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所謂生命,就是一升露水一升花

朱光潛:所謂生命,就是一升露水一升花

悲劇和人生之間自有一種不可跨越的距離,你走進舞臺,你便須暫時丟開世界。

——朱光潛《一升露水一升花》

這世界之所以美,就在於有缺陷

莎士比亞說得好:世界只是一座舞臺,生命只是一個可憐的戲角。但從另一意義說,這種比擬卻有不精當處。世界儘管是舞臺,舞臺卻不能是世界。倘若墜樓的是你自己的綠珠,無辜受禍的是你自己的伊菲革涅亞,你會心寒膽裂。但是她們站在舞臺時,你卻袖手旁觀,眉飛色舞。縱然你也偶一灑同情之淚,骨子裡你卻覺得開心。有些哲學家說這是人類惡根性的暴露,把“幸災樂禍”的大罪名加在你的頭上。這自然是冤枉,其實你和劇中人物有何仇何恨?

悲劇是一回事,可怕的凶災險惡又另是一回事。悲劇中有人生,人生中不必有悲劇。我們的世界中有的是凶災險惡。但是說這種凶災險惡是悲劇,只是在修辭用比譬。悲劇所描寫的固然也不外乎凶災險惡,但是悲劇的凶災險惡是在藝術的鍋爐中蒸餾過的。

像一切藝術一樣,戲劇要有幾分近情理,也要有幾分不近情理。它要有幾分近情理,否則它和人生沒有接觸點,讀來興味索然;它也要有幾分不近情理,否則你會把舞臺真正看作世界,看《奧瑟羅》回想到自己的妻子,或者老實遞消息給司馬懿,說諸葛亮是在演空城計!

“軟玉溫香抱滿懷,春至人間花弄色,露滴牡丹開。”淫詞也,而讀者在興酣采烈之際忘其為淫,正因在實際人生中談男女間事,話不會說得那樣漂亮。俄狄浦斯弒父娶母,奧瑟羅信讒殺妻,悲劇也,而讀者在興酣采烈之際亦忘其為悲,正因在實際人生中天公並未曾濡染大筆,把痛心事描繪成那樣驚心動魄的圖畫。

生命只是一個戲角

悲劇和人生之中自有一種不可跨越的距離,你走進舞臺,你便須暫時丟開世界。

悲劇都有些古色古香。希臘悲劇流傳於人間的幾十部之中只有《波斯人》一部是寫當時史實,其餘都是寫人和神還沒有分家時的老故事老傳說。莎士比亞並不醉心古典,在這一點他卻近於守舊。他的悲劇事蹟也大半是代遠年淹的。十七世紀法國悲劇也是如此。

拉辛在《巴雅澤》(Bajazet)序文裡說,“說老實話,如果劇情在哪一國發生,劇本就在哪一國表演,我不勸作家拿這樣近代的事蹟做悲劇。”他自己用近代的“巴雅澤”事蹟,因為它發生在土耳其,“國度的遼遠可以稍稍補救時間的鄰近”。莎士比亞也很明白這個道理。

《奧瑟羅》的事蹟比較晚。他於是把它的場合擺在意大利,用一個來歷不明的黑麵將軍做主角。這是以空間的遠救時間的近。他回到本鄉土搜材料時,他心焉嚮往的是李爾王、麥克白一些傳說上的人物。這是以時間的遠救空間的近。你如果不相信這個道理,讓孔明脫去他的八卦衣,丟開他的羽扇,穿西裝吸雪茄煙登場!

悲劇和平凡是不相容的,而在實際上不平凡就失人生世相的真面目。所謂“主角”同時都有幾分“英雄氣”。普羅米修斯、哈姆雷特乃至於無惡不作的埃及皇后克莉奧佩特拉都不是你我凡人所能望其項背的,你我凡人沒有他們的偉大魄力,卻也沒有他們那副傻勁兒。許多悲劇情境移到我們日常世界中來,都會被妥協釀成一個平凡收場,不致引起軒然大波。

如果你我是俄狄浦斯,要逃弒父娶母的預言,索性不殺人,獨身到老,便什麼禍事也沒有。

如果你我是哈姆雷特,逞義氣,就痛痛快快把仇人殺死;不逞義氣,便低首下心稱他做父親,多麼乾脆!悲劇的產生就由於不平常人睜著大眼睛向我們平常人所易避免的災禍裡闖。悲劇的世界和我們是隔著一層的。

人生有價值,正因其有悲劇

悲劇壓根兒就是一個不可解的謎語,如果能拿理性去解釋它的來因去果,便失其為悲劇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人類的普遍希望,而事實往往不如人所期望,不能尤人,於是怨天,說一切都是命運。悲劇是不虔敬的,它隱約指示冥冥之中有一個搗亂鬼,但是這個搗亂鬼的面目究竟如何,它卻不讓我們知道,本來他也無法讓我們知道。

看悲劇要帶幾分童心,要帶幾分原始人的觀世法。狼在街上走,梟在白天裡叫,人在空中飛,父殺子,女驅父,普洛斯彼羅呼風喚雨,這些光怪陸離的幻相,如果拿讀《太上感應篇》或是計較油鹽柴米的心理去摸索,便失其為神奇了。

藝術往往在不自然中寓自然。一部《紅樓夢》所寫的完全是兒女情,作者卻要把它擺在“金玉緣”一個神祕的輪廓裡。一部《水滸傳》所寫的完全是俠盜生活,作者卻要把它的根源埋到“伏魔之洞”。戲劇在人情物理上籠上一層神祕障,也是慣技,梅特林克的《普萊雅斯和梅麗桑德》寫叔嫂的愛,本是一部人間性極重要的悲劇,作者卻把場合的空氣渲染得陰森冷寂如地窖,把劇中人的舉止言笑描寫得如殭屍活鬼,使觀者察覺不到它的人間性。鄧南遮的《死城》也是如此。

別說什麼自然主義或是寫實主義,易卜生寫的在房子裡養野鴨來打的老頭兒,是我們這個世界裡的人物麼?

悲劇與人生的距離

像一切藝術一樣,戲劇和人生之中本來要有一種距離,所以免不了幾分形式化,免不了幾分不自然。

人事裡哪裡有恰好分成五幕的?誰說情話像張君瑞出口成章?誰打仗只用幾十個人馬?誰像奧尼爾在《奇妙的插曲》裡所寫的角色當著大眾說心中隱事?

以此類推,古希臘和中國舊戲的角色戴面具,穿高跟鞋,拉了嗓子唱,以及許多其他不近情理的玩意兒都未嘗沒有幾分情理在裡面。它們至少可以在舞臺和世界之中闢出一個應有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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