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鬆落:蘭州畸人|天涯·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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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微信號:tyzz1996

天有際,思無涯。

投稿郵箱:tianyazazhi@126.com

本文原刊《天涯》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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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天涯》2010年第3期

韓鬆落:蘭州畸人|天涯·頭條

蘭州畸人

韓鬆落

畸零人

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我忘記了,他大概六十多歲。

可能是第十次登上報紙,或者更多。

無論春夏秋冬,他都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女皇。雪白的帶有暗花的緞子上衣,同樣顏色的褲子,脖子上有長長的白紗圍巾,這樣,他騎著自行車在街道上的時候,圍巾可以被風吹起來,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羊羔皮帽子,帽子很高,樣式類似舊社會東三省的軍閥的帽子。有的時候,他也穿別的顏色,寶藍色的緞子衣服,鮮綠色的緞子衣服,一律是綾羅綢緞,上面有大朵的暗花,穿這樣顏色的衣服時,他會配上同樣顏色的貝雷帽,非常俏皮。

他穿著綾羅綢緞的衣服,騎著一輛被精心裝飾過的自行車,高傲地昂著頭,從鬧市穿過,三十年了,或者更久,人們還是不習慣他,當他從路上騎車走過的時候,公共汽車上的人,都會湧到一邊的窗戶前去,車沒因此翻個個兒真是奇蹟。

無兒無女。大概也沒什麼親戚願意和他來往。

曾經有過職業,在歌舞團跳舞,在很早以前。因為他的穿著,還有他喜歡的人,他被開除了。他一點兒也不氣餒,就在歌舞團的小平房裡住下,在歌舞團的隔壁,開著小鋪子賣饅頭。到了晚上,他就走到街上去,在最熱鬧的地方,張掖路、靜寧路、廣場,放下一隻小小的錄音機,播出音樂來,開始跳舞。他曾經是歌舞團的演員呢,他很為此驕傲,即便是在街頭,也嚴格要求自己,跳蒙古舞,就穿上蒙古族女人的衣服,墊上假胸;跳藏族舞,就穿上藏族女人的衣服,墊上假胸,戴上頭飾,即便是大熱天也一樣。他一點兒也不馬虎,如果音樂是《駿馬奔馳保邊疆》,他就認真地做騎馬的動作,在圍觀的人中間跑上一圈又一圈,等到音樂終了,他胸脯起伏著,拿起一頂帽子,開始跟還沒有來得及跑掉的圍觀者收錢,還會禮貌而矜持地說“謝謝”。市容、警察,開始還驅趕他,後來,他們也成了笑著圍觀的人中的一分子。

他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永遠目不斜視,永遠不產生令人誤會的笑容,即便那些給他錢的人,他也從不多看一眼,照樣下垂著眼睫毛,只微微點個頭。

他也及時更新他的曲目,《大姑娘美大姑娘浪》流行起來,他及時地添置了花布衣裳和假辮子,排練了新的舞蹈,那舞蹈,在他看來,可能比較穢褻,但卻討好,他也懂得跟上時代,揣摩觀眾心理。

活著真不容易,尤其對他這樣誤入歧途的人。執拗在不同的人身上,可能有不同的結果,在他這裡,除了讓他變成一個畸零人,再也沒有別的後果。他主動退後一步,站到人群的對面去,主動把自己歸類到這個城市裡標誌性的人物當中:大教樑指揮交通的瘋子、皋蘭路跳大秧歌的傻孩子、鐵路局扎著幾十條辮子的瘋女人。他絲毫沒有意識到他的執拗有什麼不對,他內心的觀念極其強大,強大到,六十多年,從沒理會過這些妨礙他目不斜視前進的事物,只下垂著眼睫毛,微微點個頭。

還要活著,有這樣強大的觀念支撐著,搞不好,還會活上很久。注視他,是一件毛骨悚然而且難堪的事情,毛骨悚然到經常不得不低下頭裝作並不在意,寫他,即便是以最善意的筆調,也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小村

小村子隱藏在大片的棗樹和桃樹林子裡,大約有幾百戶人家,村子背後是石頭山,一些人住在山上。

有一天,有人帶回來一個消息,在城市裡,一副作為標本的人體骨骼,可以賣上六百塊。城市並不遠,從棗樹林子和桃樹林子裡走出去,坐上46路車,大概只需要幾站路。可以找到人體骨骼的地方也不遠,從小村子裡走出去,上山,北面的山坡上,全是墳墓,黑壓壓的墓碑,從山上一直鋪展到山下,像一片黑顏色的樹林。

有好些人家立刻有了主意,很快形成分工,青壯年上山,去挖墳墓,女人留在家裡,拾掇屍體。

開始還遮遮掩掩,要等到晚上,月亮從石頭山背後沉下去,野鳥開始鳴叫以後,他們才到山上去。很快,他們發現,很少有陌生人穿過棗樹和桃樹林子到村子裡來,這行動就蔓延到了白天,白天,他們也扛著鐵杴、洋鎬上山。還是略微有點忌諱,這忌諱表現在,他們在山路上遇到的時候,不像在村子裡遇到那樣,暢快淋漓地打招呼,而是陰沉著臉,輕輕點一下頭。

警察包圍最猖狂的那幾家人的時候,小院子裡,到處是挖來的屍體,報紙上這樣描述:“眼前的情景讓大家都大吃一驚,水缸裡浸泡著屍體,一口大鐵鍋裡,煮的也是屍體。”還有,院子裡,留守的女人茫然地站起來,丟下正在拾掇的屍體,像幹活計的時候被人打擾那樣,習慣性地在圍裙上蹭一蹭雙手。

要浸泡、要煮、要刮,在黃昏的院子裡,獨自一人,她一點都不怕。

現在看來,恐懼是一種尊貴的情感,讓人有避諱、有忌憚、有敬畏,不敢任意妄為。但顯然,從這裡,我們得到一個訊息,恐懼是本能的天生的情感,但恐懼的形態卻是環境的結果,是經學習得來的,什麼事情可以引起恐懼,恐懼到什麼地步,是約定俗成的,是由大家一起來規定的。在食人部落,劈開一個頭顱,顯然不是足以引起恐懼的行為。

即便是已經被規定好了、被培育成形的恐懼,只要有另一個足夠強大的力量出現,就足以讓禁忌和恐懼消失。讓某種禁忌某種恐懼消失需要付出什麼代價?現在我知道了,六百元。

六百元,男人想著這六百元,扛著鐵杴、洋鎬,走在上山的路上,即便是夜晚,心裡也暖洋洋的,也不害怕。女人想著這六百元,獨自坐在空曠的院子裡,繫著圍裙,一會去看看水沸了沒有,一會兒添點兒煤,小凳子坐久了,腿有點麻,她就揉一揉,手裡的活,可一點也不敢停,不然,男人回來,是要罵的。她尋找著下手的地方,看看從哪裡刮起來快一點。骨架在她手裡搖來搖去,像一個秋天被砍倒的向日葵;頭顱在她手裡翻來覆去,像一個鑿了眼的南瓜。暮色來了,她坐在院子裡張望著,別人家煙囪裡已經冒煙了,她洗洗手,去揉麵,今天是揪面片呢?還是下面條?她想著。

月亮是大家的

頭版,頭條,標題的字號也非常大,非常黑:“俄羅斯科學家要炸燬月亮!”

“五位俄羅斯科學家向俄羅斯政府提議,用俄羅斯的‘聯盟’型火箭裝上六千萬噸級的核彈頭射向月球並摧毀它。他們認為月球是地球的一個龐大的‘寄生蟲’,正是月球引力使地球傾斜,自轉速度變慢,引起海潮起落。如果沒有月球,地球不再傾斜,地球上將不再有四季變化,有些地方會擁有永恆的春天,還能減少很多自然災害。俄羅斯政府表示將對這一建議的可行性進行研究。”

下面加了編者按,才情洋溢的按語裡,引用了古往今來,與月亮有關的詩歌,最後,編者憤怒地向廣大市民提出,對於俄羅斯科學家的行徑,我們能答應嗎?我們能聽任他們炸掉月亮嗎?歡迎廣大市民參與大討論。

第二天,還是頭版頭條,還是關於炸燬月亮,標題的字號非常大:“月亮是大家的!”

下面的段落由我憑藉記憶模擬出來,大概,錯不了。

“昨天,我報關於俄羅斯科學家要炸燬月亮的消息見報後,在市民間引起了強烈反響,廣大富有正義感的市民紛紛打來電話,對俄羅斯科學家自私的做法進行了譴責。家住排洪溝南路的顏老先生冒著大雨拄著柺杖連夜趕到報社,憤怒聲討俄羅斯科學家的企圖,並說‘月亮是大家的!’一位姓王的中學教師打電話到報社,在吟詠了許多關於月亮的詩歌之後,認為月亮為我們提供了無比豐富的精神財富,他對俄羅斯科學家不顧他人的做法表示了極大的憤慨!”

不只我們這裡進行了大討論,這是來自南方的報紙:“本報讀者劉先生:月球不是你俄羅斯人的月球,它屬於全世界,全世界人民不答應,每人吐一口口水,就可以將這幾個異想天開的人淹死。”

憤怒情緒在蔓延,再繼續下去,全中國的市民,都將在等待吐口水的這一天早日到來,準備把天殺的俄羅斯科學家淹死。不過,我終於等來了我想看到的。沒幾天,這個讓人人心惶惶的消息被揭下了畫皮,這條新聞是專門刊登奇聞逸事的小報《世界新聞週刊》在4月1日那天刊出來的。

“月亮是大家的”令我深思,關於人的缺乏辨別力、盲從、衝動,還有無處放置的、對“盛大”事件的熱情,還有“市民”身上所共有的奇特的、不尋常的氣息。排洪溝南路的顏老先生,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想到,他一輩子都在等待下一次“炸燬月亮”,可以讓他在雨夜拄著柺杖到報社去。他如此盛大地準備著他的說辭,他的出發,他所要乘坐的公交線路,猶如年少時候盛大地準備觀看一次露天電影、一次春遊,心裡有惴惴的歡喜。這種盛大還可以擴張,擴張成野蠻的、可怕的熱情,為月亮、星星,或者不沾邊的什麼。沒人關心月亮,所有人只是在期待著參與“盛大”。我們對自身對“盛大”的渴望一無所知。

排洪溝南路的顏老先生找到了他的“盛大”,而我比他更危險,因為,我還沒有找到,我的“盛大”是個隱患,像遲來的麻疹,還沒有發作過,越遲,越危險。

焚心似火

三十萬,在我們這城市,可以在市中心的位置買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或者可以和某個人逃離這個四季灰濛濛的城市,去另外一個地方,開始新生活。傳說中的新生活什麼樣?誰都沒有把握,但跟眼前這著實熟悉到厭倦,溫暖到腐爛的窩比起來,還是值得冒險一試。

這個女人,大約就是這樣想。

警察,三十多歲,平凡的臉,短頭髮,胖,畫凶狠的黑眉毛,嫁個索然無味的丈夫,已經受夠了眼下的生活,不死心,和年輕一點的後生有一點曖昧,大致如此。沒什麼可以多說的,大致如此。只是,她不一樣,她不甘心,她不死心,年輕男人出現在她生活裡,是小小一簇火苗,跳一跳,再跳一跳,成了大火。她如何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而不成為千夫所指的中年蕩婦?帶一點錢,和他一起逃離這個城市,大概是最穩妥的一條,值得冒險一試。

她的工作給她一點便利,她順利地領養了個棄嬰,女孩子,上了戶口,辦了手續。為什麼抱養女孩子?女孩子太可憐了,老是被棄,她身為女性,同情女孩子。她回答。她立刻為這女孩子保了人身意外險,總額三十萬。為什麼不給自己的孩子保?對領養的孩子,要更疼愛一點才行。她回答。

但她等不住。只三個月,再也等不住,那天是個陰天,再遲一天也可以,但她等不住,一個主意一旦快要落地,和肚子裡的孩子快要落地是一樣的,再也不管什麼天氣、時機。她抱著孩子,和她的母親、她的姐姐,在春寒料峭的四月,先去坐上山的纜車,可惜風大,纜車停開,她們馬不停蹄地抱著孩子,在寒冷陰天的四月,去划船,孩子終於被她母親失手落到水裡,再救上來,還活著,她送孩子到了第一家醫院,只看一看,就嫌那裡不好;去第二家醫院,輸液還沒幾分鐘,她說,這家醫院也不好,拔下針頭,回到第一家醫院。那孩子終於嚥了氣,她立刻去保險公司索賠,保險公司拒絕了這筆可疑的索賠,她立刻把保險公司告上法庭。

報紙給了這件事情幾個整版,一個星期都在討論,所有的細節都被放大,這個城裡所有的辦公室,所有的人,早上打完開水,就在等著看,這個女人是不是拿到了三十萬。這個女人,和她的媽媽、姐姐,這三個同樣畫著凶狠黑眉毛的女人,一次次出現在報紙上,她們最可怖的地方在於她們並不像任何一個人肉叉燒包店裡的老闆娘,她們是那種最常見的、最世俗的本土女人,沉悶、陰鬱、狹小,有點點自以為是的聰明,這樣的女人,下班高峰期的一輛公共汽車上,最起碼有二十個。

官司在拖延,沒有證據,沒有結果,一年以後,她再次上了報紙,又是幾個整版。她把她的丈夫殺了。

她說,他是喝醉了酒自殺,但那把刀子插入的角度證明了她是在說謊。她被判了死刑。

小小一簇火苗,燃起來,就收不住,連燃料都不必有,慾望是真正的永動機,她必須要做點什麼,不管天氣、時機,不管自己那點自以為是的聰明是不是奏效,必須要做,要趕快做,手忙腳亂、披頭散髮、破綻百出、接二連三也要做,才能與生活的緩慢遲滯對抗,才對得起她自以為是的渴望。

一個沉悶、陰鬱,有著凶狠黑眉毛的女人,讓這城市在兩年裡,興奮了兩次。然後呢?生活還是老樣子,下班高峰期的公共汽車上,二十個沉悶的女人,揚起二十個手腕子,看看手錶,六點,就是六點,再過十分鐘,就是六點過十分。車窗外的樹上,有小蟲子在咬噬樹葉子,一點點地咬。

韓鬆落,作家,現居蘭州。曾發表文章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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