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十鬥粟的姥姥

不完美媽媽 大學 歷史 高校寫作聯盟 2019-06-21
「中篇」十鬥粟的姥姥

"把這團白線帶著吧,這是你出生時姥姥特意給你纏的,說是12歲之前用完給你消災。但你小時候我老是忘,要不有可能你初中後就不用受那麼多罪了。"

"好吧,姥姥……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這是上大學前收拾東西的時候,媽媽從生鏽的鐵盒裡拿出來一團白線時對我說的話。姥姥是上個世紀的人,屬於白磚青瓦平房的黑白片時代。她是歷史的親歷者,但確確實實又是歷史洪流中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張媽,這是這個月的工錢,你拿著吧,也算是路上的盤纏。"

"夫人,那你怎麼辦啊?老爺被抓走了,小姐才5歲,小少爺也還在餵奶。"

夫人望著逐漸空蕩的大宅子,默默唸著"活著,就總會有辦法的。"張媽含著淚,做完了最後一頓飯給小姐送去,看著她開心地吃著,那是她最喜歡的生煎包。"小姐,以後要多幫著夫人啊。"小姐咬著油浸浸的生煎包,笑得很甜,就連那聲在幾十年後還在張媽腦海中迴盪的"嗯!"也很甜。那年的天空很高、很藍;白雲很輕,像街上打的花糕;溪水清冽,可以看到溪底的五顏六色的鵝卵石。

小姐,就是我的姥姥,而夫人是姥姥的母親,背景是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大地是血色的,人是複雜的,姥爺是被日本人抓走的。那時的平民百姓不關心今天是哪個皇帝,明天是哪個總統,不關心是封建還是什麼革命。他們,只求能填飽肚子,僅此而已。姥姥的父親是富甲一方的地主家大少爺,夫人自然也是名門的大家閨秀,從小被伺候到大,經媒人介紹,門當戶對嫁到地主家。但世事紛亂的年代對誰都是公平的,皇帝在逃,官員在逃,老百姓也在逃,家產也不過是活得長短的一個衡量物罷了。

女子無才便是德思想下成長的夫人,在老爺被抓後便失去了一切經濟來源,她不會經商、不會操持家務、不懂茶米油鹽,但知道家產可以賣錢。於是,龐大的宅子一點點地被變賣,家裡的僕人一個個地減少。先是那些放著看的寶貝沒了,夠一大家吃兩天的飯;接著是後院的偏廳沒了,家裡人又可以吃上飯了;再接著,小工都給差遣走了,丫鬟也都打發走了,但走時都給夠了盤纏。閉眼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明早太陽的年代,誰都不容易。最後的最後,跟著夫人來的張媽也不得不送走,夫人又怎麼捨得。張媽一手把夫人養大,又操持著這個大宅子裡的前前後後。張媽交代完家裡的事,便頭也不會地消失在巷子裡。可這個只剩下夫人和兩個孩子的家還能有些什麼事呢?無非是小少爺幾時需要餵奶,小姐最喜歡吃的生煎包怎麼做,家裡還有多少糧、多少銀子……夫人癱坐在正廳椅子上,望著堂屋前的庭院,呆呆地望著,望著。直到少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把她從恍惚中拉回來,從富貴夢中拉回來,活生生地扯到現實的掙扎中。堂屋外,天已經黑了,星星亮的寒心。"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夫人想著,哭著,但迴應的只有兩個孩子的哭聲。砸了碗,撒了面弄出來的晚飯,小姐卻嫌棄地扭過了頭。夫人伸手就是一巴掌,小姐哇地哭了,夫人卻也跟著哭了,"囡囡啊,娘不好,娘對不起你,娘也對不起你弟弟。"夫人跪著,抱著小姐肆意地哭著,哭著近兩年的心酸,哭著世道的艱難,哭著自己的無助。小姐看著這一切,噙著淚,一口一口把飯嚥下去,有了自己第一次自行回房。堂屋只有夫人還跪著,在跳動的燭火下,影子一閃一閃,在地上拖得老長。

鎮上的人都在議論,昨天走過一群人,穿著白卦,帶著紅袖頭,提著紅燈籠的人;今天是一群拿著硬杆子,穿的一模一樣的人。人們跟看戲一樣,看著一群群的人來了,一群群的人又走了。街上的乞丐則會趁機把碗伸上去討口飯吃,但得到的往往是粗魯的斥罵或是結結實實的一腳。日子就這樣過著,在飢一頓飽一頓的邊緣。街上的乞丐是這樣,逃亡的皇帝也這樣。所謂的西方立憲宣揚的平等,竟在那個年代得到了哭笑不得的實現。那是個充滿變數的年代,今天這個人當皇帝,明天卻變成那個人。那是個是非不分的年代,一群人嚷嚷著民主,但都督過著皇帝的生活,只不過是換了個名字罷了。既然這樣,今天擁有的可能一瞬間就會成為別人的,哪還有什麼勵精圖治,人生苦短,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活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是千年不變的亙古真理。對於底層老百姓來說,稍微有點家產的,一點點衰落。沒什麼家產的,想著反正就這樣了,真可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但不論怎樣,都是一天盼著一天,一天熬著一天。對於歷史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夫人自然也不例外。姥姥11歲那年,家裡最後只有堂屋和臥室兩間房。殷實富足的地主家,也走向了落滅的邊緣,誰知道那些託人變賣的寶貝別人暗地裡抽掉多少錢呢,就那樣一頓頓過來了,就這樣一頓頓過不下去了。夫人看著漸漸長大的小少爺,心裡想著"總要給我的兒留間房吧,不然以後怎麼娶妻啊。"但夫人又能怎麼辦呢,這幾年廚藝倒是有點長進,可掙錢哪是女人乾的呢,家裡的東西賣完了,兩間房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賣了。夫人又坐在那個正廳的椅子上,看著堂屋外的白月光,只見那月光更冰冷了幾分。

於是,街邊的乞討隊伍中多了一大兩小三個人,依稀可以從他們那褪色的袍子中看出曾經富貴的象徵。這樣的日子,就更加不知道下一頓在哪。也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來了一個人,鄉紳的打扮。也不知他們怎麼商量的,也不知是夫人自願還是那個鄉紳要求,那個年代的事,誰記得那麼清呢。反正結果是,11歲的姥姥以十鬥粟的價格賣到了李家當童養媳,夫人和小少爺再也不用上街乞討了。那時的女兒家,哪有什麼願不願意,那時的人們,哪有什麼情感,都是大洪流中麻木的面龐。11歲的姥姥,早已看慣了這世間的人情冷暖,早已明白了自己總是要為弟弟而犧牲的,但或許是個好人家呢。也但願是個好人家吧。

"小妮兒,我今天上街給你帶了好吃的!"

"街上有什麼好吃的啊?"

"街上好多好吃的啊,有生煎包。"

媽媽說,每次姥姥上街都會給他們帶好多好吃的,有村裡買不到的糖,有村裡買不到的生煎包。媽媽是姥姥的第七個孩子,也是最小的一個,所以他們叫媽媽小妮兒。李家,是村裡幾世的書香世家,是日本人來掃蕩時逃過一劫的幸運星,但後來也敗在了文革,那都是後話了。姥姥也算是嫁到了好人家吧。但歷史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的,姥姥作為童養媳,半個媳婦半個僕人在李家養著,等著她嫁給大少爺。可誰知國民黨又來抓壯丁了,大少爺也被抓走了,姥姥就按排輩嫁給了二少爺,也就是我的姥爺。在媽媽的講述中,姥姥知道很多村裡的婦人不知道的事情。姥姥會告訴他們拿錢可以去街上買吃的,這個世界上除了一日三餐還有零嘴,會心疼跟著姥爺下地的孩子們,等姥爺出去好一會兒了才叫他們起來。媽媽說在這個家裡沒有男尊女卑的思想,反而他們都疼愛最小的小妮兒。就連媽媽上街打醋撒了,姥姥也沒有一句責罵,只是再給一樣的錢,讓媽媽再去打一次就好,用姥姥的話說是"東西沒了還可以再買。"在媽媽的記憶中,姥姥是那樣的親切和藹,是那樣的勤勞賢惠,也是那樣的知書達理,更是那樣的波瀾不驚。

但是傷痕卻是存在的,就像歷史就在那深深的烙著一樣。媽媽講到,一個夏日的中午,蟬鳴隨著微風一陣陣的。媽媽躺在姥姥旁邊睡午覺,突然被姥姥拍醒,只見姥姥一身冷汗,瞪大了眼睛,驚慌失措地喊著"快跑!快跑!日本人來了。"媽媽半夢半醒的臉上滿是疑惑,只有飛機飛過的聲音還在空氣中迴盪。姥姥定睛看一下這熟悉的院子,才明白,不會再有什麼日本人來了。她呆呆地望著,亦如四十年前夫人望著白月光那樣迷離。

姥姥2003年去世於食道癌,據說,姥姥生前叫的最後一個人,是我。但是那時我不在姥姥旁邊,媽媽怕姥姥瘦的不像個人的樣子會嚇到我,媽媽怕我在還不懂什麼是死亡的年紀留下心理陰影。但後來,我卻清楚地記得,我去看姥姥時,姥姥顫顫巍巍地從堂屋裡給我端了一碗米花。我就坐在堂屋門口豎著擺的棗紅色桌子上,穿的是黃色圓領衫和黃色馬甲。那是我6歲時的衣服,"可能姥姥想你了,給你託夢了吧。"媽媽這樣說道。或許吧,我依舊是姥姥最疼的那個小外孫女。


作者:趙雪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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