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憤怒的啞巴

玉米 小說 游泳 故事 媚眼觀史 媚眼觀史 2017-10-31

小說|憤怒的啞巴

遠嫁皖中平原的四川女人,多家境清寒到無以聊生的地步,隨熟人或人販子一路輾轉而來,學會在岩石和泥田裡討生活。

大啞巴嫁給村後矮銼子。初來的她,黃巴巴,瘦嘎嘎,像一枚青果。矮銼子媽的玉米糊糊養人,她的個子唰唰往上躥,臉也紅潤了,腰也粗了,1年後,生下一白胖小子。

村前村後,一湖之隔,夏秋時,水淺石露,湖中央有一巨大的方形石,村人在這裡浣衣,蛙聲與鳥鳴齊飛,司林布與江天一色。這裡也是村裡的新聞發佈中心,誰家豬崽發瘟,誰家娃偷雞……都在棒槌的此起彼伏中,在藍司林布大襟褂抖在湖面上漂洗的間隙散佈開來。驚,嘆,奇,怨……種種情緒,就像肥皂泡沫或扔棄的黃菜葉,在湖面上打著旋兒順流直下。

偶逢潮汛,湖水漫過石板,便須將褲腳卷至胯部,趟水而過。水及大啞巴胸部,她奮力趟水,多次被洶湧而下的汛水衝得直往後趔趄。有一次,竟一屁股跌坐在水裡,差點兒泅不上岸。

“看大啞巴,倒像個癩蛤蟆!”“哈,大啞巴,跌到湖裡,正好洗個澡!”“大啞巴,要不要喊矮銼子下水去揹你?”村前村後,男人女人,阿貓阿狗們,高蹲河岸,衝著大啞巴笑嚷。大啞巴上得岸,將溼透的褲角擰乾,也一徑朝人笑。

村人吃早飯,喜歡端著海碗,高踞土包,隔湖而望,呼嚕呼嚕地喝完玉米糊糊,從袖籠裡掏出一煮山芋,無新鮮事可議,那臉便木訥如泥塑。她一過湖,空氣便活泛起來。

湖水清淺,她走著走著,一矮身,在石頭縫裡摸索一陣,一揚手,掐出一條大鯰胡。村人歡聲雷動。大啞巴的丈夫拖著娃崽從人群裡擠出身來,在岸上扯幾根茅草,穿在鯰胡腮上,一家人眯眯笑著回家。

這時,村人看她的目光便帶著無以名狀的景仰。男人便朝她丈夫啐一口:矮銼子,一水桶長兩水桶粗,倒有福氣,中午喝的鮮湯!

一旁的婆娘潑了醋罈:你去拐一四川女人,天天逮鯰胡,給你喝鮮湯!

男人臉訕訕:婦道人家!

眾人一鬨而笑。“老光棍”也笑。

便有村人逗“老光棍”:趕明兒,叫大啞巴給拐個四川老婆幹不幹?

“老光棍”道:幹嘛不幹?

小說|憤怒的啞巴

大啞巴的臉,就像一錘子砸扁似的,眼神躲閃,多帶著一種近乎諂媚的神情和鄰人親近。便是對小孩子也不例外。她的腰嚴重地塌陷,下田插秧時不覺有異,直起身來,那腰便陷得格外深,那腿,向後折過去似的無端短了一大截。所以,她總是顯得格外矮。她和人說著話,並不好笑,也呵呵地笑起來,張著口,露出一口黃牙——她不刷牙嗎?終於有一次,有位村婦問出來:你們四川人不刷牙嗎?

四川女嚴肅地闢謠,隨即哇啦哇啦一大通。她婆婆在一邊翻譯:我特殊的!除我之外,全都刷牙,刷的!她劃了一個不甚圓的圈。似乎將所有的四川姐妹都囊括進去,獨漏自己。

四周是嘎嘎如鴨叫的笑聲。

你特殊啥呢?村婦問。

我聞不來牙膏味!我一聞就要吐的!她婆婆翻譯完她的肢體語言,遂咧開了豁牙嘴:她啊,只能聞臭不能聞香,臭醃菜、臭雞蛋,越臭越愛吃,香滷、香瓜一聞就反胃。啊,還有這種怪脾氣的人?三姑四婆且說且評價,周圍的氣氛便活泛起來。

這以後,凡遇大啞巴,便有村婦將腳蹺起來,大啞巴聞聞可香?大啞巴別過臉不聞,扭身欲逃。說時遲,那時快,邊上迅速竄出另一村婦,拽住大啞巴,扳過大啞巴的頭,強行按下去,大啞巴勁大,像頭蠻牛,奮力掙脫開,接著又來了好幾位,一齊用力,大啞巴掙脫不開,嘴貼在人家腳丫上,哇哇亂叫。

哈哈哈,男人們在一邊縱聲大笑。連天上的老鷹都驚動了,低伏,繼而高旋而過。

大啞巴不計仇,吃點虧不放在心上,下次見面,還一徑笑嘻嘻的。

小說|憤怒的啞巴

這一年,不知打何處來了個流浪漢。村人知道他頭腦不清楚,也就任他在草垛安營紮寨。

農閒,一連數個陰雨天,好不容易天放晴,村人聚在向陽的山牆外,晒著太陽。打個滾!“老光棍”震海吼。流浪漢驚得一哆嗦,就勢一倒,順地打滾。滾得好!“老光棍”又一嗓子:再來一個!水坑處,流浪漢一滾再滾。伢們,來,為神經病加油!光棍一招手,拖鼻涕的孩子們便蜂擁而至,跳足呼:神經病——加油,神經病——加油。

馬路上,別村趕集的人經過,也來湊熱鬧。裡三層外三層。“老光棍”人來瘋,臭烘烘的黃帆布球鞋踢向流浪漢:爬起來,給老子磕個響頭。流浪漢咚咚磕頭。不響,再來!咚!流浪漢的額頭沁出血來。

村人大張著口,笑夠了,直到舌頭生涼,方才放流浪漢:走吧,去要你的飯。

流浪漢爬起來,一身泥水,從草垛裡摸出破了口的瓷碗,腋下挾了根柳木棍,一步一滑向村外走去。

這樣的滑稽劇,隔三差五便要表演一次。

一次,正熱鬧,大啞巴經過,她撥開人群,將流浪漢拉起身,順手抄起一掃帚便向老光棍撲去,哇哇叫著,孩子們作鳥獸散。“老光棍”氣急敗壞:大啞巴,你瘋了吧!大啞巴急紅了眼,追著他打,他好漢不吃眼前虧,趕緊逃回家,閂上門。眾人也逃之不迭。

大啞巴用衣袖揩拭流浪漢衣服上的泥水,將破瓷碗和柳木棍塞給游泳漢,攙著他到村東一久已廢棄的牛屋。

再見流浪漢,穿著一身雖打滿補丁、卻乾淨的衣服。

一定是大啞巴替他換下的吧。

因為大啞巴的支持,流浪漢在牛屋安身。

大啞巴時常趟湖而過,給流浪漢送去玉米糊糊和煮山芋。

大啞巴,你和神經病在黑不隆冬的牛屋裡幹啥事?用肥皂洗一洗,他比矮銼子要受看吶……大啞巴送食物回來,“老光棍”叉腿擋在路口。他晃著自己的肱二頭肌,扭著屁股。男人們張大嘴,等著一場好戲上演。女人們笑罵著,死光棍,作踐人家啞巴!可仍舊呼哧呼哧扯線納鞋底。

大啞巴一聲不吭地繼續趕路。光棍的胳膊如枝丫,橫隔在大啞巴面前: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打此過,脫下褲子來——大啞巴,你脫下褲子給我看看,神經病看得我們怎麼看不得!

大啞巴臉上那慣有的謙恭不見了,眼神也再如驚兔般躲閃。她的目光,平靜得像水洗後的藍司林布,清亮透徹。

大啞巴,別裝正經了,矮銼子沒用,讓你守空房,我不心疼誰心疼,來吧,自己脫還是我來脫……“老光棍”唾沫橫飛,誰也不曾想,大啞巴伸出利爪似的手,在光棍臉上狠命抓去,繼而抓起光棍的胳膊狠狠咬下去。

啊!光棍一聲慘叫:我的臉!我的胳膊!咬死我啦!疼死我啦!快放口,快來人啦,將瘋女人拉開。血,媽呀,白骨頭都露出來啦!

光棍連連慘叫。

小說|憤怒的啞巴

歷來順受的大啞巴,有著很強娛樂精神的大啞巴,一徑笑嘻嘻的大啞巴,竟然出手了!或許,這一天,她已等待太久?誰也未曾想過,她的出手竟如此迅疾。眾人猶自發呆,光棍媽已殺豬般嚎叫著衝過來,和大啞巴絞扭在一起。眾人如夢初醒,將兩人分開。

你毀了我兒的臉,叫他如何娶媳婦?你這個狠毒的四川女人!光棍媽癱在地上,呼天搶地。

大啞巴婆婆聞訊而來,頓足大罵:咬得好!嘴不乾不淨,年三十要用穰草在口裡擦擦!你們欺負我家大啞巴不會說話,她嘴啞心不啞,心裡亮堂,心裡供著善神。

人群自動閃出一條道。矮銼子,伸袖子抹乾眼淚,顛顛地迎上前,一隻胳膊挎一個,將生命中的兩個女人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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