看著看著，一走神，石頭不見了，水裡只有天空、明月和白雲，覺得天空很深遠，月亮很詭祕，白雲很虛假。抬起頭來，還是天空、明月和白雲，突然間暈眩起來，彷彿自己掉在空中，特別恐懼，不敢再往河裡看，於是順手拿起一塊石頭投進水裡，“咕咚”一聲，水面立刻晃動起來，波光粼粼，月亮晃成許多碎片，好一陣子恢復不了原形。直到上高中的時候，記得老師教了一首歌，“天上有個月亮，水裡有個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裡，水裡的月亮在天上。”許多同學唱，聲音帶著淡淡的憂傷，大概一個人孤身在外，才有了一絲淡淡的鄉愁。
四
成人後，和愛人在月光下談起了戀愛。我們的戀愛，沒有轟轟烈烈，沒有霓虹燈、舞廳和紅酒，只有水一樣的白月光，平淡，清純。結婚後，有了孩子，於是又抱著自己的孩子坐在月光中給他們講起小時候奶奶給我講過的月亮的故事，另外，還加了古人描繪月亮的詩詞。“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碧雲端。”這是我給兒子女兒教的第一首關於月亮的古詩，其實和小時候猜過的迷意思一樣，只不過用了另外一種表達的方式。為了把女兒培養成一個真正的才女，我還給她教琴、畫畫，但因為我這個老師本事不高，女兒非但對這些東西沒感興趣，還產生了厭惡感。至於兒子，我給他講的有關月亮、地球和太陽的知識激發了他這方面的興趣。兒子常常瞅著月亮一看就是半天，有時，他欣喜地跑來對我說，媽，今晚的月亮比以前的大，有時又說，媽，我找到什麼什麼星了。兒子喜歡天文、地理、生物這些學科，而且學的特別地好。小時候，他和同伴玩的時候常常自豪地說，我媽啥都知道！後來，小學才畢業，常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我說不上來，他又說我，你咋啥都不知道。說明他的知識早就超過了我。可惜，兒子上高中時，我強迫他學了理科，至使他厭學，和重點大學失之交臂。沒有培養好孩子，倒是他們，有一天突然對我說，媽，你乾脆寫書吧，我發現，你挺有這方面的天賦。從那時起，中年的我才開始了寫作的生涯。這幾年，一直在寫，寫得文章雖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我慢慢地發現，要想寫出像樣的東西，最起碼內心必須像山裡的月亮那樣安寧、純潔、明亮、乾淨、謙遜、良善，並且含蓄和隱忍。才能寫出月光一樣的文字。前一段時間，添加了一些新朋友，因為他們說是我的粉絲，其中一個叫張玉梅的農村中年婦女，剛加上，她先發了一些她的作品，我們還聊過幾句，言辭之間，頗有些像曾經的我，浮燥輕狂。她問我是幹啥的，我說和她一樣，她說她想靠寫作改變命運。我說我試過了，不容易，以我的體會，寫作只能豐富精神生活，不能當飯吃，如果當飯吃，寫出來的東西難免低俗。後來，我刪了好些新加的人，留下了她，因為我從不主動加陌生人，加上的，我先看他們的朋友圈，看他們是不是文學愛好者。過了幾天看時，卻發現她已經把我給刪了。刪了就刪了，也許，她還沒真正看懂過山村的月亮。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這三年，身在異鄉，才真正體會到月亮隱含的情感。三年來，我們一家四個人在四個地方過中秋節，才真正有了鄉愁。身在繁華的北京，覺得這兒一切都好，唯一不如意的，就是月亮沒有家鄉的好。北京的天和地都很廣袤，很多時候，霧霾籠罩在天空，再加上高樓兀立，繁燈遍佈，喧囂如流，月亮就顯得格外暗淡和渺小了。有時，想看一看月亮，需要穿過幾座高樓，好不容易看到了，月亮被夾在兩座樓的中間，好像貼在壁畫上的標誌一樣呆板，或者，就那樣硬梆梆地放在一個樓頂上，還沒有花花綠綠的霓缸燈明亮，顯眼。有時，從窗戶放眼看去，燈火輝煌，月光暗淡，完全不如舊時山村的月亮清純、明亮和皎潔，但此時此地，才切身體會到那些古詩詞中，詩人想要表達的思鄉情感。
一
得到秋的消息，想起了故鄉，也想起了故鄉的那片月光。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是躺在奶奶的懷裡看著月亮的。那時候的月亮是什麼樣子已經記不得，只記得奶奶溫暖的懷抱和她噥噥的軟語，以及她講的有關月亮的一切。
我仰面朝天躺在奶奶懷裡，奶奶摟著我，輕言細語地叫我猜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明針，是啥？我怎麼也猜不出來，只覺得她講得很美。奶奶說，青石板是天，明針就是月亮和星星囉！奶奶又說，一個鍋裡兩個餅，一個熱一個冷是啥呢？我還是猜不出來，我的思維只侷限在鍋裡。鍋裡的餅怎麼會一個熱一個冷呢？不是一起烙的吧？又猜，一個是番麥面的一個是白麵的嗎？奶奶笑著說，瓜娃，鍋就是天，兩個餅就是太陽和月亮，太陽熱月亮冷嘛！我恍然大悟，怎麼連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呢！奶奶還教我一些兒歌，月亮月亮光光，照在我家門上，門上有狗哩，見人亂咬哩！又說，初三初四，月牙挑刺！月亮照在門上是事實，門前的確有狗在叫，可月牙咋就能挑刺呢？倒是奶奶胸前的護襟上常常彆著針，穿著長長的線，如果我的手上哪兒紮了刺，奶奶就用舌頭把我手上有刺的地方舔乾淨，然後用左手的兩根指頭緊緊地掐著，右手用針尖輕輕地撥弄著，撥出來一截，用指甲就拔出來了。刺有時扎得太深了，挑出來的時候會出血，奶奶就心疼地說，藏把我的狗狗娃疼壞了！一邊說一邊掐點牆土沫貼在出血處，輕輕地吹著，還唸叨著，貼上土土，今天痾個疤疤，明天離了痂痂，後天好得光光！奶奶還說，月亮是九天仙女梳頭照的鏡子。我問九天仙女是誰？奶奶說，九天仙女是住在天上的仙女，好看得很，烏黑的頭髮一直垂到衣裳邊，會駕雲。很小的時候，月亮在我的腦海裡就成了針、鏡、餅之類的東西，能挑刺，能吃，梳頭的時候還能照鏡子。
稍大一些，我就和奶奶並排坐在院子裡的臺階上看天空，看月亮。夜幕降臨的時候，臺階還隱隱留著太陽晒過的餘溫，坐在上面屁股暖烘烘的，特別地舒服。風涼嗖嗖地吹在臉上，吹得樹葉沙沙沙地響，蛐蛐嗞嗞嗞地叫著，周圍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月亮快要出來的時候，青藍色的天空彷彿被誰打開了一扇天窗，投下的光齊刷刷地照在對面的山坡上，形成兩個不同的地域，上半邊亮堂堂的，下半邊黑漆漆的。接著，亮的地方逐漸擴大，像波浪一樣慢慢地向山下移動，漫過莊稼地，漫過河壩，漫過樹梢，再漫上了我家的臺階，照亮了我家的院子房子。這時候，月亮就從我家屋後的山坳樑子上冉冉地升起來了。月亮升起的時候，灑下的清輝驚醒了安睡中的村莊，驚擾了鳥的好夢，一切都似乎從沉寂中甦醒過來了。小孩哇哇哇的哭聲，女人哦哦哦的哄孩子聲，狗汪汪汪的吠聲，孫家瘋婆娘嘖嘖嘖的叫狗聲，鳥喳喳喳的叫聲，青蛙呱呱呱的叫聲，還有鍋碗瓢盆叮鈴哐當的響聲。這些聲音全都浸浮在明亮溫馨的月光裡，此起彼伏，悅耳而不凌亂，親切而又和諧。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把天空圍成一個巨大的笸籮，月亮在笸蘿裡愜意地行走，很有安全感。它快活地在雲裡鑽出鑽進，像個調皮的孩子，沒雲的地方，它就毫不顧忌地揮灑雪白清寒的光輝，山川、田野、河流、樹木全都披上一件月白色的紗衣，影影綽綽，溫柔而又神祕。半明半陰的樹木叢裡飄飛著一群一群的螢火蟲，發出藍瑩瑩的光，明明滅滅，飛著飛著，就飛上了天空，和星光交相輝映，分不清那些是星星，那些是螢火蟲。
二
有月亮的夜晚，天空總是響徹著幾種鳥兒清脆的叫聲，最好聽的就是“文書噹噹”的叫聲了。文書噹噹是家鄉的人們根據它叫聲的諧音給它起的名字，這種鳥叫聲婉轉悠揚，略帶憂傷，它的聲音很大，富有磁性，而且音域分佈很廣，不管走到哪兒，都感覺它就在人的頭頂啼叫。文書噹噹最適合在有月亮的夜晚啼叫，它的聲音震得山谷嗡嗡作響，山中傳來遙遠悠長的迴音，山谷顯得更加地幽寂空曠。月亮像個銀器，反覆地被鳥聲敲打，有時打成一個圓盤，有時打成一把鐮刀，有時打成半個餅子。聽奶奶說，這種鳥叫的時候嘴會流出血來，它是唐僧變的。唐僧去西天取的經書被我家門前的那條河水浸溼後，他就放在太陽底下晒，經書還沒晒乾，晚上，他就被狼吃掉了，靈魂就變成了鳥，但他還惦記著經書，就叫著“文書噹噹，經書泡脹！”月夜還有一種鳥叫“水白楊”，這種鳥叫著“水白楊，李桂楊，有錢莫要拌後孃，拌下後孃遭難場。”它的叫聲悽歷，還有一個悽美的傳說。據說從前有一個男人死了女人，留下一個孩子，男人又找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又生下一個孩子。男人長年出門做生意，女人看家。這個女人心腸狠毒，她看先房留下的孩子不順眼，總想除掉他。一天，她拿出兩包麻子，給兩個孩子每人一包，吩咐他們去後山種麻，誰種的麻先出來誰就先回家。兄弟二人一邊往後山走，一邊吃麻子，吃著吃著又換了吃，弟弟說，哥哥，你的麻子比我的香，我倆能不能換了？哥哥說行。他們二人將換了的麻子種到地裡，過了幾天，哥哥種的麻出來了，弟弟種的沒出來，哥哥就先回家了，弟弟一個人在地裡守著。弟弟種的麻一直沒出來，他就一直守著，後來就被狼吃了，死後靈魂化做鳥。原來，他們的母親將大兒子的麻子炒熟了，想害死大兒子，不料卻害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些故事給美麗祥和的月夜蒙上了一層悲哀悽涼的色彩，使我對月夜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晚上，一個人不敢出去。幸好，奶奶說，我們這個地方沒有狼，西河才有狼，不信，你問你媽，你媽就是西河人。母親也說過，她小的時候，吃了玉米芯磨的面拉不下大便，就長時間地蹲著，柵欄外面有一隻狼死死地盯著她，眼睛發出綠瑩瑩的光，幸虧有柵欄，不然，她早就叫狼吃了。
坐在月光下聽古今，聽有關月亮的故事，那種美妙的情景至今依然記憶猶新，這恐怕是早先孩子們最享受的一種樂趣了。關於月亮的傳說很多。在有限的空間裡，尤其在山村，月亮顯得更大更圓，而且很明亮，能在月光下看書。月亮裡有一些陰影，奶奶說，它是一棵松樹，樹的下面有一個猴子，它卡在樹身裡。原來，這個猴子觸犯了天條，天上叫它去月亮裡砍樹，樹砍倒它就無罪了。每天，它掄著一把大斧子在那兒砍呀砍，天黑的時候，它只能將樹砍掉一道口子，第二天，這道口子又癒合了，天天如此。猴子想了一個辦法，白天砍出一道口子來，晚上他索性睡在口子上，第二天早上醒來，它就長在樹上了。這個猴子就是孫猴子，也就是孫悟空。後來知道另一種傳說是吳剛砍桂，月亮裡還有嫦娥和小白兔。
三
年紀大一點，大人的懷抱已經束縛不了一顆信馬由疆的心，彷彿月亮爬出那個山坳，在天空中肆意馳騁。在每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跟著村裡一些孩子在隊裡的打麥場上玩，捉迷藏、溜滑滑、踩碌軸，在麥草垛子行裡你追我趕，叫喊聲震天動地。剛碾過麥子的場光滑潔淨，叫人總想睡在上面打幾個滾。爬上一座草垛，唰地一聲溜下來，頂一頭麥草，那個爽啊！簡直就像坐飛機。吊在場邊的核挑樹的倒枝上盪鞦韆，或者用馬蓮麥杆編織成螞蚱籠，捉蟋蟀，捉螢火蟲。我們村子周圍的一些好地全是王莊人的，地邊有許多核桃樹，聽大人們常說，那幾年農業學大寨，辛辛苦苦修的地全成了他媽的王莊人的。於是，一種報復之心由然而生，我們摘核桃一般都不摘自家的，去摘王莊人的。摘下一大堆，剜了分著吃，分不均，就罵仗打架，罵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祖宗三代，親孃老子都會被貼賠上，遭受汙言穢語的攻擊。從核桃一點點瓤開始，剜到七月十五小鬼給核桃添上油，再剜到離殼，手染的烏黑烏黑的，像烏鴉的爪子。我們村就十幾戶人家，而我們鞏家就佔了大半個莊，剩下的王家白家三戶全是搬家子。記得鄰居白家在屋後挖了一塊地，栽了一片辣椒苗，剛換過苗。一天，聽爺爺和奶奶說，那塊地是我們鞏家的，被白家佔去了，我聽了便記在心上。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偷偷地溜進地，一口氣把那片辣椒苗拔的乾乾淨淨。第二天，那家人憑著腳印找上門來，我沒有承認，人家走後，奶奶問我，這事是不是你乾的？我說是，奶奶氣的唉喲皇天，痛心疾首地說，小媽，你咋拔人家的辣苗子？我理直氣壯地說，你不是說那塊地是我鞏家的嗎？我願意！奶奶說，那地閒著，他家愛種就叫種去吧，以後可別再幹這樣缺德的事了。以後，奶奶他們就不敢在我面前提東家長西家短的事了，說話的時候含含糊糊，如果問，他們就嚴歷地說，娃娃家，大人說話不要摻言倒水！
搞夏收的時候，人們為了搶皇天，常常在明亮的月光下割麥子，碾場。在月亮地裡幹活，畢竟沒有白天那樣靈便利索，卻特別涼快，蜢蚱少，牛也乖。我們村裡人少，人情挺好，常常你幫我，我幫你，活幹不幹，圖的是熱鬧，和氣。麥割倒在地，攤在場裡，碰上壞天氣，不管誰和誰有多麼大的過結，都會來幫忙。
上了學，讀了一些有關月亮的詩文和知識，月亮在我眼裡，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那種神密感和神聖感。少年不知愁滋味，讀李白的《靜夜思》，雖然朗朗上口，卻覺得乾巴巴的，讀不出什麼滋味。既便到了晚上，銀白色的月光從窗子裡照進來，照到床上，身上，也感覺到很平常，並沒有什麼異樣，說實話，還不如小時候奶奶給我講的那些兒歌吸引人，更不用說什麼“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了。故鄉在哪裡？明月不是夜夜掛在天上嘛，為啥還要喝著酒問天？古人也太矯情了。就是“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我也覺得不妥，還不如“我歌月靜聽，我舞影亦舞”妥貼。
在有月光的夜晚，坐在河邊看月亮，樹影婆娑，水聲潺潺，石頭和水一剛一柔，一動一靜，相互撫慰。想起“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甚覺逼真。看著看著，一走神，石頭不見了，水裡只有天空、明月和白雲，覺得天空很深遠，月亮很詭祕，白雲很虛假。抬起頭來，還是天空、明月和白雲，突然間暈眩起來，彷彿自己掉在空中，特別恐懼，不敢再往河裡看，於是順手拿起一塊石頭投進水裡，“咕咚”一聲，水面立刻晃動起來，波光粼粼，月亮晃成許多碎片，好一陣子恢復不了原形。直到上高中的時候，記得老師教了一首歌，“天上有個月亮，水裡有個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裡，水裡的月亮在天上。”許多同學唱，聲音帶著淡淡的憂傷，大概一個人孤身在外，才有了一絲淡淡的鄉愁。
四
成人後，和愛人在月光下談起了戀愛。我們的戀愛，沒有轟轟烈烈，沒有霓虹燈、舞廳和紅酒，只有水一樣的白月光，平淡，清純。結婚後，有了孩子，於是又抱著自己的孩子坐在月光中給他們講起小時候奶奶給我講過的月亮的故事，另外，還加了古人描繪月亮的詩詞。“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碧雲端。”這是我給兒子女兒教的第一首關於月亮的古詩，其實和小時候猜過的迷意思一樣，只不過用了另外一種表達的方式。為了把女兒培養成一個真正的才女，我還給她教琴、畫畫，但因為我這個老師本事不高，女兒非但對這些東西沒感興趣，還產生了厭惡感。至於兒子，我給他講的有關月亮、地球和太陽的知識激發了他這方面的興趣。兒子常常瞅著月亮一看就是半天，有時，他欣喜地跑來對我說，媽，今晚的月亮比以前的大，有時又說，媽，我找到什麼什麼星了。兒子喜歡天文、地理、生物這些學科，而且學的特別地好。小時候，他和同伴玩的時候常常自豪地說，我媽啥都知道！後來，小學才畢業，常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我說不上來，他又說我，你咋啥都不知道。說明他的知識早就超過了我。可惜，兒子上高中時，我強迫他學了理科，至使他厭學，和重點大學失之交臂。沒有培養好孩子，倒是他們，有一天突然對我說，媽，你乾脆寫書吧，我發現，你挺有這方面的天賦。從那時起，中年的我才開始了寫作的生涯。這幾年，一直在寫，寫得文章雖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我慢慢地發現，要想寫出像樣的東西，最起碼內心必須像山裡的月亮那樣安寧、純潔、明亮、乾淨、謙遜、良善，並且含蓄和隱忍。才能寫出月光一樣的文字。前一段時間，添加了一些新朋友，因為他們說是我的粉絲，其中一個叫張玉梅的農村中年婦女，剛加上，她先發了一些她的作品，我們還聊過幾句，言辭之間，頗有些像曾經的我，浮燥輕狂。她問我是幹啥的，我說和她一樣，她說她想靠寫作改變命運。我說我試過了，不容易，以我的體會，寫作只能豐富精神生活，不能當飯吃，如果當飯吃，寫出來的東西難免低俗。後來，我刪了好些新加的人，留下了她，因為我從不主動加陌生人，加上的，我先看他們的朋友圈，看他們是不是文學愛好者。過了幾天看時，卻發現她已經把我給刪了。刪了就刪了，也許，她還沒真正看懂過山村的月亮。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這三年，身在異鄉，才真正體會到月亮隱含的情感。三年來，我們一家四個人在四個地方過中秋節，才真正有了鄉愁。身在繁華的北京，覺得這兒一切都好，唯一不如意的，就是月亮沒有家鄉的好。北京的天和地都很廣袤，很多時候，霧霾籠罩在天空，再加上高樓兀立，繁燈遍佈，喧囂如流，月亮就顯得格外暗淡和渺小了。有時，想看一看月亮，需要穿過幾座高樓，好不容易看到了，月亮被夾在兩座樓的中間，好像貼在壁畫上的標誌一樣呆板，或者，就那樣硬梆梆地放在一個樓頂上，還沒有花花綠綠的霓缸燈明亮，顯眼。有時，從窗戶放眼看去，燈火輝煌，月光暗淡，完全不如舊時山村的月亮清純、明亮和皎潔，但此時此地，才切身體會到那些古詩詞中，詩人想要表達的思鄉情感。
作者簡介：明樾，原名鞏巧明，甘肅成縣黃渚人，文學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