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獎得主郝景芳:父母最重要的助推就是帶我閱讀

雨果獎得主郝景芳:父母最重要的助推就是帶我閱讀

很多人小時候,都曾經被父母口中“別人家的孩子”籠罩。那個孩子從小學一年級的期末考試,就考年級第一,平時參加各種活動,該玩的都玩,到了高三高考,依然是年級第一名,畢業之後,又拿到碩士、博士和國際獎項。如果有這樣一個孩子,是不是很遭恨?

很不幸,我自己就是這樣一個遭恨的“別人家的孩子”。這點我平時都不敢講。但其實我自己知道,我心中的自我,和別人看到的這個“別人家的孩子”,絕對不一樣。

我心中的成長歲月,失落多於驕傲。在我自己的眼中,成長並不是充滿成功,而是一條永遠朝向心中光亮奔跑卻跑不到的路途,我不斷靠近心中之光,可是一次次,總是達不到,而且離目標越來越遠。我在不斷失望的過程中鼓起勇氣,慢慢長大。我的自我感知,就是向遙遠的光亮奔跑的孩子。那光芒太遠,令我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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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光亮是什麼呢?是一種“未來我的人生要像這樣”的模糊的感覺。

我在學業上一直有遙遠的光亮。但考試從不是我的主要目標。初中的時候,我平生最愛的語文老師給我們推薦了《火與冰》,我和幾個朋友後來一直追隨先鋒文學。語文老師鼓勵我們自由寫作,我於是寫了幽默點評三國,也寫了諷刺現實,還寫了幾個羞怯的小說。那個時候的我,心裡野心勃勃想要高中的時候出版一本暢銷書。

但高一之後,一系列閱讀讓我開始無法提筆。先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我當時就被驚呆了:怎麼還能有人寫得這麼好!他不動聲色的諷刺、突如其來的轉折、驚人的想象,一切都是更高級的寫作手法。

跟馬爾克斯的現實諷刺相比,青年先鋒文學作家就顯得太淺白而抖機靈了,看我的寫作,更是幼稚得不忍直視。然後我讀到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又被驚呆了:怎麼還能有人如此輕靈又深刻!沒有任何炫耀學識的大段落,沒有厚重歷史,但就是能在每個章節讀出哲學的閃光,看出洞察。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寫作就謙卑多了。還是試著寫了點小說,但一直沒有貿然發表。我心裡有了光,是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羅曼羅蘭、福克納、塞林格、博爾赫斯、加繆。

後來我嘗試在文章里加一點馬爾克斯似的非現實元素,但一直不太成功。我寫細膩靈動的故事,遠沒有塞林格的微妙。寫短促尖銳的小說,也比博爾赫斯的睿智差太遠。少年作家的妄念打消了,我的全部願望變成能寫一些和我心中的偶像相提並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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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期的郝景芳

這些是我文學上遙遠的光。為了貼近心中的光近一點,我從中學到大學一直嘗試,一直笨拙而艱苦地嘗試。不斷去讀文學作品,不斷嘗試新的筆法。

大四開始寫小說之後,寫下的最早的科幻就是《祖母家的夏天》和《看不見的星球》,向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致敬。

因為心中有光存在,因此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成功。即使高考作文還不錯,即使出了書,即使得了雨果獎,在心裡仍然和那遙遠的光芒差得太遠太遠。至今我仍活在時常的氣餒中,但在氣餒中繼續給自己鼓起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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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問我,你這麼喜歡文學,高三又得了新概念作文一等獎,為什麼不讀中文系?

一方面原因是,我沒覺得新概念作文獲獎就能證明自己有文學才能,另一方面原因是,我心裡當時還有另一個更遠、更強烈的光芒照亮。

這要追溯到小學三年級,我愛上看《少年科學畫報》,被裡面趣味的機器人漫畫迷住了。後來讀《十萬個為什麼》,我在天文卷裡讀到,宇宙裡有一種奇特的星星:“中子星上面每一立方厘米物質,都需要一萬艘萬噸巨輪才能推動”。我當時驚呆了。後來不止一次跟人講過,每個人一生中可能都會有一些暈眩時刻,這就是讓我目瞪口呆的暈眩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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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九歲開始,我就想學天文學。中間雖有反覆搖擺,但是最終我第一志願填了物理系。為什麼不報中文系?因為我最大的夢想是住在群星之巔啊!

高三的時候,我偶然看到一些有關量子力學的科普作品,被深深吸引住了。後來,順著這條線,我讀到了玻爾、海森堡和薛定諤。

在這個時候,我正式找到了人生最大的偶像:薛定諤。讀到他的一篇文章,有關宇宙與人的意識,讓我一下子有開竅的感覺。有關意識的本質,有關感官與現實的關係。

在那之後,我熱烈愛上科學哲學。又找了薛定諤和笛卡爾、萊布尼茨、牛頓的一些文章。我後來瞭解到,薛定諤三十幾歲發表了著名的薛定諤方程,他寫的一本小冊子《生命是什麼》直接影響到克里克發現DNA。他對古典哲學和古印度哲學有深入研究。他懂六國語言,曾經把《荷馬史詩》從古希臘語翻譯成德語,他業餘時間喜歡寫詩,喜歡雕塑,喜歡和生物學家友人一起散步,討論生命哲學。他低調、內斂、思辨,對經歷的二戰磨難講得雲淡風輕。

他就是我最想成為的那類人:洞悉世界,洗盡鉛華。

大學時最大的失落就是發現,我自己的思考能力和成果,恐怕永遠也趕不上偶像的衣服一角了。我對物理實驗現象的理解只能做到皮毛,沒辦法參透出更高層次的規律。我的數學能力也很侷限,心裡的圖景,完全沒法用數學語言表達。這時才知道偶像輕描淡寫的方程有多不容易。

有人問我,大學時的失落和焦慮是不是因為在班裡排名不好。這只是很少一部分原因,我心裡巨大的憂傷,是發現自己一輩子也達不到偶像的思維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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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成長就是這樣,與不斷的憂傷相伴。永遠覺得自己還不夠好,心中的光很遙遠,只能做到期望的一小部分。如果目標是100,那麼我的人生成就,無論是清華、出書,還是雨果獎加起來,也到不了10。

我的努力是因為心中有光,憂傷也是因為心中的光。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就是“別人家的孩子”,因為我心中也有“別人家的孩子”,他們是真正值得追尋的光。

在這樣反反覆覆失落和憂傷的過程中,我卻有了意想不到的所得。

如果你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是100,最後哪怕只做到10,內心失落,但也會驚訝地發現,自己很拿不出手的成績已經比環境的要求高一些了。對周圍來說,做到10已然不錯。

我心中對高考的感覺就是這樣。我知道自己需要通過高考,但從來沒有把高考當作目標。高考只是我摘星之夢的一小步,距離洞悉宇宙的祕密,還有十萬八千里。我渴望找到宇宙的寶藏,因此必須學一些基本技能。雖然最後的結果顯示,我可能永遠找不到宇宙的祕密了,但由此積累的技能,應付高考還是綽綽有餘了。

這是我近期才想明白的事:把夢做大一點沒壞處,夢做大了,現實中的挑戰都是小事。即使充滿失落和憂傷,在別人看來也已經挺成功了。

如果希望我給後來的孩子們一些建議,那可能只有這一點:把夢做大一點,看得遠一點,即使做不到也沒關係。即使到不了宇宙盡頭,也強於只看到水塘盡頭。

現在回想起來,所有的憂傷都是值得的。憂傷是因為有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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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是如何生成這種自我推動的夢想呢?

“我也沒怎麼特別培養,平時都不管她,她都是自己學的。”我母親總是這樣說。

我母親說的話並不是藏著掖著,也不是假話,我父母確實從小不怎麼管我,基本上任由我自己長大。

從小到大,父母沒有檢查過我寫作業,也不會催我寫作業。放學先在樓底下跟小朋友玩,寫完作業看動畫片和電視劇到十點多。不會做的題並不問父母,都在學校自己想辦法解決。除了學校推薦的輔導班,父母不曾給我報培訓班。高考報考專業父母也沒有任何干預。

但我的父母是完全放養,毫不過問我的成長嗎?或者說,放養就是父母的養育密碼嗎?

並不是的。父母不管我,但他們做到了助推。去年諾貝爾獎經濟學獲得者泰勒有一本書叫《助推》,就是講用一些無形的方式引導,讓人不知不覺中行為被改變。家庭教育的最高境界就是讓孩子覺得: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做到的。

父母對我的最重要助推是什麼呢?回想我的成長經歷,文學、物理的追求都是因為閱讀。父母最重要的助推就是帶我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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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一兩歲的時候,母親就每天給我讀故事。三歲開始,母親開始一邊讀故事一邊教我識字,到了四五歲的時候,就讓我自己讀一段。這樣不知不覺間,到了小學一年級,我已經可以獨立閱讀純文字的故事書了。

在閱讀方面,母親並沒有強求教育意義。她知道,興趣才最重要。我在小學一二年級的全部閱讀都是童話,讀完了《格林童話》,讀《紅色童話》,還有《一千零一夜》。

三年級之後,母親在預算很有限的情況下仍然常給我買書,例如《少年科學畫報》,還有一套常看不衰的連環畫版《中國通史》和連環畫版《紅樓夢》。

到了四年級我們跟隨父親去英國訪學,母親帶我去的第一個玩的地方就是圖書館,在那裡,母親推薦給我《簡愛》。從這一本書開始,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發現了寶庫:是少年簡裝版世界名著,比原文好讀。《雙城記》、《蝴蝶夢》都是我那時候的最愛。我還看完了館藏的所有克里斯蒂偵探小說。

後面的人生已經不用父母推動。我因為書而樹立夢想,從書中學習,以讀書來自我提升。這個世界上,只要一個孩子掉進了書的海洋,他/她的一輩子基本上並不用擔心走不好。因為這個世界的智慧,都是用書來傳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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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助推,還體現在並不限制我的興趣,讓我廣泛接觸,自我選擇。

我博士階段為什麼又轉到經濟學。追溯源頭,要追到小學五年級。我從小喜歡畫畫,五年級發現了日本漫畫,開始臨摹。很快,一類歷史浪漫主義漫畫闖入眼簾,先是《凡爾賽玫瑰》,讓我瞭解瑪麗.安東瓦內特,聯繫到《雙城記》,讓我對法國大革命充滿好奇。然後我讀到最喜歡的《花冠安琪兒》,看到傳奇動盪的文藝復興,隨著冒險的女孩,一路遇到博學風趣的達芬奇,年輕浪漫的拉斐爾,還有教皇和私生子、騎士和藝術家,所有這一切,在少年心裡種下文藝復興的種子。

我感謝父母從來沒有禁止我看漫畫。通過漫畫,我愛上歷史。中學時最喜歡的就是追溯歷史上真實的法國大革命和文藝復興,常找相關的書,樂此不疲。因為這方面的閱讀,遇到令我追索多年的李約瑟問題:為何科學革命沒有發生在中國?

在大學之後,開始閱讀阿克頓的《法國大革命講稿》、波蘭尼的《大轉折》、以賽亞.伯林的《浪漫主義的根源》和《啟蒙的時代》,開始思索人類歷史上“現代化”的大轉折,後來,越來越發覺經濟歷史研究中強烈的吸引力。再後來,我就選擇了轉讀經濟學博士。

正是父母的允許,讓我得以探索更廣闊的世界。

在我的心目中,閱讀類型並沒有高下,只有類型中作品的優劣。只要會讀書、讀好書,能從一切閱讀中獲得知識和見識的給養。廣泛閱讀各種各樣的書籍,各個類型之間往往產生奇妙的碰撞,產生跨學科思維。

跨學科思維,總在我意料之外給我幫助。高三去參加新概念作文競賽的火車上,我痴迷於海德格爾的《人,詩意的棲居》,結果現場看到三維屏幕保護程序,就寫了有關人的自我身份、對存在的認知、宇宙不確定性的文章,後來獲獎。

在讀博士期間,我去參加IMF北京辦公室的面試,以物理引力場的概念闡述我對國際貿易的想法,也當場獲得了專家認可。我寫作《北京摺疊》的最初靈感,是在國家大劇院聽《布蘭詩歌》音樂會,眼前浮現北京上空遼闊的灰色畫面。其實所謂靈感,並不神祕,只是吸收的信息在頭腦中相遇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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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這麼多,我最想說的就是閱讀的意義。

我的每一次選擇、每一次求知,都是因為閱讀。我以閱讀愛上知識,再進入學校學習,這是我學習主要的動力來源。

在閱讀的世界裡,我能瞭解廣博宇宙,知道知識的聯繫和範圍。學校的考點是知識海洋的小島,先見到海洋,再學習小島,自然不覺得費力。

在閱讀的世界裡,我能見到千奇百怪的人生,知道許許多多不同類型的人,內心追求的是什麼價值。我讀到什麼是尷尬、什麼是衝突、什麼是愴痛,也讀到外表下的思緒的水流。這讓我明白什麼是好的文學作品,也讓我在與人打交道的時候,更容易建立心的溝通。

在閱讀的世界裡,我能見到這個世界上真正傑出的人、了不起的思想、偉大的作品都是什麼樣。因為有這些參照,自己永遠有追求的目標。這些目標讓我謙卑,不會因為現實中的一點點成績自喜,會知道,那些真正傑出的靈魂,是絕不屑於為這點成績而自得。這些目標也讓我收穫人生,即使失落而憂傷,追求也仍然高於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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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有了女兒,也開始像母親曾經給我讀書那樣,給她讀書。

我給她看各種各樣類型的書,有趣味圖片書,有純粹的童話,有情感哲思書,也有很多科學知識書。我挑選書的品質,但並不限定書的類型。最終她會在各種書中挑出她最愛的,反覆閱讀,反覆探索。故事是所有孩子天性中的摯愛。這是最好的思維啟蒙。

我女兒聽故事的時候,會不知不覺記住其中的詞彙和表達。她很喜歡《木偶奇遇記》,有時候突然蹦出來一句“我是在自欺欺人”,讓我嚇一跳,但仔細回想,其實是書中的詞彙。她也會記得很多故事裡的知識,例如地球表面下是粘稠的地幔。

這樣的積累,是無形的學習。我喜歡在講故事的時候和女兒對話:你覺得他為什麼這麼做啊?你覺得他現在心裡怎麼想?如果你是他會怎麼做?也喜歡在講故事的時候閒聊知識:你知道他們在海上航行喝的水從哪兒來嗎?你知道後來的恐龍都去哪兒了嗎?孩子喜歡聽,甚至主動要求講。

這是文學和科學的雙重啟蒙。

雨果獎得主郝景芳:父母最重要的助推就是帶我閱讀

再回想我閱讀的三個階段,或者說,母親對我啟蒙的三個階段:

帶我讀書:通過每天溫馨的夜讀,讓故事從耳朵進入我心裡,讓我愛上故事;

讓我尋找閱讀的樂趣:在我的童年,讓我自主閱讀喜歡的書,從興趣愛上閱讀;

帶我接觸更好的書籍:到我已經把讀書當成習慣的時候,幫我找到文學經典。

後面的所有人生追求,都是由此順理成章的事情。我的所有夢想與失落、憂傷與堅強,都源於閱讀。閱讀讓我有驕傲的夢想,也讓我有謙卑的自知,讓我知道,自己沒有做到的,永遠比做到的多得多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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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些,我想把我的經驗分享給更多的父母和孩子。

如果我們希望孩子抱有對未來的期望和人生理想,那麼最好的辦法絕不是拿孩子去比較“別人家的孩子”,而是帶他走入一片更廣闊的宇宙空間。

與“別人家的孩子”比較,只會帶來眼光狹窄、目標侷限、自信心缺失,若有成績也容易眼高於頂。而進入更廣闊的宇宙,會知道這個世界真正的智慧在哪裡,世界的深邃和美在哪裡。能感受到世界的大、智慧的高,才有無限自我提升的勇氣。

我很希望能讓更多孩子進入書的世界,愛上閱讀,感受到書裡的文學、科學、歷史文明。我想帶著孩子們一起讀故事,就像我小時候愛上故事那樣,以故事為起點,通過故事,進入更廣闊的知識海洋。我希望成為一座橋樑,搭在孩子懵懂的童年和自主的少年之間,讓他們不知不覺熟悉書的世界,愛上書的世界。

我想把我讀書的心得、我帶女兒一起讀書的心得,都轉化為點滴分享,送給更多有共同心願的父母和孩子。

*作者介紹:郝景芳,清華大學經濟學博士、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訪問學者;曾獲得國際科幻大獎雨果獎,財富雜誌40名40歲以下商界精英之一,《人物》雜誌評選的中國十大人物,也是2018年世界青年領袖(Young Global Leader);她是一生寫故事的人,也是3歲女兒晴晴的媽媽。

本文轉自WePlan童行計劃,作者郝景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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