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95歲了。有太多人說,她站在那裡,本身就是一首華贍靜深的詩。

向南開捐出3568萬元鉅款的葉嘉瑩,僅是一介文學教授那麼簡單嗎?

葉嘉瑩,1924年於北京,畢業於輔仁大學國文系,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南開大學教授

的確,已過鮐背之年的她,香粉不御,雲鬟存攏,華顛銀亮,神色皓然,一襲布裙,百花罩衫,一枚珍珠胸針,儼然雲端中人。她總是沉沉又悅和地誦讀她所愛戀的詩詞,恍然與遠行的古人坐酌清談,糅合進了所有如水的時光,讓圍坐的人們情緒也為之左右,彷彿看到了一位殷殷守護中華文化的老祖母在深情告白。

這兩天,她再一次身不由己地登上了新聞頭條。據南開大學校友會消息,就在前日,身任南開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的她,再度向南開大學捐贈1711萬元鉅款,用以設立“迦陵基金”,援助中國傳統文化研究。 至此,她以一己之力,累積捐贈已達3568萬元。她不過一教師,一生省吃儉用,捐出的實際是畢生含辛茹苦的所有積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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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世人震動的畢生積蓄的捐出

毫無疑問,這位“她”就是葉嘉瑩先生。太多人覺得她不可思議,猶如一座當代學術神話。但她的讀者想都會明白,天際日上月下,檻前山深水寒,她今生所走的路,似乎只有這麼一條,無怨無悔,無可揀擇。也是以,她此生艱難踩踏下的那些泥印,早已無成於毀,層層疊疊,引人無數省思。

從這一層面講,葉嘉瑩女士又絕非僅僅一女子,一教師,一詞人,一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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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女士首先是愛國者。只是葉先生的愛國,是更深廣的愛意。她愛“故國”,更愛中國的文化,愛美麗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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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期

葉先生一生最未應磨染,最切切於心的關懷對象,始終有二。一個,是“我的國”,就是中國;另外一個,就是承載這個民族血脈的中華文化,讓這份文化更顯得情分彌滿的詩詞歌賦。是炎黃周孔仁義禮智忠孝節義,是諸子百家楚辭漢賦四書五經宋明理學,是曹操曹植謝靈運陶潛李太白杜子美,是蘇東坡黃魯直辛稼軒吳夢窗納蘭性德顧羨季。

1924年,家國紛擾之際,她生於北平一箇舊家族。本姓葉赫那拉,與大詞人納蘭性德乃同裡籍,只因民國後滿姓廢除,才簡化而為葉姓行走世界。她非漢族人,可她這一生,無論走到了哪裡,無論有怎樣的無奈,都不忘此身是中國人,鋸齒齧痕念念掛心於中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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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前後結婚照—很快,因丈夫入獄,只好攜女投奔親戚,過寄人籬下的生活

她很早就出走,但也是最早無畏歸來的海外遊子。在巫寧坤先生的《燕京末日》的中,我們看到彼時海外華人的普遍情緒:那個年代,正在芝加哥大學攻取博士學位的巫先生,聽聞新中國百廢待興的訊息,丟下已寫一半的論文,兼程回國。那日,在舊金山,登上郵輪前,同學李政道博士前來話別。巫問李,“你何以不跟我回去為新中國工作?”李笑笑說,“我不願讓人洗腦子”。

她是一有機會就來回來,根本不想那麼多。1971年,其父病逝,她寫《父歿》詩嘆,“老父天涯歿,餘生海外懸……植碑芳草碧,何日是歸年”。1974年一得契機,她就回國探親,並寫下了266句的歌行體《祖國行長歌》,感人肺腑,是為海外中國人先聲。“從去國,倍思家,歸耕何地植桑麻?”(1967《鷓鴣天》 ) 葉嘉瑩當然知道里面可能的火海刀山之況,可她對祖國的依戀,讓她不計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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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一批迴國的海外名學者

整個國門封閉期間,海外名學者,敢於毅然歸來的,也就楊振寧、何炳棣與她寥寥數位。自此以後,她雖還有家累等牽制,不能回國定居,但每年都會費盡大量心思,風塵僕僕周遊全國,到各大學講學,為80年代後國內古典文學人才培養與普及,作出難有人及的貢獻。

歷史是民族的集體修行。她精神的底色,首先是一名愛國者。她不是一名思想家,不是批判家,不曾對於非政詬言詈辭。可是,她也從不為惡物美顏,在平易中卻有極不苟且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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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西北的奔波

她的愛國心,非民族主義式,而是更為深廣的文明寄託。是慈悲不絕於心,是立意從文化層面光復,是有心重植民族精神骨血,讓中國文化可以再歷劫度險中再僕屢起,在滿地蕭蕭落葉中,讓此黃花留住斜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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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流雖以代遷,勝事自須人補。中國文化,綿延千年不絕,人去山空,依然水流花放,最所仰仗的就是“師道”之傳燈相續。

“師道”,就是尊師重道之理,就是從師問學之道,所謂“道之所存,師之所存”即是。這是中華文明最為寶貴的文化接續傳統。可是在那紅羊年代,血親相戕師徒互仇,人倫之大綱蕩然無存,斯文一脈更是掃地掃廁所,師道之不傳也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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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隨,1897—1960,字羨季,筆名苦水,別號駝庵,河北清河縣人

在這樣青黃不接的轉換時機,葉嘉瑩先生的出現,她對於師道的推尊之殷,不誇大地講,不僅是個體在揚厲某種人倫的高尚情操,更是在重現中國文化久違的天良,堪為“天下師”與“天下法”。她對於自己青年時代的恩師顧隨,那種生死與之的感戴之情,那種叮嚀周至的籌劃安排,以其名重,以其情真,以其行深,在當代中國,無疑是有著靈光一閃的示範意義的。

民國大學者顧隨,在一切風流雲散以後,本來早已是蒙塵泯滅的名字。最大程度上,是其學生葉嘉瑩在其身後“循循焉惟”,不竭餘力,讓作為學者的他像尊出土文物一般,得以“起死回生”。可以說,顧隨是對她影響最大的恩師,她文化生命有很大一部分是老師所栽培恩賜,而她回報恩師的,也是一生情真意誠的赤誠,和忍死傳薪的尊師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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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葉嘉瑩(二排右一)與同學在老師顧隨家中留影

葉先生的後半生,可說是焚膏繼晷於三大願:其一,融匯糅參中西,以重掘故國古典詞學精義,並期東漸西被,導夫先路於華夏以外的世界;其二,以傳統詩詞傳薪人的大任,當仁自居不疑,以其播散此中最美好高潔的光焰,接引與扶持當下的年輕一輩;其三,她在殘光即盡的晚年,始終拳拳在心的,就是將她恩師顧隨的文字、思想及人格,再度發揚光大,心中藏之,無日忘之。

正也因為葉先生持續數十年,不管如何的顛沛流離,都第一時間的護惜珍重,大聲疾呼,顧隨的現存著作才得以保存、出版併為世人所知。在當下的中國,所謂的師生之道,早已凌遲不堪。可對於中國古人來講,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師的恩德是極其深重的,是與天地君親並列不疑的。胡適晚年,總愛引用“交友以自大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這句話,從這一點看,顧隨固然對於弟子恩情深重,可他得有葉先生這樣的學生,方他是作為“師者”,當最感幸運也最應欣慰的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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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隨生平基本述而不作,得有全集,基本仰仗葉嘉瑩的筆記、整理、蒐集與出版

甚至,可以極端地講,正如沒有陳丹青就不會再有木心一樣,沒有葉嘉瑩也不會再有顧隨的重光。實際上,陳丹青也好,葉先生也好,他們這類“學生”,藏高於卑,叩心罄懷,尊師重教,目擊道存,實是中國傳統“師道”在當代的起弊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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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先生談學問,最大的特色,我私心以為,在於她所宣講的,是一種“生命之學問”。她所發出的來,是一縷行將絕響的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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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生活極度省吃儉用,連摔了腿都不捨得僱保姆的老人.她說,有詩詞為伴,不需要人陪

這種學問,完全不是一般的知識性學問,更不是現在大學中那些三家村式的教授們,洋洋自得實則朝生暮死的“研究”。她所顯示的學問,是學者牟宗三所講的,實也是我們中國古人所服膺力行的宗旨。葉先生能夠跳脫出當下大學禁錮化體制,遠越時流名教授們的地方,也正在於此。

這是一種旨在疏發生命原點的學問情趣與人生熱情。她把這種似乎都瀕臨失傳的學問之道與冷風熱血,完全無缺地澆築在了中國古典詩詞的園地之上,還有方丈教室裡共坐的一堂師友心底。中國詩詞,究其根底,本就不止是無關痛癢吟風弄月的矯病呻吟,而是性命關與之事。既是性命之事,唯有拿出性命以相應和,彼此心心相照身心不二,方能體味到它的富足與豐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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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稱文史學界最高齡又最勤奮的學者

她的《迦陵論詞叢稿》,她的《阮籍詠懷詩講錄》,她的《古典詩詞講演集》,她的《杜甫秋興八首集說》等等,無一不是在顯示這種格調。當時下211\985文史科系的名教授們,還痴痴以為只要高度地仰賴文獻,嫻熟地操弄理性知解,就能窮盡中國詩詞的奧密時,是近百歲的老人葉先生,一次次站出來,振聾發聵地警告他們,這不只是一條歧路,更是一道越走越促狹的死徑。道理其實很簡單,中國學問,其核心就不是紙上之些,再龐大文獻考釋,都不應凌駕於真切的生命經驗之上,假如此種理解與體味的根本指向,都出現了很本性的偏差,將是不可原諒地重創古人的文心,還有深藏的情意。

深情領略,是為解人。近百年以來,中國傳統詩詞的詮釋之業,名家大師可謂輩出,可是能超越中西桎梏,能以生命性去體貼、去觀照、去感悟、去契應中國古人的詩意文心的,顧隨與葉嘉瑩師徒,允稱巨擘之林中的隔代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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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幼女

而到了當下,文人大師星河璀璨的時代畢竟遠去,葉先生的存在,更有了留下來最後收拾燼餘的意味。她是魯殿靈光,是悲是喜,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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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葉先生也是中國的“傳統詩教”,各種善果因緣,終於漂流到了當代的“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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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是當代南開的人文象徵

她的一生,都不是女強人。她本就是一介弱女子,一個只是善良之人,在亂世中,人生完全亂軌,不得已苟全性命,歷經坎坷,曾經數十年活的異常艱難,無數次想過自殺。她自己說,如果不是有了女兒,記住了老師的叮囑,特別是在無數的黑夜中還有詩詞的慰藉,她早就活不下去。她是深情難賦,唯寄詩與詞。卻也以其專注,以其深情,以其成就,以其人格,無形給我們留下太多有關“詩教”的啟示意義。

所謂“詩教”,是自古以來的華夏先民們,通過“詩”來教化,去涵育民眾的獨有之法。我們的中國先祖,視詩為五經之首,不斷地探尋出一整套可透過學詩、寫詩、讀詩、甚至只是渲染詩,就可作潛移默化的教化方法。潤人無言,行之千年,以至於漢學家們說,詩在中國,其實起著與西方宗教相類似之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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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先生不管有心無意,都顯然是這一種詩教傳統在當代中國的振衰起弊者。甚至可以說,近一二十年來,不管是論在大眾中深達遠屆的詩詞傳撒之功,還是說在專業領域內融匯中西推動詩詞研習之成就,無論在民間亦或在學林,她都是當今無人可匹的重鎮,其地位之隆海內外不作第二人想。

葉嘉瑩女士一直自號“迦陵”。據她自述,之所以取“迦陵”之名號,乃因得見佛教經典《楞嚴經》一書中有鳥名迦陵者,是該教傳說中的無上妙禽,其音美妙,人所聞樂,而“嘉瑩”發音與“迦陵”頗近,因借為筆名。葉先生是真人如其號,不愧其號。在當下寰宇內外中國文史學者中,差不多也確實只有葉先生可堪稱是真正“其音遍十方界”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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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著述量論,她作品等身,出書之多,古典學者中幾乎都難出其右,讀者群之眾之廣也遍佈通都大邑僻村陋社。就學術射獵而言,她的作品幾涵蓋了中國詩詞史,專力在對中國古典詩詞闡釋的化故為新,與世推移,其所貢獻之廣泛、之專力、之精深,是現世無雙的。單論她對傳統詩詞在社會各界上的推廣之功,也還未有人可以如她這般,七八十年來篤力踐履,有著生死與之的熱情,與“足乎己而無待於外”的功夫。

毫不誇張地講,用一句稍涉矯情的話來定位她,她可以說是當代中國最當之無愧的“詩詞教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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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說,葉先生論起身份,終究只是一名很平常的學者,可她在今天,在各種比較之下,早已變身而為一個理想化的人。我一直在想,這對她個人、對中國社會、對當下學術界而言,也不知道到底是幸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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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忝為讀者,得習葉嘉瑩先生的著述,已是很多年前。她是非常有感召力的作者。我一定是她學問與精神的受惠者,可我向來都不是她的“粉絲”。吸引我的書與人,永遠有比她更強悍的存在,比如她的老師顧隨,比如錢鍾書,比如《元白詩箋證稿》,等等。對於她的詩詞詮釋方法,我也有些異於時賢的保留看法。

但是,我也從來都認為,這是一位當今最值得敬重的學術老人。我們的社會,也給予了她極高的讚譽。可她自己,始終謙虛又毫不做作地自認為不過就一普通讀書人。她說她“只是一個平凡的熱愛古典詩詞的教研工作者,一生無可稱述”。儘管有著如此崇高的聲望,可她沒有得意忘形的時刻,一生持守的,都是“聲聞過情,君子恥之”的古訓,異常的謙退低調,不事張揚炫示,比如她自身早就明示不寫什麼自傳,也竭力反對別人給她寫傳吹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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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祝葉先生永遠康健、長命百歲——我所祝福的,不只是位“學者”,更是一個“好人”

讀詩誦詞,讀的也不僅僅只是詩詞,也是那時,那人,那事,那情,那境。是以,讀葉嘉瑩女士,我時常感覺,總有一些人,她的學問,後來者或者還尚可以追步,可是她的生命境界,卻可能永如一輪明月,永遠地彌散出一道足以感發與召喚生命的光輝,後人只能仰視。

我真想問問所有讀者,這種古老中國流風遺韻的傳人,我們以後的社會,還會有嗎?

午後,閒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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