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走襄渝線

英雄連 交通 秦嶺 賀敬之 險惡 白浪情之友 2018-11-26

夜走襄渝線

劉金忠

夜走襄渝線

(所屬相冊:鐵道兵版畫)

要參加戰友聚會。這是我第一次去重慶,車過襄陽時已是午夜,車燈早已關閉,臥鋪車廂裡一片寂靜,偶爾有人發出輕微的鼾聲,車輪聲特有的節奏感,加劇著夢鄉的吸力。我卻毫無睡意,一個人坐在過道上窄小的摺疊椅子上,撩開窗簾,就這樣默默望著窗外。突然想起著名詩人賀敬之的那首詩《西去列車的窗口》,賀敬之的那首詩寫的是一個火紅的年代,一群前去參加開發大西北的都市青年在列車上熱血沸騰的情懷。今夜,我沒有那麼多相伴的同行者,也沒有那麼多詩情畫意,我只是一個人這樣安靜地坐著,似乎這時的世界,也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睡去,但我沒有孤獨感,因為,我曾經是一名鐵道兵,這條鐵路就是我們鐵道兵修建的,我的面前,是成千上萬戰友的眼睛。我能看見,在車窗──這個不斷變換的畫框裡,是一幅幅當年鏖戰襄渝線的歷史畫面。

50年前那個熱火朝天的年代,三線建設如火如荼,為儘快打通鄂、陝、川交通大動脈,襄渝鐵路正式上馬,鐵道兵投入了8個師外加8個團,此外,地方上還組織了141個學兵連,總計約幾十萬人,在全長916公里鐵路沿線部署這麼多兵力,在深山荒野間紮下那麼多的營盤,這是一場何等壯觀的鐵路建設大會戰!要是沿著鐵路線依次排列,一兩米就該有一個人,這樣的建設規模甚至超過了成昆鐵路建設,在中國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那一面面迎風飛舞的紅旗,那一幅幅紅漆刷在石壁上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心設計,精心施工”的標語,那工地大喇叭里語調激昂的鼓動,那川流不息的車輛與斗車,那高亢有力的號子聲,那開山炮騰起的巨大煙雲······施工場面恢宏壯闊,熱火朝天,帶有那個時代特有的鮮明印記。那時的機械化水平很低,交通運輸也十分困難,不得已採取了人海戰術,在施工中,因自然環境的險惡和地址條件的複雜,有很多戰士和民兵不幸犧牲,疾病、事故、意外傷亡······幾乎每個隧道出口或入口都有烈士陵園,那些家在幾千裡外的戰士就埋葬在鐵路沿線,半個世紀的守望,他們該有多少話要和我說啊,此刻,我如何能安然入夢?

我把這種默默張望當作無聲的交談。車窗外,茫茫夜色中,偶爾有昏黃的燈光閃過,更多的是一片漆黑,就像一個做不完的夢。

列車在疾馳。經過隧道,發出尖利的呼嘯,越過大橋,又發出空曠的轟鳴,這鏗鏘作響的車輪聲,就是戰友們急促的腳步,在耳邊久久迴盪。我聽見他們抬起機器上山的號子,我看見他們掄起鐵錘打炮眼的身影,那一座座依山臨水的帳篷,那一片片大小各異的菜地,那只有一個籃球架的球場,那一身身草綠色的軍裝······都是我十分熟悉的生活場景,如今,在一幕幕閃回,在這寂靜的夜色裡,在這行進的車窗口。

這一夜,我穿越了很多個黑夜,這次列車,穿過了多少歲月。

我沒能親身參加襄渝鐵路的建設,我當時建設的是另一條鐵路──京原線,這條鐵路從北京到山西原平,後來我到鐵道兵文工團工作,我們文工團曾多次到襄渝線慰問演出,丹江、米易、萬源、安康、白河、紫陽、達縣······這些地名是我非常熟悉的。1976年夏季,我曾到駐紮在湖北鄖縣的一師一團一連體驗生活,在這個被命名為“楊連弟連”的英雄連隊住了一個月,楊連弟是鐵道兵中最著名的登高英雄,在抗美援朝戰爭中,他在搶修清川江大橋時壯烈犧牲。“楊連弟連”的演唱組曾經享譽全軍,我在連隊期間,和演唱組的戰友們一起生活,幫助他們修改節目,算是彌補了一些內心的遺憾。當時襄渝線建設已進入收尾階段,我沒有親歷那些氣壯山河的會戰場面,但我聽到了很多震撼心靈的故事,讓我的心情難以平靜。

一個剛剛入伍的新兵,到連隊才幾天時間,就遭遇了塌方,他的生命定格在十八歲。家人在等待五好戰士的喜報送回家,怎麼沒想到等來的是一紙烈士證書。

一個老班長和新兵推斗車,斗車到洞口倒石渣時沒剎住車,老班長推開新兵,自己卻被斗車帶下了峽谷。

一次大塌方,將一個工班的官兵埋在了山洞裡。

一個戰士的家屬抱著孩子來部隊探親,坐了火車換汽車,下了汽車又爬山,好不容易坐連隊的“驢吉普”趕到連隊,卻發現,丈夫在前兩天剛剛因排除啞炮炸斷了一條腿。當時的通訊不便,最快的是發電報,妻子正在途中轉車時,無法接到電報。

一個被大風颳進滾滾江水的架橋的戰士,在一封沒寫完的家信裡這樣寫道:爸、媽,再過幾個月我們的大橋就要建成了,領導已經批准了,我那時就可以探家了······可他沒能等到回去看望父母,就壯烈犧牲了,甚至遺體也沒有找到。

······

襄渝鐵路穿越武當山、秦嶺、大巴山,一路上山洞與橋樑相連,很少在平地上蜿蜒,在天塹變通途的今天,有誰知道當年施工環境的險惡?大多數地方都是無路可走,水泥、炸藥、壓風機等,全是肩扛手拉翻山越嶺才運到工地的。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只有我們鐵道兵才最理解這句話的內涵。

塌方、斷層、暗河、冒頂

······隧道里埋伏有數不清的險惡,每時每刻都在威脅著戰士的生命。可以說,修鐵路犧牲的人員中,一半以上都是在打隧道施工中犧牲的。在艱難的掘進中,我們不曾退縮,不曾迷惘,有的只是勇往直前的信念。你能說這裡不是戰場?你能說這不是前赴後繼的戰鬥?你可以說,那時的人們傻得冒煙,圖個啥?我只能不無揶揄地告訴你:圖的啥?圖的不是鈔票,不是名利,圖的就是早日為祖國建成這條鐵路,圖的就是堅定不移的信仰,而你今天的一切都來自那裡。魏巍曾在《誰是最可愛的人》裡寫過這樣的場面:“我見到一個戰士,在防空洞裡吃一口炒麵,就一口雪。我問他:‘你不覺得苦嗎?’他把正送往嘴裡的一勺雪收回來,笑了笑,說:‘怎麼能不覺得!咱們革命軍隊又不是個怪物!不過我們的光榮也就在這裡。’他把小勺兒乾脆放下,興奮地說:‘拿吃雪來說吧。我在這裡吃雪,正是為了我們祖國的人民不吃雪。他們可以坐在挺豁亮的屋子裡,泡上一壺茶,守住個小火爐子,想吃點什麼,就做點什麼。’”今天的人們都很現實了,追名逐利,無所不及,考慮的都是個人的得失,已經很少有人像當年我們的前輩們那樣,為國家、為人民的利益奮不顧身,勇往直前,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距離今天的人們已經越來越遠了,正在被逐漸淡忘,這該是何等的悲哀。

我們習慣了隧道里漫長的黑暗,但我們無法適應陽光下的醜惡與黑暗,因為,使命註定了我們永遠都是初心的守護者。

我不知道在這列火車上是不是還有與我一樣懷有這種感受的旅客,當人們喝著熱茶憑窗遠眺時,當他們躺在臥鋪上愜意地玩手機時,是否能想到當初那些捨生忘死為祖國修築鐵路的建設者們?那些人也許一生都沒再回來過,坐一坐自己親手修築的鐵路上行駛的列車,甚至有的人還沒有等到鐵路通車就長眠在這裡了,成為歷史的一部分,我們只能從相關的文字記載中去尋找他們曾經的存在。

是的,我們就是從昨天走來的,昨天的血汗,也只有昨天的血汗,能澆開今天的花朵。這是鮮紅的國旗告訴我們的,這是一座座先烈的墓碑告訴我們的。

而他們,一生都是默默無聞的。

上初中時的一篇課文我至今記得,這就是著名作家杜鵬程寫的《夜走靈官峽》,他寫的是鐵路建築工人建設寶成鐵路時的情景,當時,我對這篇課文並沒有太多感受,但對這篇課文的開頭記憶深刻:“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半尺多厚。天地間霧濛濛的一片。我順著鐵路工地走了四十多公里,只聽見各種機器的吼聲,可是看不見人影,也看不見工點······”後來,我在網上看到有人質疑這篇課文:“這樣惡劣的天氣,怎麼還在施工?施工安全怎麼來保證?施工人員的人身權益怎麼來保障?施工建築進度緊張是一個理由,可現在看來卻根本站不住腳──有什麼比人的生命更重要?”我無意指責這質疑者的幼稚無知,我只想說,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歷史環境下所出現的很多事情,你用現在的眼光去看待,都是無法解釋的,但那就是歷史。你去過成昆線建設工地嗎?你去過襄渝線建設工地嗎?鐵道兵的施工要比修建寶成鐵路的鐵路工人更為艱苦、艱險,付出的犧牲也更大,平均一公里就以一個戰士的生命為代價,難道你能否認這些事實的存在嗎?你能質疑二萬五千里長徵,質疑抗日戰爭,質疑抗美援朝戰爭嗎?犧牲了那麼多人,那都是對生命的漠視嗎?一句話,那時的人們與現在的人想的不一樣,他們懂得為理想而獻身的價值,如江姐,如董存瑞,如黃繼光、如劉胡蘭······在金錢至上、娛樂至死的現代,人們除了吃得好、穿得好,除了錢,還有什麼?我突然明白,這些年來,不斷有一隊隊鐵道兵戰友從全國各地集結而來,他們重返當年戰鬥過的襄渝線,是為了尋找青春的足跡,更是為這個社會尋找失去的支撐。

今夜,我穿越過黑暗,似乎還不完全是,而是整個塵世,當浮華掩蓋下的奢靡已成為醉生夢死者的唯一追求,人類最純潔的精神世界已經汙穢不堪,他們抹黑英烈,抹黑歷史,有幾人還記得初心?有幾人還記得紅旗上那千百萬人的鮮血?成昆線也好,襄渝線也好,那些著名的鐵路線的施工中,沒有權錢交易,沒有潛規則,沒有豆腐渣工程,也沒有專門的質檢機構,但每一處都是樣板工程,經得住歷史的檢驗,因為那時的人們,心是齊的,骨頭是硬的,那種凝聚力,那種無形的力量,正是中華民族賴以生存的根本。

我也和很多戰友一樣,沒有去自己修築過的鐵路上坐過火車,儘管我一直有過這樣的夢想,但由於種種原因,沒能實現。但今夜,我坐火車走在襄渝線上,突然就感覺多年的夢想實現了,這條鐵路就是我的戰友們歷盡艱難險阻修築的,我代表著幾十萬戰友在體驗這種五味雜陳的感受啊。

一聲汽笛響過,劃破窗外的黑暗。幸運的是,我們能發現黑暗,並能發現黑暗深處的光明。當年,我的戰友們在陰暗的掌子面上鏖戰,在百米高的大橋上作業,在發白的帳篷裡聊天,他們吃的是高粱米大米各半的

“二米飯”或窩窩頭就鹹菜,他們是多麼渴望聽到這樣的聲音啊,聽到火車的汽笛,就意味著一條鐵路的完工,就意味著我們的苦戰告一段落,心裡稍稍可以平緩一下了,但我們往往是沒聽到新線響起汽笛,就匆匆趕往下一個戰場了,列車所看見的,都是我們遠去的背影。汽笛,對於我們鐵道兵戰友,則是一個奢侈的夢。這是一幅反覆出現的畫面:每當一條鐵路建成,戰友們總愛把耳朵貼在鋼軌上,聽一聽是否遠方正傳來鏗鏘鏗鏘的輪聲,這種諦聽,該是人間最美的表達之一,也是我們深感快慰的表達之一,那一瞬,匯聚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期待,

我是去重慶參加戰友聚會的,那些戰友都是我在連隊時一起打風槍一起推斗車的戰友,都是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人,我渴望相聚,也害怕相聚,害怕見面時彼此滿頭白髮不敢相認,害怕見面時提起犧牲的戰友會淚流滿面,正如我此刻在夜色裡找尋山間那些烈士的墓地,那些素不相識的戰友,當我們的目光隔空相望時,也會淚流不止。每一次戰友聚會,我都會提前幾天就興奮得失眠,《鐵道兵志在四方》這首歌的旋律一直在耳畔迴盪,那麼熟悉,那麼親切,是那個時代的呼喚,是那段歲月的風聲,在心底激起洶湧的波浪。

千里襄渝線,對於鐵道兵來說,留下了太多可供回味的記憶,不僅僅是苦澀和艱險,也不僅僅是自豪與欣慰,還有很多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東西,在這個病態的時代,社會都病了,我說什麼都是錯的,但這個錯,也許有人感覺是對的。不知不覺中,我們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更令人痛心的是,很多人還意識不到自己的失去,以及失去後的恐怖。

車輪滾滾,偶爾有幾粒小站的燈火掠過,像一棵棵倒伏的樹淹沒在夜色中。

今天我走的這條路,也是當年劉備大軍取西川的路,他們走得更是艱難,“千里江陵一日還”是那個六出祁山的人多麼渴盼的事啊,如今,古人的夢想成了現實,而這個現實是以多少人的犧牲為代價的,現在很少有人去想了。不去想,並不代表不曾有過,起碼在我們這些當過鐵道兵的人的心裡,那些印記是揮之不去的。滾滾車輪聲代替了金戈鐵馬的奏鳴,古來多少事,都在沉沉夜色中隱去,唯有修築襄渝鐵路的一幅幅畫面越來越清晰。

這一夜很短,短得像一個鏡頭,瞬間一閃而過。這一夜,又多麼漫長,漫長得像一本書,永遠也翻不完。

責編:嚴京平《白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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