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江都:“出清”殭屍企業的三問三答

揚州 銀行 金融 經濟 江蘇 朔城區法院 2019-05-31

年過40歲的高家勇(化名),兒子3年前因病去世,當時為給兒子治病,花光了家裡積蓄,還欠了18萬元的債務,妻子患有腎病需要每週血透。他外出給別人扛水泥、背沙、搬磚掙錢,還下河撈魚捉龍蝦,有次竟被毒蛇給咬了。陷入絕境的高家勇不知什麼是苦和險,只知道多掙些錢來養家還債。高家勇與多名工友在眼巴巴地盼著盛囍公司發回拖欠工資……

擁有100多萬人口的江蘇省揚州市江都區瀕臨長江,轄區有大小企業3萬多家。近年來,江都經濟增長進入新常態,特鋼生產加工、車船製造及配套件、機械電子這三大產業群發展勢頭強勁,新舊動能轉換及企業優勝劣汰的步伐進一步加快。自2018年起,江都區人民法院受理的破產案件有30餘件。

面對侃侃而談的江都法院院長黃志,記者相繼提出了“三問”。

“單打獨鬥”沒有了?

“成功協調抵押債權人(金融機構)讓渡債權450萬元,專項用於清償村民等弱勢債權人群體;通過政府招商引資盤活370餘畝工業用地,創造直接經濟價值超過1.33億元;職工債權100%清償,稅收債權100%清償,抵押債權100%清償,普通債權清償率也達到了16.67%……”

揚州某材料公司破產管理人、江蘇某律師事務所律師黃餘東筆記本上的一組“大事記”,清晰地記載著江都首例由破產清算轉入破產重整的案件。顯然,這是一起成功的破產重整案件。

提到受理破產案件,有千難萬難、無計可施之說。總體來講,除東部沿海等地區的破產案件數量較多外,我國破產案件數量在民商事案件中的比例仍然較低。揚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薛劍祥認為,“府院聯動”破產機制的缺失,是導致破產難的主要原因,亟待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建立“府院聯動”機制。

“不能由法院去單打獨鬥,而是需要所在地黨委、政府的領導和支持,府院連動,形成合力。”江都區委書記張彤、區長韋峰對此態度一致。

企業破產,這既是“產前”的陣痛,又是充滿希望的新生。在區委的支持下,江都法院提交了《關於建立企業破產處置府院聯動機制的請示報告》。區政府辦公室負責人告訴記者,江都區建立了在黨委領導下,政府牽頭搭建,由法院、經信、國資、財政、人社、稅務、工商、公安等20個部門共同參與的“府院聯動”破產機制。

“當時負債體量大,對現有資產抵押率也高。”黃餘東坦言,公司負債高達3個多億,還有百餘名職工工資及補償金未解決,當時覺得問題非常棘手。揚州某材料公司是一家以生產水泥機械為主的製造型企業,因落後產能不斷受挫,企業陷入資不抵債境地,江都法院裁定受理該公司破產清算案。

“當時最大的難題是大量機械設備與370餘畝工業用地無法迅速變現。破產管理人的外聯要素和資源相對有限,推介如此龐大的工業資產舉步維艱。”合議庭法官楊進如是說。於是,政府上門推介,分析潛力,承諾環境,協調各方意見,爭取投資人支持。最終,通過招商引資方式引入兩家符合產業規劃的公司,盤活了全部資產,變現價值達1.33億元,實現了債務人、債權人、職工等各方利益的共贏。

金融,作為市場交易中重要的信用中介,在我國社會經濟生活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而作為商業銀行最主要的信貸客戶群,企業瀕臨或陷入破產境地,銀行債權自然面臨著極大的風險。江都法院副院長孫飈告訴記者,今年3月,該院邀集轄區23家金融單位負責人,共同研定防範金融風險與保障供給側改革良策,其中“供給側改革背景下金融風險防範的司法應對”,被選入揚州市社科重點課題。與此同時,與政府有關部門聯合召開轄區企業家座談會,開啟優化營商環境“直通車”,還先後制定《服務全區重大項目建設實施方案》《規範涉企案件財產保全工作意見》等文件。

“對於我們屬地政府而言,府院聯動好處有很多。”江都區丁夥鎮原鎮長郭宜宏很是感慨,“一方面,法院、破產管理人能夠幫助我們進一步做好債權人及職工的釋法工作,維護破產期間的大局穩定;另一方面,能夠讓我們有效參與到破產受理後的全過程,對針對性處置資產、盤活企業等,對協調各方關係都具有很好的推動作用。”

“破產不停產”可能嗎?

“那天,聽到鑫源公司起死回生的消息,我高興得一整夜沒睡覺。”在外打零工的趙旭光(化名)興奮地打電話告訴十多個工友。趙旭光說,自己在外打工的日子很艱辛,但心裡始終有個夢,就是盼著能早日回到幹了9年的廠子。

趙旭光所說的鑫源公司,曾是全國領先的不鏽鋼基料生產基地,揚州市的重點企業。自2014年起,受宏觀去產能政策的影響,銀行對涉鋼企業緊縮信貸規模,導致該公司資金鍊斷裂,負債1.43億元,最終於2015年1月停止生產經營。在停產兩年之後,鑫源公司申請破產清算。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以無力償債為基本標誌的企業財務困境,已經成為一個全球性的經濟難題。傳統的拯救機制主要採用債務重組或資產重組等方式,為困境企業“減包袱”或“輸血”。鑫源公司法定代表人回憶說,這儘管能使企業贏得喘息的時間,但僅能解決企業的短期債務危機,並不能從根本上提升公司的發展機能。

近年來,在司法創新中拯救機制的重整制度出現,被全球公認為是挽救困境企業最為全面、積極、有效的法律制度。在江都法院實施司法重整過程中,決策者明確,要把握維穩工作的底線,要吸引戰略投資人投資作為重整成敗的關鍵,要全力平衡利益衝突,要嚴格依照法定程序進行。

就在江都法院裁定受理破產清算後,鑫源公司提出了和解的請求。出於審慎考量,法官並沒有立即作出裁定,而是責令破產管理人協同鑫源公司拿出切實可行的和解方案。

“不管是從穩定的角度,還是從企業與職工的利益角度來講,我們覺得都得千方百計地儘快解決好這件事情。”管理人團隊負責人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分量。在團隊成立即日起,大家就開始工作,一分鐘也不願意耽擱,用最快速度接收了鑫源公司。

“我們始終將重整和解貫穿於審理破產案件全過程。在破產案件審理的每個環節,都儘可能窮盡手段、多方會診,為企業尋找重整可能。”在孫飈看來,對於破產重整條件不好的企業,積極尋找上下游關聯企業,引進戰略投資人,放大重整有利因素,是創造重整和解的重要機遇。據江都法院民二庭庭長許巖介紹,對申請的破產案件,江都法院總結出優先審查的三要件,即破產企業的優質資產、潛在價值、市場前景,為破產重整找尋一切機會和可能。

一連多日,江都法官會同破產管理人,通過實地調查、資料查詢、市場研判等舉措,組織各路人馬對鑫源公司的困境主因、市場前景等進行了把脈會診,大家一致認可:鑫源公司主導產品鎳合金屬於國家鼓勵扶持的新材料,市場前景廣闊,且競爭力強,如能暫時隔絕債務,企業能夠重獲新生的概率將大大提升。

“關鍵點找到了,問題就等於解決了一半。”江都法院與破產管理人聯動配合,圍繞修補公司資金鍊積極奔走斡旋,對接公司原有客戶和產品供應商,儘量收回應收賬款;拜訪材料供應商,協商暫緩還款事宜,儘量留給鑫源公司更多的發展空間;主動對接人民銀行及涉貸商業銀行,全面解釋清算與和解的利弊,依法闡明鑫源公司主導產品並非屬於國家政策層面減控的落後產能,建議逐步重塑企業信用及恢復信貸。

“和解方案最終是要通過債權人的表決認可,如何提振債權人的信心對於破產和解也至關重要。”許巖補充道。江都法院發揮引導作用,一方面加強與債權人的溝通交流,最大限度讓債權人看到公司發展的可預期;另一方面,整合要素資源,逐一破解停產的難點問題,讓鑫源公司儘快恢復生產。鑫源公司的“破產不停產”,給了債權人極大的信心,經多次調解協商,和解方案最終獲得通過,案件依法由破產清算轉為破產和解。鑫源公司破產和解案件成為揚州市唯一一例破產和解案。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債權人向記者透露,如果當時鑫源公司破產清算,這麼多債權人要參與分配,自己可能一分錢也拿不到。而破產重整後,自己的利益便能得到保障。採訪中,鑫源公司負責人不無感慨地對記者表示,公司目前發展態勢良好,產能逐步釋放,市場份額不斷提升,月均工業開票銷售維持在6500萬元左右,為破產和解協議按期履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執行工作能解套嗎?

“那些天參與上訪也是無奈之舉,我家裡有病人,每月都要支出幾千元的醫藥費,但一個小小執行案件硬是拖了快3年。當那天突然接到法官讓我去領執行款的電話時,我簡直不敢相信,像做夢一樣。”至今,盛囍公司職工張繼(化名)仍清晰記得電話那頭的聲音。

盛囍公司主要從事鋼結構製作、機械設備製造等業務,自2014年起,先後有多起案件經訴訟或仲裁後在江都法院進入強制執行程序,其中包括拖欠張繼在內的30名職工工資及大量對外債務,負債規模近2600萬元。江都法院在執行過程中查明,該公司名下的財產除了一處無證廠房外,無其他可供執行的財產,嚴重資不抵債,執行程序陷入僵局。

執行僵局直接引起了債權人及職工的強烈不滿,特別是職工群體先後多次到區、鎮政府上訪,有的部門也主觀認為是法院執行不作為才導致執行不能,給法院造成了不小的壓力。矛盾能否順利化解?鉅額債務能否執行?這一切當時都是未知數。

那一刻,在外界質疑的目光中,江都法官的眼睛聚焦在了“執轉破”上。“執轉破”制度既是為了貫徹中央供給側改革的需要,同時也是市場化破產製度下的產物。江都法院決定,遵照最高人民法院“執轉破”意見,進一步打通殭屍企業退出市場的“最後一公里”。在爭得申請執行人同意後,盛囍公司破產清算案成為江都法院第一例“執轉破”案件。

“考慮該案在執行階段耗時太久,債權人及職工的不滿情緒較為嚴重,破產審理團隊在裁定受理此案時就開始了一場與時間的賽跑,絕不讓效率在破產環節再次失分。”這是江都法院執行局負責人葉志剛、劉敏亮當時團隊對黨組表達的決心。

江都法院指令破產管理人對盛囍公司的資產、負債及經營情況再進行一次全面的調查、審核,發現盛囍公司因負債倒閉停業兩年,公司法定代表人、大股東均已跑路且下落不明,唯一資產是一處無證廠房。要想最大限度保障債權人和職工權益,把無證廠房變現是唯一辦法。

“無證廠房在所有權上本身就存在法律瑕疵,嚴格意義上講是無法進行不動產交易的。”該案管理人團隊負責人當時舉棋不定,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對於“執行不能”的“殭屍企業”,如何既要推動“執轉破”,也要推動“執轉清”?江都法院及時與區鎮兩級政府溝通協調,多次召開府院聯動協調會,通過會議紀要的形式明確無證工業地產可以轉讓,破產管理人可以依法在淘寶司法拍賣網按現狀拍賣,由當地鎮政府向買受人作出背書。最終,盛囍公司無證工業廠房在淘寶司法拍賣網拍出1300萬元的價格,從裁定受理破產申請至裁定終結破產程序僅用時5個月,職工的勞動債權全部受償,普通債權清償率達45.5%。

“盛囍公司案件的妥善處理具有樣板意義。該案在法院執行程序中已是‘殭屍案’,法院承受的方方面面壓力非常大,可以說是進退兩難,但沒想到通過‘執轉破’迎刃而解,這也為法院打通企業法人執行難‘最後一公里’找到了另一種解決方案。”江都區委政法委的領導十分感嘆。

據介紹,2018年以來,江都法院移送破產審查案件主體19個,佔破產案件總數近三分之二。對此,薛劍祥認為,儘管在“執轉破”中,還存在債權人之間存在博弈、法院內部協調機制不完善、社會配套制度不健全等問題,但該院還是積累了一些可複製、可借鑑的“執轉破”經驗。

“我們將把‘執轉破’工作上升到全院戰略性高度,緊盯短板,攻堅克難,推進‘執轉破’良性運轉。”黃志這位女院長從骨子裡透出自信與執著。她表示,這不僅可以為法院解套,更為市場釋放效率。如果還需一句總結的話,黃志說,“執轉破”的實質是制度化地提升執行工作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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