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北京人的世故

易中天 藝術 徐老遊 2019-06-08
易中天:北京人的世故

北京人的世故

文 | 易中天

世故,是中國人的生存之道。生活在現實中的中國人,是不能一點世故也沒有的。不過同為世故,也不盡相同。大體上說,北京人的世故是悟出來的,上海人的世故則是算出來的。

在北京,沒有人教你世故,全看你有沒有悟性,會不會悟。會悟的人,渾身都是機關,都是消息兒。眼皮子微微一抬,眼角不動聲色地那麼一掃,周圍人的尊卑貴賤、遠近親疏、善惡好壞,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然後,該熱乎的熱乎,該冷淡的冷淡,該應付的應付,總不會吃了虧去。這正是一個禮教社會的世故,也是一個官僚社會的世故。官場上那些老謀深算或老奸巨猾的不倒翁,都有這種察言觀色的本事。北京人生活在這樣一個官氣瀰漫的世俗社會裡,耳濡目染是免不了的。

在這樣一種氛圍裡啟蒙開悟的北京人,首先學會的是如何處理人際關係。處人之道,無非面子人情。北京人最懂這一套。比方說,遛彎兒時見了熟人,都要請安問好。“老沒見您哪!”“多謝您哪!”“回見您哪!”這就叫禮數,也叫和氣,因此不會有人嫌囉唆。這種禮數也是衚衕四合院裡訓練薰陶出來的。老北京人都講究“處街坊”。街坊鄰里的,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婚喪嫁娶,都要隨個份子,道個喜或道個惱。自家有個什麼新鮮好吃的,也願意給街坊鄰里嘗一口,“是個心意,也是個禮數”。雖然有時不免有些程式化,但仍透出濃濃的人情味來。這禮數是人情,也是世故。人情世故,在老北京人這裡原本是俱為一體的。

都說北京人說話委婉,其實這委婉正是北京人的人情世故所使然。因為只有這麼說,才顯得對對方尊重,而且尊重裡還透著關切,透著親熱,這就是人情。同樣,也只有這麼說,聽的人才不覺得突兀,也才聽得進去。即便說的是不同意見,也不會惱怒,說的人也就不會得罪了對方,這就是世故。畢竟,“拳頭不打笑臉”,“禮多人不怪”,多點兒禮數,沒什麼不好,也沒什麼錯。

正宗的北京人,是不能不懂禮數的。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歸禮數管著。所以,即便發生衝突,也不能罵人,只能“損”。比方說,騎車撞了人,在外地,就會罵起來:“瞎眼啦!”北京人就不會這麼說,而會說:“喲,別在這兒練車呀!”都說北京人說話“損”或說話“藝術”,卻不知這藝術是禮數造就的。因為禮數規定了不能罵人,可不罵心裡又憋得慌,於是“罵”便變成了“損”,或者說,變成了罵人的藝術。

的確,禮數這玩意,是多少有些藝術性的。比方說,懂禮數的人,都有“眼色”。所謂“有眼色”,也就是懂得什麼事可做什麼事不可做,什麼話可講什麼話不可講以及什麼事該什麼時候做等。掌握其中的分寸,是一門大學問,也是一門藝術。

北京人的這種生活藝術,是有他們的人生哲學來打底子的。這種活法講究的是心眼兒活泛,心裡面透亮。老北京人相信,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沒有一個人吃得完的飯,也沒有過不去的橋。無論好事壞事,還能一個人包了圓啦?所以,露了臉,用不著揚鈴打鼓;背了時,也不必蔫裡吧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老黃河還興改道兒呢,人世間的事,哪有個準數?風水輪流轉,沒準明兒個轉到哪,瞎折騰什麼呢?消停些吧!就是瞪著兩眼數星星,也比折騰那沒譜的事兒強。

別折騰,也別較真。較真,就是死心眼兒。天底下,哪有“真事兒”?不過“湯兒事”罷了。所以,不管幹什麼,也就是個“對付勁兒”。北京人有句口頭禪,叫“混”;還有個常用的詞,叫“不賴”。在他們看來,人生在世,也就是個“混”字。比方說,混日子、混事兒、混口飯吃等。所有的人都是混,所有的事也都是混。要說有區別,也就是“一個人混”還是“哥幾個一起混”,混得好還是混得不好。混得好的,能混個一官半職;混得差點,也能混個肚兒圓。但不論好歹,能混下去,就不賴。

顯然,這種世故,是古都的智慧,也是農民的智慧。農業生產週期長,要能等;京城官場變故多,要能忍;而面對風雲變幻、世事滄桑,要能對付。京都之中,帝輦之下,人們看得最多的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看得最透的是仕途險惡、天威難測、官運無常。今兒個,新科狀元金榜題名;明兒個,菜市口人頭落地,大觀園底兒朝天。這就不能不讓北京人世故起來。北京人的世故是他們久歷滄桑的結果。這種久歷滄桑使他們“身居颱風眼處而能保有幾分超然”,使他們在靜觀中養成了“多看兩步棋”的世故和通達,也使他們學會了忍耐。

正是這忍耐造就了平和,而平和的背後是信命和認命。老北京人的信條是:“命裡只有八尺,就別攀著一丈。人,還能大過天去嗎?”既然“命裡有的躲不掉,命裡沒的求不來”,那就沒有必要去爭、去搶,也沒有必要因為別人怎麼怎麼了而自己沒能怎麼怎麼,就渾身不自在,一肚子的彆扭。這就是自個兒和自個兒過不去了。

正派北京人的世故里,有著“閱事太多見事太明的悲憤沉痛。看透了,又無可奈何”。於是,無可奈何到了極點,反倒變成了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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