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凋零的百合花

百合 美文 上上微覽 上上微覽 2017-08-25

風中凋零的百合花

文 |邱文英

大姐是村裡的一枝花。

很小的時候,村裡經常來一些小商小販,每次到我家門口總是故意多停些時候,為的就是看看一枝花到底有多美。鄰村一個賒小雞的中年女人,每次都把盛小雞的木頭盒子卸在我家大門口,等著大姐出門。一瞅著大姐的影兒,她就開始嚷嚷:“大嫚兒,跟你娘說了沒有,給我當幹閨女。”“嬸子,你都叨叨了一百遍了,俺娘不中。”“您娘不中?那俺回去好好教育俺兒,等長大出息了,回來娶你當俺兒媳婦。”一句話,引得周圍看小雞的女人們哈哈大笑。大姐白皙的小臉羞得通紅,眼一斜,小辮兒一甩,咣噹關上大門,不理她了。那女人就瞅瞅我,“姊妹三個,你跟你大姐長得最像,但沒你大姐那樣挑不出半點缺材的地兒。”那眼神,那語氣,彷彿是在告訴我,大姐是一隻白天鵝,而我和二姐卻是冬天雪地裡那幾只羽毛蓬鬆的瘦麻雀。

那年清明節到了,母親拿出來家裡攢了幾個月的雞蛋鵝蛋煮了。清明的早上,全家人每人分一個鵝蛋和兩三個雞蛋。一年奢侈這麼一回,我們姐仨都如獲至寶。我先小心翼翼地剝開一個雞蛋,細嚼慢嚥,細細品味雞蛋那股淡淡的香味。鵝蛋是不捨得當頓吃的,揣在衣服兜裡,來到村裡的鞦韆底下,跟小夥伴們“鬥蛋”。雞蛋鵝蛋互相碰,誰的最先破了,就算誰輸。大姐每次都把她分到的鵝蛋裝在貼身的口袋裡。看我“鬥蛋”失敗,把磕破的大鵝蛋剝了皮消滅於腹中。大姐便會把她的拿出來,塞到我手中,非得看我吃進肚裡,她才心滿意足地笑著,拉著我的手,在清明時節的杏花微雨裡,看別人盪鞦韆。

春風四月,娘特意給我收拾了一番,領著我和大姐,去青島的姨媽(母親的姨)家。

“娘,咱去青島幹嘛?”從沒出過遠門的大姐既興奮又好奇。

“你三妹有點貧血,你姨媽家的表姨有公費醫療,讓咱去她那裡的醫院看看。”母親的眼神有點傷感。

坐在去青島的汽車上,大姐高興地一路逗著我說笑。母親卻有什麼心事似的默默無語。

到了姨媽家,一進門,大姐就被窗臺上的一盆花吸引住了,那花擎著綠盈盈的葉子,伸出幾根花苔,開著白色嬌嫩欲滴的花朵。姐姐拉著我的小手,驚奇地大聲嚷嚷:

風中凋零的百合花

“妹妹快看,快看,這麼美的花。”

“孩子,這是百合花,你要喜歡,等你們走的時候我給你分一棵出來。”

十二歲的大姐還像一個孩子,高興地恨不得蹦了起來。

姨媽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面容和藹可親,抱起我來,仔細地打量,眉眼裡全是笑,“這孩子真好,真好。”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推門進來,母親讓我們叫她表姨,表姨看到我,歡喜地抱起來,“表姐,這就是老三吧?”母親點點頭。表姨一邊在我的小臉上不住地親著,一邊招呼母親坐。

姨媽和表姨熱情地招呼我們娘仨吃完午飯,一點多鐘,母親拉著我的手看著我:

“三妮,你從小身子弱,醫生說有點貧血,我和大姐回去,你留在這兒讓表姨給你調養調養,在這兒聽姨媽和表姨的話。”我拿著表姨遞給我的玩具,顧不得母親說什麼,只顧玩了起來。姨媽從那盆百合花的邊緣小心翼翼的分出一棵,拿報紙包了,遞給大姐,大姐高興地千恩萬謝,過來親了親我,就和娘出了門。

大姐和娘走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娘忽然問大姐:

“你表姨怎麼樣?你表姨家的條件比咱家如何?”

“娘,俺表姨人一看就面善,看著就讓人覺得親呢。俺表姨家那條件,比咱家強百倍啊,人家住著樓房,吃著國家糧。你看這花,我聽都沒聽過呢。”大姐揚了揚手中報紙包著的百合。

“嗯,你表姨人很好,我放心。”

機敏的大姐忽然一激靈,“娘,你是不是不要三妹了?”

“表姨家條件好,她一直沒個孩子。她知道你奶奶因為我生了你們三個閨女,對三妹冷言惡語。表姨再三求我把三妹給她。三妹在這兒會過得很好,肯定比在咱家有前程。”母親一邊抹眼淚,一邊安慰大姐也像是安慰自己。

到了汽車站,要檢票上車的時候,母親才發現大姐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她焦急地在人群中喊著大姐的名字,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直到該坐的那班車開走了,大姐才抱著我,大汗淋漓地跑到了車站。母親什麼也沒說,一下子從大姐懷中接過我,抱著我大聲哭了起來。大姐像做了錯事一樣,怯怯地拉著母親的衣角:“娘,我覺得再好的條件,再好的前程,也抵不了離開親生爹孃離開親姊熱妹的苦……三妹不見我們,她會哭死的。”娘一把把大姐攬在懷裡,摟著我們倆,哭得更凶了。

風中凋零的百合花

從青島回來,大姐小心翼翼地把那棵報紙裡的百合拿出來,栽到盆裡,小心侍奉,直至看到打蔫的葉子重新招展開來,大姐才算鬆了一口氣。大姐經常出去撿養牲口的人家修馬蹄掌割下來的馬蹄屑,像寶貝一樣撿回家,泡水裡漚著,等發酵過了,就用那水澆百合花,把腐爛的馬蹄屑給百合施肥。我好奇地看著大姐做這一切,“姐姐,不就是棵花嘛,用得著那麼費心?”“三妹,你還小,不知道花草和人一樣也是有靈性的。你對它好,它也會對你好的。”我半信半疑地點點頭。自從青島回來以後,大姐跟我更是形影不離。我到哪兒她跟到哪兒,生怕我丟了一般。村裡演露天電影,大姐一定抱著我去看。不知什麼時候我早睡著了,一覺醒來,電影已演過半。躺在大姐的懷裡,心中是那種永生永世般的溫暖。

那時候,村裡有個“傻六指”,他的手指比別人多出一個,因為年輕時老婆跟別人跑了,他受了刺激變成了傻子。“傻六指”是村裡小孩子的夢魘,誰家的小孩晚上哭鬧,母親便會說:“還哭,還哭,一會兒傻六指來了。”孩子便會立馬止住哭聲,屢試不爽。

大姐經常把我駝在背上,手裡拿著自行車輻條磨上尖做成的釺子,走街串巷地串樹葉,樹葉攢起來,給娘生火做飯。

那天大姐正串得歡實,沒發覺危險正逼近我們。當我一聲大哭,姐姐忽然覺得背上一下子輕了許多。猛回頭,姐姐臉都綠了,“傻六指”撕著我衣領子後面,把我提在手裡,“六指”嘴角流著哈喇子,衝著姐姐一邊獰笑一邊大聲嚷嚷:“摔死她,摔死她。”一邊說一邊揮舞著提在手裡的我。因為衣領子勒著脖子,我已幾乎不能呼吸!嚇呆了的姐姐,猛然之間醒悟過來,衝上前去,死死抱住六指撕著我的那隻手,任“六指”怎麼廝打就是不放。“六指”突然拾起姐姐扔在地上的鐵釺子,窮凶極惡地刺向姐姐那隻死死抓住他的手。那根鐵釺,穿透了姐姐手掌的虎口,鮮血瞬間染紅了我的衣服,姐姐手上穿著那根鐵釺還是不放開。或許“六指”被姐姐噴湧的鮮血和她憤怒的眼神鎮住了,放下我,一溜煙地跑了。當聞訊趕來的三叔奔到我們跟前,姐姐一個跟頭倒在了地上。從此以後,姐姐手上就留下了那個疤。三叔曾經責怪大姐:“你手裡有鐵釺子,還怕個傻子,你要是扎他,他早就跑了。”大姐沉默了一會兒:“三叔,就因為他是個傻子,我才不能那麼做。”

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經常摸著姐姐手上的傷疤,問她還疼嗎?大姐就笑笑,傻妹妹,都成了疤了,不疼了。如果,我當時紮了六指,那我手上沒疤,心裡可能就有疤了,心裡的疤,會一直疼的。然後姐姐便專注地擺弄那盆百合。姐姐服侍下的百合花,開的真是肆意歡暢,在幽幽的月光裡,盛放的百合泛著聖潔的光芒,一如姐姐嬌媚的面龐,令我沉醉。

風中凋零的百合花

記得那是一個夏天,姐姐持續高燒不退,人也陷入了昏迷狀態。母親覺得事態嚴重,不再讓村裡的醫生醫治,趕緊讓父親找車,把姐姐送井溝醫院。在去醫院的路上,迷糊中的姐姐對娘說:“娘,誰看著三妹?誰看著三妹……”娘把我的小手放在姐姐手裡,眼裡滿是淚水,“三妹跟咱們一起呢,不用擔心。”經過一通檢查,醫生說大姐是細菌感染引起的敗血症,情況不樂觀。當天的緊急治療後,略有好轉。第二天夜裡卻又發起了高燒。著急的父親,趕緊去叫值班的醫生。誰知那個大夫喝醉了酒,任憑父親怎麼拖拽都不起來,三叔的兩記耳光都沒能把他打醒。等第二天轉到高密人民醫院,已經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機。在病床上,突然清醒的大姐睜開眼,叫著我的小名,又問:“娘,誰看著三妹?她那麼小,你們不能讓她一個人在家。”這是大姐再度昏迷前說的唯一一句話,也是她留給我,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當醫生搖搖頭用白色的床單蓋住大姐的臉頰,我的天,塌了!

大姐如一朵打著花苞的百合,還沒來得及盛放,在過早到來的霜欺雪凌之下,凋謝了。別人對我的稱呼,也從三妹變成了“二嫚兒”。可我卻執拗地認為,姐姐還會回來的,因為她在三妹心中的位置,無人可以取代。

恍惚之間,我經常感覺大姐回來了,大姐真的回來了,她用手暖著那個留給我的大鵝蛋,三妹三妹的叫著,向我走來。大姐真的回來了,她串著地上的落葉,而我又趴在她的背上睡著了……

有時候,我特別希望人是有魂的。如果這樣,當哪一天,我的魂離開我的肉身,我可以追隨長姐而去,我還要賴在她溫暖的背上,躲在她天使一樣的羽翼下面,享受她無盡的疼愛。有時候,我又希望人是沒有魂的,如若有魂,姐姐一個人孤單地遊離於塵世之外,望著這凡塵間的一片人間煙火,望著她的父母弟妹享受著凡俗的天倫之樂,她那善感的心,該是怎樣的孤苦無依?

大姐,回來吧!你的三妹一定不讓你再承受世間這麼多的磨難,我要像你愛護我一樣,為你撐開我的羽翼,為你遮擋人世間太多的風風雨雨。

大姐走了不到半個月,家中那棵原本蓊蓊鬱鬱的百合,突然之間沒有了生機。在本是百合花盛放的和煦春風裡,那朵百合,根枯葉落,花瓣凋零……

風中凋零的百合花

(圖片來源網絡,致謝)

邱文英(網名:海上明月),高密作協會員,高密詩詞楹聯協會副祕書長。2015年8月開始寫作,並於寫作的第一年在各類報刊雜誌發表散文、短篇小說20餘篇,完成長篇小說一部。小說《老孫頭的桃花運》入選濰坊市2015年度精品選,並獲獎。

責編:五月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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