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的哈巴羅夫

西伯利亞到底有多大?

我總覺得,用嚴格的比例尺來表現俄羅斯是不公平的,它被不恰當地誇大了,事實上它的大部分領土都是無用之地,人口密度在每平方公里一人以下。除去鐵路沿線,西伯利亞就是這種情況。我還見過另一種有趣的地圖,那是按照人口比重繪製的。在這種地圖上,西伯利亞僅僅是俄羅斯歐洲部分向東甩出的一個小尾巴。也許這更符合實際情況。事實上,這個尾巴今天仍在不斷縮小。據報道,俄羅斯打算從極北的苦寒之地遷移近百萬人口,前往南方更溫暖的地方生活。

我看的是一張西伯利亞地圖,手裡捏著枝紅筆,在上面標註一些人名和年代。從16世紀晚期開始,俄國探險家在不到一百年裡,幾乎踏遍整個西伯利亞,這的確是個奇蹟。他們就像接力賽一樣,每個人盡其所能往前走一段路,走到走不動了就建一座城堡,作為後來者繼續往前走的起點。當然,如此順利的佔領,與當地原住民數量的微不足道大有關係。那只是些森林裡的狩獵者,估計人數從來沒超過幾十萬,卻居住在一千多萬平方公里的廣大空間,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至於雙方發生衝突的記載,規模沒有超過普通械鬥那個水平的。原住民信仰一種原始的薩滿教,相信萬物有靈。比如說,他們獵到一頭熊,會非常完整地把熊的骨頭保留下來。他們相信,這樣做那頭熊就會復活,繼續為他們提供獵物。

我想沒必要挨個寫出那些俄國探險家的名字,否則文章會變得非常乏味。就揀最有趣的一個說說好了。

中國的東北角,乃是黑龍江和烏蘇里江的交匯處。兩條江一匯合,外面就是俄羅斯領土了。黑龍江在俄羅斯境內稱為阿穆爾河,緊貼著中國有一座大城市,名叫哈巴羅夫斯克,中國人又叫它伯力。這個城市曾經關押過溥儀,當時他是蘇聯紅軍的俘虜。後來溥儀人是回來了,攜帶的珍寶古玩卻被蘇聯人全數扣住。在回憶錄裡,溥儀對於蘇聯人擠牙膏式的巧取豪奪有過精彩的描述。俄國人似乎是世界上最貪心的民族,臉皮也最厚。

哈巴羅夫的西伯利亞

我們知道,俄國的地名多半以人命名。哈巴羅夫斯克,實際上就是紀念一個名叫哈巴羅夫的人。這個人極有趣。

哈巴羅夫的一生,就是不斷尋找又不斷失去的一生,本質上講他是個倒黴蛋,但必須加上不屈不撓四個字。哈巴羅夫進入西伯利亞是在1628年,起先他在葉尼塞河流域活動。說到這裡,我必須做一些補充說明。整個西伯利亞,大致可以被鄂畢河、葉尼塞河、勒拿河從西向東分成三大塊。當初俄國的探險家們,也是這樣一條河一條河地推過來的。哈巴羅夫到達之時,俄國人已經在葉尼塞河站穩腳跟,正在探索勒拿河。

哈巴羅夫顯得與眾不同。當其他人忙著搜尋皮毛的時候,他卻在葉尼塞河周圍種起地來,並且居然成功了。這有點像美國西部淘金熱中,那些在金礦周圍開酒館的人。事實證明,開酒館比下河淘金還賺錢。金子不能當飯吃,而淘金工人卻總要吃飯和娛樂,酒館老闆就可以趁機哄抬物價。我不知道哈巴羅夫有沒有哄抬物價,反正他富起來了。當時在西伯利亞,糧食是非常珍貴的。

然而勒拿河流域皮毛的傳說是不可抗拒的,哈巴羅夫終於未能免俗,他從政府那裡拿到一張許可證,便招募些人出發了。但是農民總歸是農民,沒聽說哈巴羅夫的皮毛生意有什麼成就,卻很快成為周圍城堡的鹽業批發商。大概覺得賣鹽沒大出息(畢竟當地人太少),哈巴羅夫重操舊業又種起地來,併成為整個雅庫茨克地區最大的糧食供應商。

必須承認,哈巴羅夫是個種地的天才。從地理上講,雅庫茨克比中國最北邊的漠河還偏北十個緯度,即使最善於種地的中國人,我都不知道哪位能在那種地方種出糧食來。

但是,種地的天才明顯是個搞公關的蠢材。不知為何,哈巴羅夫與雅庫茨克的地方軍政長官關係惡化,後者毫不客氣地沒收了他全部的鹽場和土地。現在,哈巴羅夫又是個窮光蛋了。

窮光蛋名聲還在,哈巴羅夫決定去新地方碰碰運氣。他就帶了一幫人南下來到今天的哈巴羅夫斯克地方,於1641年建立村莊,成為這座城市的前身。此地條件遠較雅庫茨克理想,不用說,哈巴羅夫又富了。然而雅庫茨克的長官跟他還沒完,以偷稅漏稅的罪名把他投入監獄,並再次使他不名一文。

哈巴羅夫重獲自由已經是1645年,他回到自己的村莊。此時阿穆爾河探險的熱潮正在興起,這回不知是哈巴羅夫終於開了竅,還是雅庫茨克長官換了人,他居然從軍政長官那裡得到許可,招募了一百多人,“向偉大的阿穆爾河進軍”。但這裡已經不是茫茫西伯利亞林海了,原住民達斡爾人相當有勢力,他們的節節抵抗最終使哈巴羅夫認識到,靠手下這百十人想走到阿穆爾河口那是做夢。他決定放棄。

回頭路上遇見沙皇派來的探險部隊。不知怎麼一來,哈巴羅夫的牛脾氣又犯了,他就再次失去人身自由。

好在如今哈巴羅夫已經名聲在外,連沙皇都要見他。哈巴羅夫成了貴族,並被任命為勒拿河一大片地方所有村落的長官。老哈興興頭頭地回來上任,還沒落腳,雅庫茨克的逮捕令就到了,這回的理由是欠債不還。老哈被人保出來,但是嚴禁他再去阿穆爾河。哈巴羅夫的探險生涯結束了。

在所有的西伯利亞探險家裡邊,哈巴羅夫是個另類。他不像其他人那般風一樣地來去,而是以農民的堅韌不拔,一步一個腳印地積累財富。即使一朝全失也不氣餒,重頭來過就是。他讓我想起中國古代的陶朱公,但他無疑比後者更有耐力。

從直線距離上看,中國人佔領西伯利亞無疑比俄國人有優勢,但最終的佔領者卻是俄國人。歷史上中國人在西伯利亞活動的紀錄,有文字記載的,最早應該是蘇武,他在北海也就是貝加爾湖牧過羊,當時他是做匈奴人的俘虜。當地算是西伯利亞的南端。

歷史上,中原地區一直受到北方遊牧民族或大或小的壓力。在中原居民眼裡,這些遊牧民族大同小異,反正都是從草原戈壁灘冒出來的怪物。其實還是有所差別。像匈奴人、蒙古人,那是典型的草原民族;而南北朝時期的蠕蠕(後稱柔然),卻是林間牧人出身。也就是說,他們還要靠北,是從西伯利亞南端的森林邊緣起家。當然,蠕蠕號稱李陵後人,多半是附會。

蒙古興起,東征西討,但似乎沒聽說他們對身後森林裡的獵人有什麼興趣。大概是那些獵人人數太少,不值得多看兩眼。元太祖時測量大地子午線,曾在葉尼塞河中游設立“北海觀景所”,這可讓後世的中國歷史學家如獲至寶,就此把嶺北行省的管轄區域一直推到北冰洋沿岸(另外,地圖上的遼陽行省也是照此辦理)。也就是說,整個西伯利亞一度都曾處於中國政府的管轄範圍之內。我覺得,這是歷史沙文主義的典型發作。你總要對一個地方實行有效管理,那裡才可以算是你家的,然而一個臨時測繪點,能稱作有效管理嗎?你看看人家俄國人,一個城堡一個村莊地推過去,人到就紮根,不服不行。

明成祖徵蒙古,大軍到過貝加爾湖畔;清朝為聯絡土爾扈特部東歸,曾派使團沿西伯利亞森林南麓前往,彼時俄國已經在當地實行有效統治,使團須經俄國地方當局批准。以上是中國人與西伯利亞發生關係的有限幾次記載。

歷史上的農牧區,大體以今天的長城為界。長城以北,農民不易耕作,因此中原王朝也就是時取時失,無法實行穩定的統治。這個局面,直到清朝以遊獵民族入主中原,才算大體敉平。中原的農民,也才有能力漸漸向北方蠶食。中國人的征服歷來如此,凡是農民站不住腳的地方,往往旋得旋失。古代,中原農民連長城尚且不能逾越,遑論西伯利亞。派支軍隊去打一轉,做不得數的。關鍵是你必須有能力在那裡安頓下來,自給自足。清朝與俄國簽訂尼布楚條約,劃定外興安嶺以南歸中國,那是滿人的餘威。可惜滿人自私,總想為自己留退路,禁止漢人移民關外,使那些土地處於空虛狀態,守不住。後來想通了,放漢人出關去填,遂使東三省不失。

再者,從歷史經驗來看,歷來同緯度的橫向征服,要比跨越氣候帶的縱向征服容易得多,後者甚少成功的例子,而前者則有馬其頓征服波斯、中國經營西域、美國貫通北美大陸等諸多例證。俄國佔領西伯利亞亦屬此列。大概同緯度的征服,不需要克服氣候因素,心理上佔有相當優勢。而跨越氣候帶的,不妨讀讀蘇武牧羊時哭哭啼啼寫下的詩篇,生理上的不適應是沒法欺騙自己的。英國人建立“日不落帝國”,幾乎囊括所有氣候帶,但他們身後有船,上船就算到家,心理上有個支撐點。

儘管如此,俄國人仍從不掩飾,他們害怕有朝一日成千上萬的中國人湧入西伯利亞,那將是他們的惡夢。為此,俄國人採取了很多措施,限制中國人前往西伯利亞,特別是那些打算偷渡過去種地的。畢竟中國人種地比俄國人在行,像哈巴羅夫那樣走到哪兒都能種地成功的,在俄國人裡邊也算是不世出的奇才了。

俄國人懂得有效佔領的道理,因此歷史上拼命向西伯利亞地區移民。先是皮毛商,後是流放犯,然後是大規模的農民。今天西伯利亞的人口,已經從征服初期的幾十萬人增長到三千多萬。但是人口分佈是極其不均衡的,絕大多數人居住在西伯利亞大鐵路沿線,而廣大腹地仍可稱為渺無人煙。而且,這種人口增長與蘇聯時期的計劃經濟有著莫大關係。為了製造戰略縱深和腹地,不惜在西伯利亞大鐵路沿線建造巨大的城市群。即使這樣仍覺得不安全,遂又在西伯利亞大鐵路的北邊建造貝阿鐵路,一路所經多為荒涼之地,沒什麼像樣的城市和工業,如果不是出於軍事考慮,純屬浪費。

我們外人恐怕很難明白,俄國人對西伯利亞寄予了多少希望,內心又懷著怎樣的恐懼。正是由於恐懼,它才把那麼多人趕到酷寒之地去建造一座座城市。今天,當計劃經濟灰飛煙滅,這些違背自然規律的城市的命運可想而知。也正因如此,俄國人對於西伯利亞可能的逐漸空洞化的恐懼,也越來越強了。

西伯利亞的哈巴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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