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似曾相識的精靈|天涯·頭條

音樂 格非 天鵝湖 藝術 天涯雜誌 2017-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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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似曾相識的精靈|天涯·頭條

當我們聽音樂的時候,我們是在聽什麼?

格非18年前刊發在《天涯》上的這篇隨筆,試圖回答這個問題,試圖發現那個當初使他震懾的精靈究竟是什麼。

本文原刊《天涯》1999年第1期。

似曾相識的精靈

格 非

無論是一首簡樸的歌謠,還是一部複雜的交響曲,真正美妙的音樂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就像是神借用一雙平庸的手所寫下的佈滿玄機的文字,它是天堂所洩漏的一線靈光。沒有哪一個詞比“天籟”更能描述它的性質了。對於聽者來說,即便他第一次聽到某個旋律,某首曲子,亦會有似曾相識之感。彷彿耳畔的旋律只是引動了他內心隱祕、沉睡的情感,如同一道閃電在頃刻之間照亮了他的心底的黑暗。於是,他完全被震懾住了,忘掉了塵世的一切,他的大腦開始失神,靈魂遁入邈杳的遠方。

在這個奇妙的瞬間,他心靈中的某個神祗復活了。這種感覺並不總是能夠用“喜悅”、“憂傷”一類的概念加以解釋的,人們所體驗到的是一種真正的“迷失”。

迷失,既是遺忘,現實世界的一切羈絆頓時冰釋;又是一種深刻的記憶,彷彿聽者本人,他的整個靈魂和肉體都是一個久遠的閃電所留下的雷聲,他強烈地感覺到自己不屬於這個塵世,通往未知世界的神祕、浩瀚的門被打開了。

在古希臘、印度和中國的文化傳統中,音樂的規戒與禁忌比比皆是,從表面上看,它似乎僅僅與過分的感官享樂有關,所謂逸樂亡身,淫曲喪邦。在一系列簡單的事實與經驗背後,是人類對於“迷失”的擔憂與無所適從。它與古老的宗教熱忱——超脫塵世的行動與情感相比,猶如夜晚之於白天。音樂成為宗教附庸、教化手段的歷史如此漫長,以至於在七十年代末,當我們從“美國之音”中收聽鄧麗君的歌曲時,仍然能強烈地感受到偷嚐禁果的快樂以及在靡靡之音中意志瓦解的恐懼。

格非:似曾相識的精靈|天涯·頭條

讓我們重新回到閃電這個比喻。

與雷聲的到來不同,閃電的出現毫無預感。閃電過去了,可它那被燃燒的枝形光弧依然停留在我們的視網膜上。當我們聽到一首曲子並被它打動時,所有的感覺都朝它開放。音樂消失了,心靈依舊眷戀著它。你感到超凡入聖,寵辱盡失,可道又不可道,這種感覺究竟來自何處。

時至今日,我仍記得第一次聽到《洪湖水,浪打浪》這首歌時的情景。它像一道被打開的陳舊佈景,敞露出三月末的空曠的鄉間田野。當時,我從鄰近的高音喇叭裡聽到了這首歌。那天風很大,歌聲隨著風向的變化斷斷續續地傳過來,忽隱忽現。就像田裡的麥苗和河灘裡的青草,只有風吹過時,才能看到綠色柔軟的波動,這首歌的節奏就是風的節奏,是河水波紋的節奏,是臨近中午時寂靜無人的曠野的慵懶與靜謐。我站在河邊的樹下,豎起耳朵,等著風送來令人沉醉的旋律,送來三月初春的芳香。

然而歌很快就消失了。接下去是天氣預報。我感到若有所失,抑鬱不歡。剛才還是陽光燦爛,鳥語花香,平庸、猥瑣、習以為常的事物在陽光下獲得了無限的生機,可一轉眼,不知從哪兒飄來一片烏雲,我看到陽光已經收斂,小鳥飛向遠方。隨著時間的推移,堆積在心頭的幸福也在一點一點的冷卻,變得淡漠、模糊,終至於完全消失了。

這支歌曲有著搖籃的節奏,帶有眠歌的色彩,應和著少年人的落寞和幽光狂慧,然而,當時它所留給我的印象,卻是對春天的讚美。

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一首歌曲能夠像它一樣激起我對春天的眷戀,後來,我曾反覆聆聽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維瓦爾弟的《四季》、貝多芬的《春天奏鳴曲》,始終未能復活初聽《洪湖水,浪打浪》時對於春天的感覺,未能再現那個春天的絢爛多姿。甚至,我成年再聽這部歌劇,竟也覺得它是那麼稀鬆平常,而且,歌曲所描述的是遍地菱角的深秋,與春毫無關係。這與戀愛的情形十分類似,初次見面的新娘與日後同床共枕的伴侶實際上並不是同一個人。

可是問題並沒有解決。當初使我震懾的那個精靈究竟是什麼?它藏於旋律之中,依附於回憶中的一草一木,要向我傳達怎樣的信息?或者說,我內心被激動的真實是什麼?它從哪裡來,又去了何方?由此,我想到兩個詞語:突然和重現。

突然。我拐過一個街角,看到了她,我們原先並不相識,但直感告訴我,我認識她。我似乎在夢中見到過她,並與她肌膚相親。也許按照一般的看法,她並無任何出眾之處,但我還是被她迷住了,心被鋒利的刀片劃了一下,我站住了,看著她,無可奈何地注視著她在人群中消失。有時,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個背景,一個局部,她身上的某一件色彩豔麗的飾物,但這並不妨礙我對她的如痴如醉。我的心在狂跳。

在這一刻,我並不喜悅,儘管有那麼一點興奮,也不悲傷和憂戚,更多的是惘然。我看到了那個被重重包裹的核,它不在少女身上,不在樂曲之中,它不屬於這個世界,而是屬於一個更高位格的存在物,就像閃電,在短短的一瞬中,我與它不期而遇,卻又得而復失。領受天籟的經驗使我不顧一切地想抓住它,留住它,並渴望著再次回到它溫暖的巢穴中去。

突然,並不意味著“第一次”,但只要你被音樂打動,每一次都包含了“突然”性質,包含了一個讓人迷失的固執的命令。

晚年的博爾赫斯雙目失明。有一次,他在一個咖啡館裡接受記者的採訪。記者讓他談一談,他在漫長而短暫的一生中所感受到的生活的意義。詩人沒有片刻的猶豫,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沒有什麼意義。正如他在《懷念安赫利卡》一詩中所寫的那樣:

假如我死了,

我失去的,是一個毫無意義的過去……

而在另一首短詩中,博爾赫斯曾坦率地承認,在生活中感受不到幸福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罪過。詩人的這一回答是我們可以預料的。然而,博爾赫斯在給出這個回答之後,立即又補充了一句:不,請等一等。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事,陷入了沉思。好像這件事最終將改變他剛才的回答。他凝神屏息,側耳傾聽。此時,咖啡館裡正在播放著一首他所熟悉的樂曲。是巴赫,還是莫扎特?你無法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什麼光澤,甚至,他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然而毫無疑問,詩人在出神。

“不,”終於,博爾赫斯認真地修改了他剛才的回答:“只要音樂還在繼續,生活還是有意義的。”

不久之後,博爾赫斯發表了那首膾炙人口的詩作,題目就叫《只要音樂還在繼續》。

在那個時刻,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那家咖啡館中,音樂所肯定的並不是他的生活,它沒有改變什麼,它只是提供了個可能——用它來重新解釋庸常的生活中所隱藏的事物,用它重新為我們的習慣命名。它給出了一個假定性的情境,一隻容器。所有的經驗都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因為虛幻,所以真實。

重現。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刻,我再次與她不期而遇。過去不經意式痴迷的一瞥所埋下的種子已經發芽,並生根開花。眷戀加深了。我與她建立了一個祕密的契約。不管物是人非,滄桑變換,我還是聞到了同樣的芬芳,感受到了同樣的陽光或濛濛細雨。每一次都向前一次回溯,我們之間的祕密在繁殖,契約正在變得牢不可破。我感到神清氣爽,只要一看到她,什麼擔心都沒有了。沒有貪慾,沒有失去它的恐懼與焦慮。她召之即來,我只要按下一個鍵鈕,拿起一張唱片,馬上就要與她親近的預感充滿了我的整個身心。一次渴望著另一次,就像海浪,永遠在說著下一次……

有時,你對一首曲子已爛熟於心。你甚至能隨時唱出它的全部旋律,於是,漸漸地,你對它感到了厭倦。當你一口氣把蕭邦的一首馬祖卡聽上二十遍,你就發誓以後再也不去聽它了。俄國作家布爾加科夫曾經談到過如下感受:十月革命之後,格林卡和柴可夫斯基是最受當局青睞的音樂家。這就導致了一個災難性的後果:只要你打開收音機,從裡面傳出的一定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在傍晚時分你走進一幢建築物,家家戶戶的窗口飄蕩出來的總是《天鵝湖》。《天鵝湖》成了一場惡夢。

然而《天鵝湖》註定了不會從人間消失。聽了二十遍的馬祖卡不會消失。有一天,當熟悉的旋律再度迴盪在你的耳邊,你還是會怦然心動。與第一次聽到它時的激動相比,你會驚異地發現,它依然完好無損,什麼也沒有減少。

列文曾一度發誓不再與吉提見面。他無法原諒吉提的傷害。當吉提的馬車經過他的農莊時,他遠遠地注視著馬車,想象著她的樣子。沒有她,生活依然在延續。可是,他在奧勃浪斯基公爵的家庭聚會上再度見到吉提時,他的脆弱的內心立刻變成了風暴中的海洋。

“看見”取消了“想象”:噢,她就在那裡,坐在客廳的一角望著自己,她是那麼的生動,那麼的具體。傷害、嫉妒、仇視、憎恨頓時煙消雲散。列文的心顫慄了,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與她靠近。當他與吉提重修舊好,從公爵家中出來之後,正是鴿子飛過藍天的黃昏時間,他感到天空那麼高遠,那麼幽藍,他的體內充滿了神奇的力量,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將整幢房子舉起來。

試圖解釋或想象音樂也許是可笑的。音樂的出現是一種即時的場景,它是即興的。它聯結著記憶,但它全部的奧祕卻在於“此刻”。此刻,我在聆聽,奇蹟在我身上發生了,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聽,既是通往音樂深處的手段,又是根本目的。

我曾經聽過數千遍的《東方紅》旋律。但當它作為《黃河》鋼琴協奏曲的華彩樂句出現在第四樂章的尾聲,我還是被它深深地打動了。這個旋律是不是江青授意加進去的,對我來說毫無關係。在我期待它出現的時候它出現了,這就足夠了。

格非,作家,現居上海。主要著作有《格非文集》(三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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