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座︱羅志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多重面向和意義

中國近代史 胡適 文學 中國歷史 澎湃新聞 2017-05-10

距五四運動的爆發,很快就要一百週年了。關於五四運動,相關研究確實可以用汗牛充棟來形容,不少學者都覺得已經題無剩義了,四川大學傑出教授羅志田先生卻認為,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研究尚未完全展開,大有開拓的餘地,至少可以再做很多篇博士論文。“對那場運動的經過及其參與者、反對者和旁觀者的言與行,我們的瞭解還不能說充足。”5月4日青年節當天下午,羅志田教授在復旦大學光華樓作了一場精彩的演講,對常人自以為熟悉的那場運動提出了不少獨到的分析和解讀,展現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複雜性和豐富性。這次講座由復旦大學歷史系孫青副教授主持,光華樓西主樓2001會議室座無虛席,門外還站滿了聽眾。

講座題為“體相和個性:以五四為標識的新文化運動”。現場發了長達27頁的論文稿,羅教授基本上是脫稿講演,對這個思想史問題作了比較明晰的闡釋,貫串著羅氏幽默,不時引來聽眾的歡笑。在回覆聽眾質疑時也盡顯大家風範,虛懷若谷,妙趣橫生。整場活動持續了三個半小時,內容極其豐富,此文略述梗概,以飧讀者。

講座︱羅志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多重面向和意義

講座現場

五四運動是一場蘊涵非常豐富的運動。我們常說的“五四運動”有廣義狹義之分,狹義的是指1919年的學生運動,廣義的則常常與新文化運動同義,甚至可以說,五四就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標識。——這大概算是對講座後半部分標題的解說。至於“體相和個性”,“體相”源自林同濟的“半發明”,大約是指對一個事件各關聯方的整體認識,“個性”則是指事件的個別特性。

廣義的五四運動是一場在全國發生的、前後持續了數年的思想解放和文化革新運動。這樣一場影響深廣的運動,有人認為既是一場“文藝復興”(Renaissance),又是一場“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兩相合流,造成一個“會合的歷史運動”,但把西方几百年的歷史濃縮在中國的幾年之中,很容易混淆耳目,影響時人和後人對它的解析和評判。

面對紛紜繁複的言說,羅志田先從“延續”的角度重新審視五四新文化運動。20世紀真可謂“革命的世紀”,當然這裡所說的“革命”不限於政治層面的暴力行動,更多是指以非常規的方式,期望從根本上改變既存狀態。從“革命”的角度看,五四是辛亥的延續和深化,這是民國初年不少人都有的見解。比如瞿秋白就說辛亥革命沒有革文化的命,只是革命的“表象”;要到新文化運動,才走向真革命。羅志田指出,這個看法充滿了詭論意味,辛亥革命明明是一場武力推翻清皇朝的暴力革命,是“武化”的,卻被當作一場不徹底的革命;而非暴力的新“文化”運動,反倒是一場“真革命”,後來甚至認為辛亥不如五四。這個現象充分體現出近代中國革命的延續性和廣泛性,是泛革命時代的鮮明特徵。同時也正因為廣義的文化觀,新文化運動才被看作一場全面徹底的革命。

值得注意的是,不少人認為辛亥是政治革命,而新文化運動側重文化思想,這顯示出當時把政治與文化分別看待的觀念。羅志田指出,胡適就曾把新文化運動的起源追溯到晚清,以為“中國的新文化運動起於戊戌維新運動”。這是一個很重要但過去很少有人注意的觀點。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戊戌維新是一場文化運動,且梁漱溟認為辛亥革命也一樣是,新文化運動當然處在戊戌和辛亥的延長線上。倘若戊戌、辛亥、五四都是文化革新,只是程度越來越深,範圍越來越廣,那麼新舊文化之爭是怎樣興起的?羅志田認為,文學是五四運動的一個重要推手,從中可以看出一條文學到文化的發展路徑。但文學的範疇畢竟有限,只有到了文化的層面,新舊之爭才趨於白熱化,從禮教到孔子,都成為新文化人攻擊的對象。

有意思的是,梁啟超之後很多知識分子都用器物、政制、文化三段論來詮釋近代中國對西方的認識以及中國自身的發展。這個三段論大體分別對應著鴉片戰爭、甲午戰爭和新文化運動等階段的歷史。羅志田認為這裡面存在一個不可忽視的差異,即前兩次轉變都是對外作戰失敗之後的“覺悟”,而第三次則不然。除非是將文化階段提前到庚子後廢除科舉、實行新政,否則新文化運動就更多是一次自我的“覺醒”。但是,新文化運動究竟是尋求整套的文化改變,還是打擊文化的根本,也還需要辨析。不過從這場運動的具體表現看,特別是一度提倡讀書人不參政、不議政,似乎更多是以整套文化的認識為基礎,有選擇地打擊其心目中文化的根本。

新文化運動並不是一場謀定而後動的運動,既有超出預想的成分,也有根本未曾想到的成分,後者遠大於前者。而其中最大的變數,就是五四學生運動的爆發。用羅志田教授講座現場的話,1919年5月4日當天也就五千名左右的學生在北京市中心(不超過現在的一環)“遛”了一圈,為什麼會成為現代中國史上一個劃分時代的界標?五四前後的變化是不可否認的,而且五四本身對學生這個群體也有很強烈的塑造作用,學生由此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集團”,少年中國學會就是借五四的東風而成立的,而北伐前後中國三大政黨之一的青年黨的領袖幾乎都出自這個學會,早期共產黨的很多領導人也出自這個學會,學生群體的惹人注目於此可見一斑。甚至教授也順帶沾了學生的便宜,影響力陡然上升。

新文化運動有不少讓時人和後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方,胡適倡導的整理國故就是一例。“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是胡適試圖為新文化運動確定的基調。從胡適的初衷和本意來看,整理國故其實是帶有進攻性的,是反傳統的一種手段,展現的是新思潮對於舊文化的“態度”。胡適這個舉措有些人是理解的,比如李麥麥就把整理國故視為“進步的復古”運動,甚至國故成為“先生”,與炙手可熱的民治(德)和科學(賽)並列;比如黃日葵就認為整理國故是一種新的覺悟和進步。但是也有很多趨新者對整理國故深為擔憂,陳獨秀就指責說這是“要在糞穢裡尋找香水”,胡適後來也表示“深深懺悔”,強調“國學是條死路”。整理國故之所以遭遇這種窘境,跟胡適的性格也有一定關係。整理國故從表面上看偏向中性,而胡適在一般人眼裡都是謙恭溫和的,其實那個時期他的主張往往是很激進的。羅志田在講座中就指出,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提出的“八不主義”中有六條是否定性的,實際上是很激烈的,但他的表述很平和,陳獨秀則恰好相反,他的六條意見是三破三立,其實是有建設性的,但他的表述給人的印象卻是猛烈的激進派。常人很容易被表述的形式矇蔽過去了。而在整個五四時代激烈反傳統的革命性進程中,整理國故表面上並不激進,卻是白話文和反孔之外引發社會反彈最大、流傳最廣的一個議題,併成為新文化運動中最具生命力的成分。

羅志田在講座中反覆強調的一個觀點是,新文化運動真正改變歷史的地方是我們正在使用的白話文。畢竟,對於一個數以億計的民族,改變當時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書寫習慣,在那麼幾年之間就更換了——對發動文學革命那代人來說,用白話文寫作其實比用文言更難——這的確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值得大書特書。可是,也許跟學科分類有關,史學研究者大都將文學革命拱手讓與文學研究者,史學界對白話文運動的研究似乎比較寥落。不管怎麼說,白話文是五四運動留下的最顯著、最直接的一筆遺產,但有些弔詭的是,歷史上提及新文化運動言說最多的卻是所謂“德先生”和“賽先生”。這大概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個方面是因為德先生、賽先生至今尚處於“發展中”的階段,而白話文早已戰勝文言文,德、賽成為言說的重點和中心,恰恰反映出新文化人的時代追求和焦慮,形成一種強大的歷史記憶;另一個方面是由於後來的研究者也把德先生、賽先生當作新文化運動的標識,在追溯和研究時不免更看重時人的言說,而輕忽了其行動。總之,德先生、賽先生被確定為五四運動的遺產,其實也是對五四的一種定性。這裡面與歷史實際有偏差,甚至存在矛盾,但這也說明,歷史記憶中的五四,可以很不一樣。

一旦進入歷史記憶,作為運動的五四,或者歷史上的五四時代,也就結束了。對此時人都有親切的體會,有些人還做了相當明確的判斷,比如胡適在1933年就對中國現代思想進行分期,大約以1923年為界:前一段是“維多利亞思想時代,從梁任公到《新青年》,多是側重個人的解放”;後一段則是“集團主義時代,一九二三年以後,無論為民族主義運動,或共產革命運動,皆屬於這個反個人主義的傾向”。這個看法特別看重國民黨聯俄改組的意義。而瞿秋白早在1926年就把五卅運動視為五四時代的終結,他說:“五四時代,大家爭著談社會主義;五卅之後,大家爭著闢階級鬥爭。”不過一年後,國民革命的槍聲可能標誌著更具根本性的轉變。

無論如何,隨著五四的隱入歷史,一些關於五四的言說趨於“定型”。羅志田認為,作為一個同質概念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形成,應該包括當時人已經開始、後人繼續推進的有意“建構”,但更多的建構恐怕是在無意中進行的。因為整合者各自的具體目標並不一致,甚至很不一樣,最後才形成某種“共識”,比如各方都能“接受”的德、賽兩先生成為新文化運動的象徵,成為一個“正確”的遺產。

(《體相和個性:以五四為標識的新文化運動》一文將在《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3期刊發,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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