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周瑜 甘寧 劉備 玉佩 留精彩 留精彩 2017-10-23

夜已深,喧囂了一天的長江也安靜下來,江水溫柔地拍打著船弦,彷彿慈母哄著愛子入眠。除了遠處零星的幾點漁火閃爍,天地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建安十五年的初冬,天氣比往年熱,人們戲言,這是赤壁的一把大火餘溫未散呢。

高大的三層樓船,是西征大都督周瑜的座艦。這是當時中國最大最堅固的船,是所有吳人的驕傲,沒有人懷疑這艘船的安全。

三樓的南艙,是周都督的內艙。此刻,他剛剛完成一天的工作,洗漱完畢躺到床上,渾身又酸又痛,象散了骨頭架子。自從南郡血戰中箭受傷後,他自覺身體一落千丈,赤壁大戰後,他幾乎沒有象樣的休息過,千里奔波,馬不停蹄。面對善意的勸慰和不解的目光,他只有苦笑。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西征是他苦心十年的規劃,現在長江水道已完全打通,吳軍佔領了夷陵以東所有江面,兵馬糧草溯江而上十分方便。曹操赤壁大敗,打破了戰無不勝的神話,北方各部又蠢蠢欲動,實力受挫,憂在腹心,近年已無暇南顧,大耳朵的劉備---一想到“劉皇叔”,周瑜就忍不住冷笑------這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傢伙被自己壓制在南荊州一帶,借了他一片土地,實則布了一個口袋,讓他處於東吳的包圍中,可以用他的名,但決不可讓此人坐大,這是周都督一向的觀點。順著思路,他不由又想到諸葛亮,周瑜忍不住又一笑,“小夥子倒是個人材” 看孔明賣力地為兩手空空的劉備爭奪戰利品,倒有些象江東草創時的自己呢.戰後,孔明歸劉前,二人品茗話琴,十分投契,臨風合奏,曲意相通,別時依依,若非各為其主倒真可繼 伯牙子期的佳話呢。那日大軍過公安,劉備勞軍,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當時沒有看見孔明,他怎麼說的?哦,孔明病了...似乎還少了誰呢?對了,那個常山趙雲也沒看到...子龍人忠厚,恐怕在劉備那裡也不能有什麼好結果...所有的條件都在成熟,心裡籌劃了十年的取蜀大計終於可以付諸實施.當孫權答應他的西征計劃時,周郎百感交集.自從孫策死後,自己淚灑靈堂,十年了,無論到什麼樣的懷疑,凌辱,困難,傷痛,他再沒有流過一次淚.而那晚,他的眼睛紅了,“只要西征成功,生死又算什麼?若真能開拓荊州,益州,九泉之下,自己亦可含笑面對伯符了.”

周瑜躺在床上,手無意間摸到頸間掛的一塊小玉佩,一時情不自禁,取下金鍊,握在掌心,玉的溫柔細膩在慢慢滲透他的肌膚,這是他和小喬的定情信物,也是他的護身符,他永遠把它掛在離心口最近的地方,就象小喬永遠在他心最溫柔的地方.

周瑜睡意朦朧,任著思緒遊蕩:“漲夜潮了,明天,就該到巴丘了...”就在這時,周瑜聽到有輕微的腳步聲.多年的軍旅生涯,使他已不在乎睡眠的環境,但那腳步聲卻象踩在他心上,一顆心猛地狂跳數下.周瑜全身陣驚慄,睡意頓消,他輕輕放下玉佩順手抽出枕畔一柄短劍,悄悄下床隱入床後的帷幕。

果然一條蒙面的黑衣人利落地開門進艙,直撲床邊,舉刀便砍。艙內尤有一燈如豆,周瑜只覺這人身形十分眼熟,卻再想不起是誰。那人一刀之下,察覺不對,飄身欲退,冰冷的劍已抵住他的咽喉:“你是誰?為何行刺本督?”周瑜沉聲喝問。那人也不躲避,竟抬頭直視周瑜。四目相對,驀然,周瑜臉色驟變,竟倒退一步,脫口而出:“孔明?!”那人摘下面罩,好一張端正的國字方臉,鐵青得怕人,不是孔明又是誰呢?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又一條黑影鬼魅般出現,手起掌落,一掌擊中周瑜右肋,“穿心掌”!----常山趙子龍!

這一掌力能碎石,豈是此刻的周瑜所能抵擋的?這一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箭傷處,周瑜根本連叫都叫不出,身體直往後飛,一頭撞到對面的案几上,茶盅咣鐺落地,碎了一地。

一招得手,子龍拉了孔明要逃,孔明卻一甩手,大步奔到周瑜身邊,一把抱起他。周瑜遽遭重創,神智卻還清楚。他的嘴角已沁出絲絲血痕,親得他蒼白的臉悽豔的可怖。他斷斷續續地問了聲:“你,你,你為什麼這麼做?”孔明咬緊牙關,臉已漲得通紅,半天,憋出一句話“既生瑜,何生亮!”周瑜掙扎了一下,眼裡居然亮了亮,嘴角竟似乎露了一絲嘲諷的微笑。突然間,艙內燈火輝煌,無數持予荷盾的東吳士兵一擁而入。方才茶盅落地聲驚動了值夜的軍士,甘寧,呂蒙兩位將軍率人趕到。只見都督氣息奄奄倒在地上,半件袍子已被鮮血浸透,甘寧眼眥盡裂,怒吼一聲,撲上去要拼命,趙雲傖啷抽出青虹,橫於胸前。只有孔明,他已安定下來,彷彿一切在握。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空氣已凝重的要爆炸。 大家各懷心事,而每個人的眼睛餘光都在看著周瑜。

方才倒在地上已不能動彈的周瑜此時輕輕地卻又堅決地推開孔明,扶著桌案,艱難地站起來。一瞬間,無數個念頭在他心中滾過,他甚至來不及辨認過程也來不及理會汩汩的鮮血和斷骨刺心的痛。片刻,他幽幽說了聲“讓他們走!”聲音很弱,卻象用盡了氣力,腿一軟,險險又摔倒,但是他與生俱來的高傲和高貴在死死支持他,讓他在對手面前保持最後的尊嚴。甘寧大叫:“什麼?都督?!”周瑜卻似再沒力氣說話,他伸出沾滿了血的,瘦骨嶙峋的手,顫抖著從桌案上抓起一支令箭,壋地扔在地上。軍令如山!眾將士默默分開一條路,眼看著孔明和子龍走出船艙,躍入冰冷刺骨的滾滾長江!

艙內一時死寂。甘寧突然放聲痛哭,他本一名水盜,後投奔黃祖也鬱郁不得志,是周瑜一手發掘了他,且處處關照,提拔有加。可謂有知遇之恩。關於西征,他也是周瑜最倚重的臂膀,誰也沒有他清楚周瑜都督為了取蜀所花的心血,如今功虧一簣!而他所敬愛的公瑾兄長就這樣被人重創,殺人凶手眼睜睜從他眼前逃走。他只覺得冤屈,都督面前又不知如何發洩,竟痛哭起來。呂蒙將軍臉色鐵青,死死地抿著脣,緊緊抓著劍柄,手背上青筋畢露,突突直跳。周瑜長嘆一聲,聲音柔和得象女人,跟他平時灑脫俊爽相差何止千里。他想要安慰一下興霸,話未出口,只覺眼前一黑,一大口血噴出來,天旋地轉,剎時不知人事。

所有的人聞訊趕來,所有的人都慌做一團,周瑜已幾度昏迷幾度甦醒,劇痛令他不得不蜷縮成一團,那勉強忍住時斷時續的呻呤令人無不動容。眾人有的咬牙切齒,莫不作聲,有的欷噓垂淚,有的嚎啕痛哭,有的轉過頭去,已不忍再看。連德高望重,閱人無數的程公也沒了主意。大夫束手無策,連血也止不住。本來大家都是出生入死,刀頭舔血的人,生死對他們來說是平常事,但眼見周郎受苦,大家又心痛又恐懼,每個人都在祈禱:“不要讓公瑾死!不要讓公瑾死!”

此時紅日已升,萬古不易的長江又迎來新的一天,又是一個冬日的豔陽天。紅霞滿天,早起的漁船開始一天的勞作。銀江白帆,如詩如畫。

陽光撫上週郎英俊而瘦削的臉,彷彿情人多情的撫摸。周瑜漸漸從昏迷中清醒,心中有片刻的疑惑,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思維慢慢地又回來了,昨夜那致命的一擊,粉碎的不僅是他的肉體,連他的理想,他的精神俱已碎了。十年苦心經營,一朝煙消雲散。他千算萬算,卻沒算到他的存在才是這計劃中的“膽”,沒有了他,這計劃註定只是一紙美麗的空文。最初的憤懣,委屈,要殺要打的心就象洩了汽的皮球,慢慢癟下去。其實昨夜放走孔明,子龍,他就已別無選擇,現在他連皺一下眉的力氣也沒有。眼看自己一死,局勢又將萬變,好不容易開創的與天下爭衡的局面又將錯過。

是啊!“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這是伯符兄的心願,為了助他完成心願,我放棄悠閒的生活,放棄鍾愛的音樂,放棄與愛妻琴瑟相依,神仙眷侶的日子,十六年東征西討,功守殺伐,嘔心瀝血,遍體鱗傷。我不願殺人,但事實上我已殺了無數的人。尚佛的父親若活到今天,不知要怎樣吃驚地看他曾經溫和善良的兒子?可惜,可惜,一切如夢、幻、泡、影!

耳邊哪來的哭聲?周瑜微睜倦眼,眼波從眼前張張熟悉的臉上掠過,眾人不由自主停止哭泣,鴉雀無聲似可聞心臟劇烈的跳動聲。經驗豐富的大夫暗暗心驚,忙端來蔘湯,周瑜勉強喝了幾口,精神稍復,便掙扎著要起來,可憐哪裡能夠?闞澤含淚扶起他,用被倚住,周瑜示意取筆墨。他咳咳地咳著,血已經咳不出了,僅有些粉紅的血沫,他注視著面前的白紙,臉上似喜似悲。眾人忽然間覺得,這位與之共事十多年的周郎,平日只覺的他平易近人,謙遜溫和,機敏豁達,但是他好象從來也沒有流露過真的自我,從來也沒有人探究過他的思想,眼下,他們一點也猜不出臨危的都督在想些什麼,一點也感覺不出他那頭腦中在經歷怎樣的狂風暴雨。

周瑜輕嘆一聲,提筆,筆得得地抖個不停。周瑜一咬牙,文不加點,落筆如飛:“瑜以凡才,荷蒙殊遇,統御兵馬,委任腹心,敢不竭股肱之力。但恨育志未展,微軀已隕,修短命矣,誠不足惜。方今曹操在北,疆場未靜;劉備寄寓,有似養虎,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慮之日也。魯肅忠烈,臨事不苟,可以代瑜之任,倘所言可採,瑜死不朽矣!”近旁的幾個文武見他竟寫出這樣一篇遺折,只覺頭“嗡”的一下,周瑜和魯肅雖是私交甚厚的朋友,但近年來二人政見卻越來越不和,周瑜抑劉而魯肅助劉,眼看周瑜把身後事託與魯肅,竟是置自己的一切努力於不顧,等於推翻了自己以往的一切,一世英名,都將付之東流!這份襟懷心胸竟是深不可測。闞澤不由想到當日劉備自吳西歸,孫權飛船相送,劉備對孫權說:“公瑾文武籌略,萬人之英,顧其氣量廣大,恐非久為人臣耳!”主公當時笑而不答,至今想來猶覺毛骨悚然,但是,“文武籌略”、“氣量廣大”、“萬人之英”又有哪一句是虛言呢?

周瑜寫完信,輕輕放下筆,已咳喘得不行。他伏在枕上,平靜片刻。子明就覺得都督的眼光有意無意地注視著自己,似乎有什麼話,他是個聰明人,心念轉處,已明白周瑜的意思。然而一念至此,他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了,他俯下身,湊到周瑜耳邊,咬著牙輕輕說到:“知道了….都督…. 我,我們什麼也不說!”周瑜微微一笑,意甚嘉許。他的目光再一次掠過諸將的臉,大家不由上前一步,知道都督有話,凝神諦聽。周瑜的聲音很弱,卻很清晰:“各位將軍,周瑜不是不願盡忠報國,怎奈天命已絕,各位皆國家棟梁,我死之後,望諸位聽令於新都督,輔佐吳侯,共成大業。”話剛說完,又昏了過去。程普再難自禁,當年在歷陽,周郎“將兵助策”,給這支缺乏武器裝備的軍隊及時送來了兵馬船糧,那時的周郎何等意氣風發,好象還是眼前的事!回想自己對周郎百般刁難,周郎委曲求全,折節容下,不由涕淚縱橫,一把握住周瑜的手,這雙擎天手曾經那麼靈活有力,現在,又是如此蒼白、冰冷,沒有一絲力氣。呂蒙、甘寧、闞澤、黃蓋…..所有人都加上自己的手,如果可能,他們願意用任何東西來交換公瑾,那怕是自己的生命!但是,公瑾的手在越來越冷……

時近巳末,太陽朗朗地照耀著大地,長江波瀾不興,百帆穿梭往來,碾碎一江鱗鱗細浪,浮光躍影,耀人眼目。兩岸青山如黛,纖陌縱橫,隱約牧笛數聲,農家午間的炊煙已裊裊上升,大地平靜祥和。

周瑜最後一次甦醒過來,已不能再說話。他靜靜地躺著,痴痴望著東窗,望著窗外如畫的江山。因為痛楚和失血,他的臉和脣已蒼白到近乎透明,只有一雙眼睛,還是那麼黑,那麼深。沒有人能看透他,就象永遠沒有人能看透大海和天空。

他的手動了動,眼光落到枕畔,一串金鍊繫著一枚無暇美玉,那是他和小喬愛的信物。甘寧手微微發抖,小心翼翼地拿起玉佩小心謹慎地放在他手中。他幾乎看到都督笑了一下。江東周郎,風流俊雅天下聞名,現在,一切都在慢慢的,卻毫不回頭的離去。

周瑜緩緩閉上眼睛,玉佩從他手指間滑落,

頓時,

玉,

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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